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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6 晋里克帅师败狄(僖公八年)

“左传背景”

僖公八年夏天,狄人侵犯晋国,晋大夫里克率军出征,梁由靡给他驾车,在采桑把北狄军击溃,这时梁由靡说:“狄人不知羞耻,因此我们可以从后面全力追击,如此,我军必能大获全胜。”可是里克却反对说:“我们打败狄人只是让他们有所畏惧,而不必激怒他们使他们倾巢来犯。”虢射说:“只要一年,狄人一定再来。不追击,是向他们示弱。”

一年后,狄人为了报复采桑之战的惨败,再次侵犯晋国。应了虢射的预言。

东莱先生批驳了里克的言论。

“原文”

治戎狄[1]如治奸民。奸民狎,官府则多讼;戎狄狎,边鄙[2]则多难。一日之惩,而终身不敢入官府者,善政也;一战之威,而百年不敢近边鄙者,善谋也。

“注释”

[1]戎狄:对我国西部和北部少数民族的统称。

[2]边鄙:边境。

“译文”

治理戎狄就如同治理奸民。奸民狎邪,官府的诉讼就多;戎狄狎邪,边境就多祸难。一次惩治,而使人终身不敢再进官府的,这是善于管理;一次战役的威慑,而使人百年不敢靠近边境的,这是善于谋划。

“原文”

戎狄之性,折则服,纵则骄。彼其悍然执兵,翦[1]我郊保[2],燔我积聚,驱我马牛,蹂我稼穑,羽檄[3]雷动,车驰毂[4]击,谋臣劳于朝,战士劳于野。赖天之灵,宗庙之福,幸而一胜,反抑锋按锐,纵之徐驱而归。为夷狄者,胜有重利,败无他虞,亦何苦而不为寇哉?是故狃[5]于为寇之利,视吾边境如登虚邑。吾被边之民,岁暴骨而月裹疮,哭泣之声未绝,而鼓铎[6]之音已振矣。是何待戎狄之厚,而待吾民之薄耶?

“注释”

[1]剪:除掉、消灭。

[2]郊保:郊,边境;保,“堡”的古字,小城。

[3]羽檄:古代官方用以征讨、晓谕、声讨的加急文书。

[4]毂:车轮中心的圆木,外沿与车辐相接,中有插轴的圆孔。

[5]狃:贪图。

[6]鼓铎:借指战争。鼓在军事战争中,击鼓为进军的命令;铎,也是古代乐器名。形如大铃,振舌发声。铁舌叫金铎,传达军令时使用;木舌叫木铎,宣布政令时使用。

“译文”

戎狄的性情,挫败他,他就屈服;放纵他,他就骄横。他们蛮横地拿着兵器,摧毁我的边城,烧毁我的积聚,驱走我的牛马,践踏我的庄稼,于是羽檄飞驰,战车隆隆,谋臣在朝廷劳于策划,士卒在旷野劳于战争。依赖上天的显灵,宗庙的福佑,有幸战胜一次,却收住精锐的兵力,放任戎狄慢慢地撤回去。做夷狄的,如果战胜便有重利,即使战败,也没有其他的祸难,那么又何苦不做盗贼呢?所以贪图做寇贼的好处,把我边境看作是自由市场。我边境的百姓,岁岁月月饱罹死亡和创伤,悲痛哭泣声还未停歇,而宣布战事的鼓声就又敲响了。那么,为何对待戎狄这么宽厚,而对待自己的百姓这么刻薄呢?

“原文”

然此亦非所以厚戎狄也。恕生侮,侮生怒,恕之与怒,相反而相生者也。始吾恕戎狄,以为不足治,其侵不问,其衄[1]不迫,犬羊之心,恣睢桀骜,意我之不能师,陵侮暴犯,非人所堪,于是不胜其忿,扫境内之众,穷诛极讨,覆其巢,锄其根,以逞吾憾。召今日之怒者,庸非前日之恕乎?嫚书之恕,所以召绝幕之怒也[2];渭桥之恕,所以召定襄之怒也[3]。故曰:此非所以厚戎狄也。

“注释”

[1]衄:战败。

[2]嫚书之恕句:汉朝吕后当政时,匈奴单于冒顿呈递书信给吕后,信中充满轻慢侮辱之意,吕后大怒,但是又惧怕匈奴来犯,于是对他不加追究,但后来匈奴气焰越发嚣张,不断地侵犯汉朝边境。汉朝怒,派骠骑将军领兵越过沙漠,对匈奴穷追猛击,匈奴逃遁。绝幕,越过沙漠。幕,通“漠”。嫚,侮辱侵犯的意思。

[3]渭桥之恕句:唐太宗即位当年(626年),东突厥族颉利可汗侵犯中原,直到渭水,距长安仅四十里。唐太宗不愿发动战争,便带六骑到渭桥责问,突厥以为唐朝有准备,便向唐朝臣服。渭桥,在今天陕西省高陵县耿镇白家嘴村渭河南岸,北接渭北,南通长安,是唐朝都城长安通往渭北的重要通道。定襄:唐代地名,在今天内蒙古清水河县境内。贞观四年(630年),李靖攻破定襄,突厥颉利可汗仓皇逃遁。李靖继续进军,在阴山一带俘获十万余匈奴兵,突厥灭亡。

“译文”

然而这也不是宽厚戎狄。宽恕产生侮辱,侮辱又生出恼恨,宽恕和恼怒,正是相反却又相生的关系。起初我宽恕戎狄,以为他们不值得治理,对他大的侵犯不加过问,对他败退的军队也不加追击,犬羊辈的心意,恣雎桀骜,以为我不能出战,便欺凌侵犯,其暴行使人不能忍受,于是终于压抑不住忿怒,倾国内的兵力,极力讨伐,倾覆他的盘踞地,铲除它的根脉,以发泄自己的怒气。而招致今天的怒气的,难道不正是以前的宽恕么?对匈奴轻慢书信的宽恕,是招来横渡大漠的愤怒的原因;唐太宗在渭桥的宽恕,是招来在定襄之地的愤怒的原因。所以说,这并不是对戎狄的宽厚。

“原文”

小治之于未侮之前,伤少而怨浅;大治之于积侮之后,伤多而怨深。孰厚孰薄,孰宽孰猛,必有能辨之者矣。吾是以知里克之待戎狄,不得为仁;而梁由靡之策,亦未始为虐也。

“译文”

在没有受辱之前稍加惩治,那么伤害少,而怨恨也浅:在积攒了羞辱后再严加惩治,那么伤害多而怨恨也深。哪个厚,哪个薄,哪个宽柔,哪个猛烈,一定有能分辨出来的人。我由此知道里克对待戎狄,不能说是仁厚;而梁由靡的建议,也未必就是暴虐。

“原文”

主里克之说者,历举宣王之诗[1]、严尤之论[2],以谓王者治戎狄正当如此,抑不知理有似而差,言有类而异。驱之而已者,严尤之称宣王也;惧之而已者,里克之沮[3]梁由靡也。两者相去不能以寸,然谓之驱则不止于惧矣;谓之惧,则本未尝驱矣。其言淄渑[4]也,其理泾渭也。

“注释”

[1]宣王之诗:一般认为《大雅·假乐》为宣王所作,最后一段大意是君临天下周王为首,宴饮宾客请朋友、诸侯、卿士等爱戴天子。

[2]严尤之论:王莽朝代时,打算攻打匈奴,发兵三十万。大将严尤进谏说:“匈奴为害已久,未能听说有谁能折服他们的。周宣王驱逐出境是中策,汉武帝练兵远戍、兵连祸结三十年,这是下策。秦始皇筑长城抵御匈奴是无策。”王莽不听。

[3]沮:阻止。

[4]淄渑:古代水名,都在山东林淄一带。

“译文”

支持里克说法的人,一一列举宣王的诗句,严尤的言论,以为做国君的治理戎狄就应当如此,却不知道理虽相似却有差别,言论虽同类却有差异。驱逐他就算了的,是严尤称赞宣王的话;吓唬它而作罢的,是里克阻止梁由靡的话。两者相隔不到一寸的距离,但说他“驱”就不是畏惧了;说他“惧”那么本来就未尝有过驱赶了。说法上像淄水和渑水一样接近,而道理上却像泾水和渭水一样清浊迥异。

“原文”

宣王之诗,“薄伐猃狁[1],至于太原。”太原,周境也。宣王之逐戎狄,不尽吾境不置也。乃若采桑[2]之战,实在屈[3]之北,平阳[4]之西南,固晋地也。狄尚在吾地,里克仅得小胜,遽卷甲而不进,安得自附于宣王之师乎?宣王纵戎狄于吾境之外,而里克乃纵戎狄于吾境之内,世比而同之,过矣!

“注释”

[1]猃(xian)狁(yun):我国古代北方的一个民族。秦汉后称匈奴。薄,发语词。

[2]采桑:鲁僖公八年,晋国里克率军在采桑打败狄人,没有乘胜追击,狄人得到修养,第二年夏天,狄人又侵犯晋国报复在采桑之战的失败。采桑在今天山西省乡宁县南。

[3]屈:古代地名,春秋晋地,产良马,在今天山西省吉县北。

[4]平阳:古代地名,在今天山西省临汾市。

“译文”

宣王的诗说:“讨伐猃狁到达太原。”太原,是周朝的边疆。宣王驱逐戎狄,不出我的境内就绝不停止。至于采桑一战,实际在屈的北面,平阳的西南方向,仍然是晋国的疆域。狄人还在我的土地上,里克也仅仅取得小胜利,却突然收敛了甲兵不再进攻了,他怎能把自己归附到宣王的军队呢?宣王驱逐戎狄于自己的边境之外,而里克却放纵戎狄在自己的疆域之内,世人将他们相提并论,实在是错了!

“原文”

吾尝论纵戎狄者有二:骄之使不吾忌,待其自堕术中者,诈者之事也,为阱以陷兽者也;宽之使知吾不足忌,遂敢肆其贪噬者,懦者之事也,开门以招盗者也。古今之纵戎狄者,揣其情、研其实,不出二说而已矣。前一说,圣人不忍为也;后一说,圣人不肯为也。

“译文”

我曾经说过,放纵戎狄的方法有两种:使他骄横而不忌惮我,等到他自己掉入圈套中,这是欺诈者的事,是挖好陷阱让野兽陷入;宽容他使他知道我不足忌惮,于是敢放肆贪婪,这是懦弱者的事,是敞开门庭招引盗贼。古往今来放纵戎狄的人,我揣摩他们的心情,研究他们的实情,实不出于这两种说法。前一种方法圣人不忍心去做,后一种方法圣人又不肯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