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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4 楚文王宠申侯(僖公七年)

“左传背景”

起初,申侯是楚文王的宠臣,楚文王临终时给他一块玉璧,叫他离开楚国,说:“只有寡人最了解你,你一心贪婪财物不知道满足,你向寡人的索取和要求,寡人并不认为是你的过失,但也因此激起了别人对你的怨恨。所以寡人死后,你必须赶快离开楚国,而且不能到小国去,因为小国不敢收留你。”文王下葬后,申侯亡命到郑国,受到郑厉公的宠信。僖公七年,被郑文公所杀。当楚国的令尹子文听到这个消息时,说:“古人所云‘没有比国君更知道臣子的了’,实在是千古名言啊。”

东莱先生分析了楚文王等君主明知奸臣之恶而终身宠信的原因。

“原文”

爱而知其恶者,天下之至善也,亦天下之至不善也。凡人之情,有所爱,则有所蔽;有所蔽,则有所忘。不蔽不忘,卓然知其恶于深爱之中,惟天下至公者能之。何以反谓之大不善乎?

“译文”

喜爱他又知道他的歹处,是天下最大的善,也是天下最大的不善。人之常情,有所喜爱,便有所遮蔽;有所遮蔽,便有所忘记。既不遮蔽又不忘记,在深爱中又清醒地知道他的歹处的,只有天下最公明的人才能做到,为何反而说这是最大的不善呢?

“原文”

知而远之,善之善也;知而近之,不善之不善也。明皇之于李林甫[1],德宗之于卢杞[2],同用小人者也,同以小人而致乱者也。彼善于此,则德宗犹愈焉。德宗之言曰:“人皆以卢杞为奸邪,朕独不觉其奸邪。”是德宗之用杞者,爱而不知其恶者也。不知其恶而用之,犹人情也。若明皇则既知其恶矣,其目林甫以妒贤嫉能,品题之妙虽借辞于张九龄之徒[3],殆不过是。所谓“临乱之君,各贤其臣”者,惟不知其恶,是以不能一朝舍也;如使知其恶,亦必不能一朝居也。今明皇既明知林甫之恶,不能减其毫发之爱,尊宠信任至十九年之久,岂复近于人情乎?

“注释”

[1]明皇之于李林甫:李林甫是唐明皇的宰相,掩蔽圣聪,杜绝言路,嫉妒贤能排斥异己,他在位十九年,养成天下大乱,而唐明皇却不惩治他。

[2]德宗之于卢杞:唐德宗贞元五年,李泌称老还乡,请求另任宰相,德宗说:“卢杞忠诚清廉,可以担当宰相一职。别人说他奸邪,我却并不觉得这样。”

[3]虽借辞于张九龄之徒:张九龄是唐玄宗中后期著名的宰相,学识渊博,为人耿直,经常犯颜直谏,与李林甫对立。后来李林甫向唐玄宗进谗言,罢黜了张九龄等一派正直的官员。张九龄又是著名的文学家,所以说向他借辞。

“译文”

知道了便远离他,这是好中之好;知道了仍去亲近他,这是不好中的不好。唐明皇对待李林甫,唐德宗对待庐杞,同是重用小人,也同是因为小人而导致祸乱,相对来说,唐德宗还算是比较好些的。唐德宗说:“人们都认为庐杞是奸诈邪恶之人,我却不觉得他是这样的。”可知德宗的重用卢杞,是宠爱他却不知道他的险恶。不知道他的险恶而任用他,人情上还说得过去。像那唐明皇,已经知道了李林甫的罪恶,他看待李林甫说是嫉贤妒能,品评的精妙即使是向张九龄等人借用词藻大概也不过如此。所谓“面临乱局的国君把自己的臣下看得贤能”,只因为不知道他的罪恶,所以不能一天就舍弃得掉;假如知道了他的罪恶,也必定一天都不能安然不动。如今明皇已经明确知道了李林甫的罪恶,却丝毫不减轻对他的宠爱,却尊宠信任他长达十九年之久,这难道还近于人情吗?

“原文”

意在于用贤,而不知其恶者,德宗也,误也;意在于用奸,而不恤其恶者,明皇也,故也。误者犹可恕,知其奸而用之者,可胜诛乎?受欺者其罪小,自欺者其罪大。德宗不过为杞所欺耳,是杞之罪大,而德宗之罪小也。明皇洞视[1]林甫之恶,如见肺肝,是林甫本不能欺明皇,而明皇自欺之罪岂在于林甫乎?

“注释”

[1]洞视:明鉴。

“译文”

本意在于任用贤人,却不知道他的险恶的,是德宗,这是失误;本意在于任用奸邪,却不考虑他的险恶的,是明皇,他这是有意的。失误的人尚可以谅解,知道他的奸邪却仍重用他的人,不是应该被诛杀吗?受人欺骗的,罪过还小,自己欺骗自己的,罪过就大了。德宗不过是被庐杞欺骗罢了,是庐杞的罪大,而德宗的罪小。而明皇看到李林甫的险恶,就像能看见他的肝肺一样清清楚楚,可见李林甫本来不能欺骗明皇,而是明皇在自己欺骗自己,罪过难道在于李林甫吗?

“原文”

楚文之嬖申侯也,犹明皇之嬖林甫也。明皇知林甫之妒贤嫉能,楚文王亦知申侯之专利不厌[1]。一则终彼之身,任之不替;一则终我之身,宠之不衰。二君之罪,吾未知其孰轻孰重也。彼子文[2]不知楚文之失,反追诵其明,亦惑矣!

“注释”

[1]专利不厌:一心贪图好利不知道满足。

[2]子文:也叫“斗谷”,是楚伯比的儿子,为楚成王的令尹。勤于政事,天未明就去上朝,日落方回去吃饭。家中清廉,少有积蓄,孔子称他为忠。

“译文”

楚文王宠信申侯,就好像唐明皇宠信李林甫一样。唐明皇知道李林甫嫉贤妒能,楚文王也知道申侯专权好利永不满足。一个是在对方的一生,任用他毫不改变;一个是在自己的一生,宠爱他不衰减。两个君王的罪过,我不知道哪个轻些,哪个重些了。那令尹子文不知道楚文王的过失,反而追忆赞扬楚文王的英明,也是糊涂啊!

“原文”

古今以郭公恶恶[1]不能去为大讥,然郭公非爱其恶而不忍去也,实恶其恶而不能去也。郭公虽懦,而恶恶之本心犹未失也,岂若楚文与明皇,既知其恶而犹爱之乎?

“注释”

[1]郭公恶恶:齐桓公到郭这个诸侯国地方,问那里的人们说:“郭国是什么原因灭亡的?”人们说:“因为他喜好善美而厌恶邪恶的原因。”齐桓公说:“如果像你们所说,那是贤明的君主,为什么会灭亡呢?”人们说:“不是的,郭国国君喜好善良的人但是不信用,厌恶邪恶的人却不能除去,郭国因此灭亡。”

“译文”

从古到今,都把郭公讨厌恶却不能除掉恶作为大的讥讽,但郭公并不是因为喜爱恶而不忍心去掉,实在是讨厌却不能够除掉他。郭公虽然懦弱,但讨厌恶的本心还未曾失去,哪里像楚文王和唐明皇那样,已经知道了他的罪恶却还宠信不衰呢?

“原文”

声之不可并者,哭与笑也;貌之不可并者,愠与喜也。爱其人必不知其恶,知其恶必不爱其人。异哉!楚文、明皇之心!既知其恶,又爱其人,二者并处于胸中,不相陵夺,独何欤?盖有说也。善有力,恶亦有力。不见可欲而不乱者,善力尚浅也;他日见可欲,安知其不乱也?不见其奸而不怒者,恶力尚浅也;他日见其奸,安知其不怒也?

“译文”

声音当中不可以放在一起的,是哭和笑;表情当中不可以放在一起的,是愠怒和喜悦。喜爱这个人就必定不知道他的险恶,知道他的险恶就必定不喜爱这个人。奇怪啊!楚文王和唐明皇的心意!已经知道了他的险恶,还宠爱着他。两种感情并存在胸中,互不冲突,究竟是什么缘故呢?原来是有一定说头的。因为善的一方有力量,恶的一方面也有力量。没有见到可喜好的而心中不乱,是善力还浅薄;等到他日见到了可喜好的,怎么知道他还能不乱呢?没有见到他的奸邪而不发怒的,是恶的力量还小,等到他日见到他的奸邪,怎么知道他还不发怒呢?

“原文”

见可欲而不乱,则其心深入于善,善之力已坚矣;见其奸而不怒,则其心深入于恶,恶之力已坚矣。二君知二臣之奸,乃良知之犹未泯[1]者。至于知其奸而尚爱之,是为恶所持,其力既坚,虽良知不能夺也。吾故论而发之,以为善恶浅深之验。

“注释”

[1]泯:泯灭,消失。

“译文”

见到了可喜好的却心中不乱,那么他的心已经深入于善,善的力量已经坚固了;见到了奸邪却并不发怒,那么他的心已经深入于恶,恶的力量已经坚固了。两个国君知道两个臣子的奸邪,这是良知尚未泯灭。至于知道他们的奸邪却还宠爱他们,这是被恶挟持住了,恶的力量已经坚固,即使是良知也不能夺去他了。所以我发出这样的议论,作为善恶深浅的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