小品演员的好处就是处于矛盾之中而表面上不自觉,傻就傻到底,土就土得掉渣,他们似乎就活在感觉不到矛盾的感觉里。这和相声演员不同,相声演员固然有卖傻的时候,但是没有多久他们就变成了清醒地评论自己的人,从自相矛盾的世界中走出来了。而小品演员的幽默感之所以比较深刻,就是因为他们不像相声演员那样时不时地离开自相矛盾的境界用某种理性的眼光重新审视这个世界,他们一直沉浸在自相矛盾的世界中享受着和谐的错觉,把理性的审视的任务留给了观众。
真正的幽默大师,总是能通过真诚的着迷感使矛盾统一在和谐的动作和语言之中。
像卓别林,他的自相矛盾可以从几个方面来看。首先,从动作上看,他两个脚八字大开,走路很笨,连最起码的动作都不方便,都做不好,可是在特殊情况下,他又能做出高难度的伶俐动作来,真是笨得要命又聪明得要命。他走路把拐棍夹在转门里是很笨的,可你看他反应的速度和机巧又常常是挺灵的,连优秀运动员都赶不上。可以说,他在小的方面是最机灵的,在大体上又是最不灵活的。其次,从他的装束来看,他戴着绅士的礼帽,又留了小胡子,说明他很有自尊心,很虚荣,可是他那破烂的燕尾服和破皮鞋,反使他显得分外的寒碜。他的社会地位、自尊心时时受到打击,但是他自我着迷到感觉不到有什么矛盾,着迷到极端还不醒悟,一片喜气洋洋自得其乐的神情。这才能把显而易见的矛盾统一起来。
有上个西方故事说:小两口吵架,老婆忍不住说:“我要跟你吹,收拾东西回家永远不回来了。”丈夫说:“好,车费在这里。”老婆把钱接过来数了数突然说:“那么回来的路费呢?”这话是情不自禁的,是从潜意识里冒出来的,着速得连刚说的话都忘了。如果不那么天真地着速呢?那就很糟。有一个所谓的“幽默故事”说:有一个医生得痛,自知快死了,躺在床上大叫:“哪一个医生能把我救活,我送家传的长生不老丹给他,让他吃了长命百岁。”这就不是天真的幽默,而是欺骗,不但不可爱,而且可恶。
幽默是天真的,不由自主地从心底里、从潜意识里流露出来的,不可控制地冒出来的。
不遵循理性思维的规律,人类的文明将遭受毁灭性的损害;但是不问青红皂白把理性的规律硬加给人的情感的活动,也可能导致人类情感的枯竭,文学艺术的退化,当然,幽默也就难以存在了。
事实荒谬,逻辑密合
在构成幽默感时,逻辑模式的严密是很重要的,它远远比事实本身的准确更重要。事实可以荒谬,而逻辑模式必须密合,幽默的奥妙就在这荒谬密合的对称之间。
我国古代笑话书上有一则材料,是讽刺那些好在名胜古迹上乱涂乱写的坏风气的。有人看到乱涂乱写的现象,于是就说:
“满墙都是屁。”
这是骂人,很不幽默,要让它幽默起来,就不能满足于这样的愤怒,得把愤怒丢在一边,往歪曲逻辑方面去想。既然这么夸张了,就得有相应的惊人的效果,所以下面就跟着来了一句:
“为何崩不倒?”
这就有点玄虚,有讲点超脱了。如果你过分正经,过分拘泥,就不可能推导出屁也能崩倒墙的事,但是荒唐达不到一定程度,愤怒就不那么容易消除。
可是光这样仍然只是把愤怒缓和了一下,还没有达到弗洛伊德所说的“情绪宣泄”的程度。这就得在逻辑荒谬上再下功夫。既要荒唐又要有谱,荒唐容易,有谱则难。有谱就是就着荒唐的模式程序,如法炮制,顺水推舟,人家才会在你的思路上和你不期而遇并且笑起来。
这就得找一个似是而非的甚至莫名其妙的理由来作出荒唐的解释。这则材料接下去回答上面的问题,说:
“那边也有屁,所以顶住了。”
这就不能不让人笑了,笑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荒谬中有谱来,因为两边都涂得满满,与上文的逻辑模式相同,既然在第一种模式中屁有那么大力量,那么按照同样的模式两边屁一样多,力量平衡了,因而墙也就没有倒。
这在形式上,理由是很充分的,逻辑性挺强,构成既是荒唐无理又理由充足的张力,这样的巧合,不能不令人叹服不已。
从逻辑上加以分析,抒情的思维的特点是一元化的极化逻辑,亦即只承认一个方向,认定一种可能,不管一切条件,只顾推向极端。不管它推向什么样的极端,出现什么样的超越常识或与现实的不一致,它仍然在一条逻辑线上滑行,因而它的效果是情感的一元极化,感知的一元变异。
而幽默的不一致则不同,它常常不是一条逻辑往极端的方向滑行,而是一条逻辑线索在滑行过程中突然往另一条线索上转移;因而从根本上来说,抒情是单一逻辑,而幽默是二重逻辑的复合。
唐太宗的长孙皇后很贤惠,又很有政治头脑,可惜死得很早。太宗很怀念她,就在宫中搭了一个很高的楼,不时到上面去望皇后的陵墓。有一天太宗带着亲信大臣魏征去望陵墓,唐太宗指给他看,魏征说,我老眼昏花了,看不到皇后的陵墓,只看到高祖皇帝的陵墓。唐太宗听后,不久就把望楼拆了。
这是因为唐太宗听出来,魏征的话中有话,在表面逻辑之外还有一个逻辑。
逻辑本该是客观的、理性的,如果因为老眼昏花而看不见皇后的陵墓,那么也就看不见高祖皇帝的陵墓。正因为这个逻辑歪曲了,所以在它的深层还隐藏着另一条逻辑:它的特点不是客观的、理性的,而是抒情的,那就是你重视什么,对什么感情深,就能看得到;你不重视什么,对它感情淡,就看不见。魏征说自己只看见唐太宗父亲的陵墓,看不见皇后的陵墓,这是一种抒情逻辑。唐太宗筑起台来看自己老婆的陵墓,而看不见自己父亲的陵墓,也是一种抒情逻辑。这两种逻辑如果分别独立存在就都只是一种诗的感染力,然而在这个故事中,两个人不同的感情逻辑,在同一个望楼上交叉了,一个只看见长孙皇后的陵墓,一个只看见高祖皇帝的陵墓,于是逻辑错位了,幽默感产生了。
唐太宗意识到魏征的情感逻辑与自己的不同,这说明他有幽默感,而把望楼马上拆了,则说明幽默感也有特殊社会功利作用。魏征这次运用幽默感取得了很大成功,既达到了目的,又没有把自己和皇帝的关系搞坏。
魏征这个人很耿直,他经常因为坚持“国家大法”的原则把唐太宗对私人的恩赐的批示顶回去,有时甚至在朝廷上顶撞唐太宗。唐太宗因此很是恼火,在长孙皇后去世前曾有一次回家以后竟对长孙皇后说:魏征这家伙老是顶撞我,总有一天,我把这“田舍翁”(即“乡巴佬”)杀了。幸亏长孙皇后很机智地穿起吉衣朝服向唐太宗表示祝贺说:君明则臣直,今天魏征这么直率,说明你很英明。唐太宗的气才消了。
长孙皇后的话,表面上看来很雄辩,实际上有点诡辩,因为君不明也可能招致更多的忠臣的直率批评。她的大前提是片面的,用片面的前提加以直线的推演,这是我国先秦诸子常用的方法。
她的这个逻辑与唐太宗的逻辑是逆向的。詹太宗的逻辑:魏征批评我,是丢我的脸一一因而是坏事,要杀掉这个乡巴佬。
长孙曼后的逻辑是:魏征批评皇帝,说明皇帝一贯英明大度,他才有勇气,所以是好事,应该祝贺皇帝。
唐太宗的逻辑是情绪膨胀的武断逻辑,长孙皇后的逻辑则是诡辩逻辑,二者互相对立,但没有发生交叉,也没有二重复合,所以不是幽默逻辑。实际上这种对话没有开玩笑的余地,它是很严肃的,弄不好魏征就要人头落地。
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抒情和诡辩(还有武断)都可能导致观念、逻辑与现实的不一致,但抒情、诡辩(武断)都是单一逻辑,而幽默通常是二重逻辑的错位。如果两条逻辑线索各自独立,哪怕是很直接对立的,也不可能产生幽默感。如果这两条逻辑发生了交错,统一在一个错位结构中,则可能转化为幽默。
不管是抒情的、诡辩的、雄辩的、正经的、不正经的,只要在一个对象上纠缠成一个结构,幽默感就产生了。
有一次,一位教授参加毕业学生的联欢会,被安置在会场的中央,学生们是出于尊重,但实际上却阻断了教授和学生的交流。他很想说,这样不好,把他安排在当中好像众星拱月一样,但星星和月亮却无法对话了。转而一想,这样太抒情了,于是他改用一个不伦不类的比喻,说“我希望今后开联欢会不要把我们这些老头子安排在会场中央,因为这太像婚礼中的新郎和葬礼中的死尸了。”他一说大家笑了。
事后,他分析自己的语言,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首先就是那个葬礼中的死尸,虽然不伦不类,但是自我调侃变成了自我丑化,在分寸上有点过分,因为这是个联欢会,大家更很尊重自己,而自己却这样过分不自重,把大家的尊重看成可怕的事,这有一点杀风景,心理交流上有点不畅,这个比喻不成功。前面一个比喻,把自己比作新郎,固然与作为老教师的身份不一定和谐,但拉开的距离不大;如果把“新郎”改为“新娘”,拉开的距离就更大了,反差幅度更大,因而也就更可笑,更有心领神会的余地了。
由此可见,不伦不类的比喻之所以具有幽默意味,就是因为它不和谐、不相称、不一致,因而要尽可能拉开距离,以扩大这不和谐,所以用“新娘”比用“新郎”来得幽默。但是,距离也不是可以无限扩大的,因为在深层它毕竟还有一致之处。如新娘令人联想到婚礼,这与当时现场的联欢气氛又是一致的、和谐的,而葬礼中的尸体,虽同为注意的中心,但是与联欢的气氛却不和谐,无法自然过渡。
因而不伦不类不是绝对的,表层错位,深层却是“复位”,不和谐中又有和谐。在一个层次上拉开距离,在另一个层次又能缩短距离,这就是不伦不类比方的结构特点。
不得自相矛盾,说的是科学地思考问题的规律,但不是幽默的规律。幽默的规律恰恰相反,它不但是可以自相矛盾的,而且越是自相矛盾,越能出奇制胜,令人发出会心的微笑。
导致荒谬本来是一般逻辑的反驳方法,幽默的导致荒谬有它的特点,那就是通过逻辑错位导致荒谬。一般的导致荒谬方法是一条逻辑演绎,而幽默则是二重逻辑交错的。
幽默之不同于滑稽,主要在于是否有深长的意味,而是否有深长的意味在很大程度上又取决于逻辑错位的幅度和推理模式的精致的统一。这种统一的模式集中了扭曲和巧合、惊异和惊喜。
……由此可见,幽默的错位逻辑也不是任意性韵,也有它的严密性。这种严密性,是逻辑错位上的严密性,在一条思路上它越是巧合,和另一条思路的荒谬反差越大。换句话说,错位得越离奇,巧合得越精致,就越有味道。
康德和叔本华都注意到了内容歪曲的不一致方面,忽略了模式上的巧合。
二重逻辑错位的特点是它的喜剧性,因而它与戏剧性的对转往往联系在一起;而二重逻辑平行反衬则往往是缺乏或回避戏剧性对转的,因而一些幽默风格更温和更含蓄的作家,往往采取二重逻辑平行反村的方法,给读者留下更为广阔的空间和思考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