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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1 楚侵随(桓公六年)楚败随(桓公八年)

“左传背景”

桓公六年,楚武王侵略随国,接着又派薳章到随国请求和解,随侯派出宠臣少师前往和解。楚国的斗伯比认为,随国在汉东一带势力很大,有很大的号召力。如果楚国假装着把很弱的军队展示给随国看,随国必定会很骄傲。随侯的宠臣少师很骄傲,这样就可以引诱随军出战。楚王采纳了斗伯比的建议。当少师来到楚国军营时,楚王故意减少军队,展示羸弱的军队。结果少师回到随国后,极力劝说随侯出击楚军。但是随国的贤臣季梁进谏说,随国是个小国,应当修治好内政,就不怕侵略。不应当出击,否则会中楚国的计谋。随侯害怕了,听从了季梁的建议,没有出击。而楚国也不敢讨伐随国。

桓公八年,楚国借口再次讨伐随国。随侯此次没有听从贤臣季梁的计谋,而是听从宠臣少师的话,结果被楚国打败了。楚国俘获了少师,缴获随侯的战车。楚王准备灭掉随国,不想达成和解,但是斗伯比认为,随国的一块疾病(指少师)已经去了,因此随国是不容易战胜的。楚国于是没有灭掉随国。

东莱先生分析了斗伯比的计谋,认为他的计谋很深。

“原文”

昔之倾人之国者,匿其机而使人阴堕其计,非受害之后,莫能悟,何其深也!方始堕其计,终日奔走驰驱,听其所役,投于祸患而不自知。及师已丧,国已破,回视前日之所蹈者,无非陷阱。然后噬脐顿足[1],有不可追之悔,吁,亦晚矣!谋之深者,岂复有加于此耶?曰:有。使敌人既败而识吾之机,犹未足为深也。天下固有奇权密机,非特敌人既败尚不知其所以然,虽至于数千百年之后,亦不知其所以然,可谓极天下之至深矣!

“注释”

[1]噬脐顿足:啃自己的肚脐和顿脚,形容后悔莫及的样子。

“译文”

以前毁灭别人国家的人,隐匿自己的机心,使别人不知不觉地堕入了他的计谋,如果不是受害之后,没有人能悟出他的计谋,隐藏得是多么深啊!当别人刚开始堕入他的计谋的时候,每天积极奔走,听任他的役使,自投祸患却不自知。等到军队已败,国家已亡,回想以前所经历的,没有不是陷阱。然后才开始后悔,但已经无可挽回了,叹息也已经晚了!像这样深藏的计谋,难道还有超过它的吗?回答是:有。如果敌人已经失败了,但识别出了我的机心,这还不算是深谋。天下还有奇特的权术和秘密的机心,不但敌人失败之后尚且不知道其中的所以然,即使是到几千几百年后,也没有人知道其中的所以然,可以说是天下隐藏得最深的了!

“原文”

吾观斗伯比之谋随,未尝不三叹其深也。世之论斗伯比之谋者,不过谓季梁之正,终不能胜少师之宠。季梁之谏,必有时而不用也。少师之说,必有时而用也。吾之谋虽未行于今,终必行于后。呜呼!是何足以窥斗伯比之机乎?人见随侯初拒少师追楚之请,从季梁修政之谏,以为伯比之谋未行也,而不知其谋已深行乎其间矣。市中有虎,曾参杀人[1],必三至而后信。其始告之者,明知其不信也;其再告之者,亦明知其不信也;明知其不信而渎[2]告之者,何耶?盖有一则有二,有二则有三。无两人之说居其前,虽有善谮者,无以成三至之说也。其始之不信,所以成其后之信也。曰:此则可以窥伯比之机矣。

“注释”

[1]市中有虎,曾参杀人:说谎言的人多了,人们就相信了。分别见《韩非子·内储说上》:“今一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曰:不信。二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曰:不信。三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寡人信之。”《战国策·秦策》:“昔者曾子处费,费人有与曾子同名者而杀人,人告曾子母曰:‘曾参杀人。’曾子之母曰:‘吾子不杀人。’织自若。有顷焉,人又曰:‘曾参杀人。’其母尚织自若也。顷之,一人又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惧,投杼踰墙而走。”

[2]渎:轻慢。

“译文”

我看到斗伯比图谋随国,未尝不多次感叹他的计谋很深。世人议论斗伯比的计谋,不过是认为季梁是正直的,但终究不能胜过少师的宠幸。季梁的进谏,必定有时候会不获用。少师的说法,必然有获得使用的时候。我的计谋虽然没有在现在施行,终究会在以后施行。呜呼!这怎么可以窥见斗伯比的机心呢?人们看到随侯当初拒绝了少师驱逐楚国军队的请求,听从了季梁关于修治内政的劝谏,于是认为斗伯比的计谋没有获得施行,却不知道他的计谋已经在这中间深深地施行了。说街市上有老虎,说曾参杀了人,必定要有三个人来告说,才会相信。那个刚开始来告诉的人,明知道是不会相信的;第二个来告诉的人,也明知道是不会相信的;明知道不会相信却轻慢地告诉人家,为什么呢?大概是有一个人就有两个人,有两个人就有三个人。没有两个人在前面说,那么即使是有善于进谗言的人,也不可能成就第三个人所达到的骗说效果。开始不相信,就是为了成就以后的相信。因此说:这样才可以窥见斗伯比的机心。

“原文”

随侯之始拒少师,所以成其后之从。随侯之始从季梁,所以成其后之拒。季梁者,随之望,其君素所畏者也。伯比以谓,吾苟欲一举而成功,彼少师虽爱,岂能使其君遽违素所畏者之谏乎?今先示弱以诱少师,则少师必有伐楚之请,季梁必有修政之谏。随侯迫于平日之所畏,必勉从季梁而拒少师,使季梁之谏,虚用于无事之时。及其有事而又谏,其君必以为渎矣。随之所恃者,独一季梁而已。季梁之术既穷,则吾他日之举兵,谁复龃龉[1]于其间哉?盖人之情,迫于不得已,而勉从所畏者之言,不过能一从之耳,至于再,岂有复从之乎?迫于不得已,而勉拒所爱者之说,不过能一拒之耳,至于再,岂能复拒之乎?不待至于再也。

“注释”

[1]龃龉(jǔyǔ):本指牙齿不合,比喻互相抵触,不同意。

“译文”

随侯刚开始拒绝听从少师,是造成他以后听从少师的原因。随侯刚开始听从季梁,是造成以后拒绝季梁的原因。季梁是随国很有威望的人,他的国君向来很敬畏他。斗伯比认为,我如果想一下子就成功,他少师虽然获得了随侯的宠幸,难道能够使他的国君突然违背向来所敬畏的人的劝谏吗?现在示弱去引诱,少师必定会有讨伐楚国的请求,季梁必定会有修治内政的劝谏。随侯迫于平时的敬畏,必定会勉强听从季梁而拒绝少师,使得季梁的劝谏在无事的时候没有起到作用。等到有事的时候季梁又来劝谏,他的国君必定会认为他不恭敬了。随国所依靠的人,仅仅是季梁一个人而已。季梁的道术已经穷尽了,那么我以后兴兵讨伐,谁又会再在中间表示异议呢?人的情势大概是这样,迫不得已而勉强听从了自己所敬畏的人的话,只不过是可以听从一次而已,至于第二次,难道还会再听从吗?迫不得已而勉强拒绝听从所宠爱的人的话,只不过能拒绝一次而已,至于第二次,难道还会再拒绝吗?不会等到下一次的。

“原文”

其勉从所畏之时,虽曰从之,而已有不平之心矣。其勉拒所爱之时,虽曰拒之,而已有不忍之心矣。随侯一念之不平,发于始从季梁之谏,积而至数年,其不平日增。当楚再驾之际,季梁之谏安得而不废乎?一念之不忍,发于始拒少师之说,积而至数年,其不忍日深。当楚再驾[1]之际,少师之说安得而不入乎?是拒生于从,而从生于拒也。想随侯恐惧修政之时,举国交贺,颂其君纳谏之明,而不知伯比欣然独笑,已入于吾之机矣。兆[2]破随之机于数年之前,收破随之功于数年之后,伯比之机微矣哉!

“注释”

[1]再驾:再次兴师。驾,兴师。

[2]兆,开始。

“译文”

他勉强听从所敬畏的人的时候,虽说是听从了,但已经心有不平了。他勉强拒绝所宠爱的人的时候,虽然说拒绝了,但已经心有不忍了。随侯刚开始萌发了不平的念头,听从了季梁的劝谏,等了好几年,他内心的不平在与日俱增。当楚国再次兴师的时候,季梁的劝谏怎么能够不被废黜呢?随侯刚开始萌发了不忍心的念头,拒绝听从少师,等了好几年,他的不忍心在与日俱增。当楚国再次兴师的时候,少师的劝说怎么能够不被听从呢?这就是拒绝从听从中产生,听从又是从拒绝中产生。我想,随侯恐惧地修治内政的时候,全国人都互相庆贺他们国君纳谏的英明,却不知道斗伯比独自在欣然发笑,他们早已经堕入我的机谋了。攻破随国之机谋在数年之前实施,在数年之后才收到了攻破随国的功效,斗伯比的机谋很隐秘啊!

“原文”

吾尝深考伯比之谋。既假毁军之诈,而中少师之欲;复假少师之请,而激季梁之谏;复假季梁之重,而致随侯之惧;复假随侯之止,而增少师之惭;复假少师之宠,而沮[1]季梁之策。置豪末之毒于少师之心,而一国君臣展转熏染,自胜自负,自起自仆,自予自夺,如轮如机,不得少息。吾端坐拱手,不动声色而徐制其弊焉。虽事往迹陈,书之简牍者,犹不知其端倪[2],况于当时自堕其网者乎?

“注释”

[1]沮:阻止。

[2]端倪:头绪。

“译文”

我曾经深入地考察过斗伯比的机谋。既借助弱化军队的欺诈,去迎合少师的欲望;又借助少师的请求,去刺激季梁的劝谏;又借助季梁的重望,使得随侯敬畏季梁;又借助随侯不听从少师,使得少师增加了羞愧;又借助少师的宠幸,来阻止季梁的计策。把很小的毒素放到少师的心胸,而整个国家的君臣反复被熏染,让他们自己胜利自己失败,自己爬起来自己跌倒,自己给予自己夺去,就像车轮和机杼一样转动,得不到稍微的休息。我端正地坐在一边拱着手,不动声色,慢慢地控制他们的弊端。虽然事情过去了,行迹已经陈旧了,把这事书写在简牍上的人,尚且不知道其中的头绪,何况当时自甘堕入他的网罗中的人呢?

“原文”

然则将何以自免?曰:无受焚之地,则烈火不能焚玉;无受病之地,则疠气[1]不能病人。斗伯比谋随累年,不乘其溃败之余,一举平之,反以敌遗子孙。勇于伐随,而怯于灭随,非前工而后拙也,以少师既死,则随无受病之地也。呜呼!小人之根未去,则虽从谏不足喜;小人之根既去,则虽军败不足忧。为国者其务去小人之根也哉!

“注释”

[1]疠(lì)气:恶疾之气。

“译文”

既然如此,那么怎样才可以使自己避免这种情况呢?回答是:如果没有可供燃烧的地方,那么烈火就不能焚毁美玉;如果没有可供生病之处,那么恶疾之气就不能使人生病。斗伯比图谋随国已经好几年了,不趁随国溃败的时候一举平定随国,反而把敌人遗留给子孙。讨伐随国时很勇敢,消灭随国却很胆怯。这并非以前很厉害而后来很拙劣,是因为少师死了以后,那么随国就没有接受病害的地方了。呜呼!小人的根如果没有除去,那么国君即使听从了劝谏,也不值得高兴;小人的根如果除去了,那么即使军队溃败了,也不值得忧虑。当政的人务必除去小人的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