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殊说:“二王的成功不是偶然的,首先他们有得天独厚的家庭条件。王氏家族政治上地位显赫,而且因书法人才济济斐声书坛。王羲之的父亲王旷善于行书隶书。王羲之的书法老师是当时书法名家卫夫人。王羲之生有七子,有五子书法作品书迹俱传,王献之天资过人,才起勃发,灼灼逼人,遇事不惊,从容不迫,不畏权贵,敢说敢为。其次,二王成功也得益于老庄思想和佛教思想,老庄思想中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佛教中内心澄净,境界相似,都是逃避现实。王羲之要想摆脱内心的苦闷,追求那种放浪形骸之外逍遥自在的人生哲学,这种老庄哲学体现在言行上,就是重感情、重个体、重精神风度、才情禀赋。王羲之在书法中所追求和表达的审美感情和个人意趣,也就是魏晋时期书法艺术所崇尚的韵胜度高的书风。诚然,江南山水也启迪了王羲之父子的艺术灵感。江南秀丽空灵的山水美是东晋时代文艺脱卓成巧变质为妍的自然环境因素,它淘染了土族文人的心境。”
白敬斋道:“人于山水,如好美色,山水于人,如惊知己。”
梦殊点点头,“王羲之退隐后,定居这里。这里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青翠,云兴霞蔚。王羲之称,从山道上行,如在镜中游。王羲之在《兰亭序》中写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急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作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白敬斋叹道:“王羲之书法的成功要感谢唐太宗李世民,他酷爱王羲之书法,将书学列为国学之一,把书法作为文治的一部分,据说他去世后,王羲之的《兰亭序》真迹也一同与他殉葬了。从此以后,王羲之就有了书圣的光环。”
梦殊道:“是啊,唐太宗曾著有《王羲之传伦》,以书取仕是他的主张。唐太宗的大臣欧阳询的楷书成就甚高,与窦世南、诸遂良、薛稷并称为初唐四大家。唐代的草书大家怀素幼时出家,为玄奘门人,性灵豁畅,酗酒,人称醉僧。幼时在寺院刻苦临池,秃笔成家。他与张旭齐名,时称颠张醉素。”
白敬斋说:“我听说过怀素醉蕉的故事。”
梦殊喝了一口茶,又说:“宋代米芾称赞怀素书法如壮士拔剑,神采动人,而回旋进退,莫不中节。”
白敬斋道:“我觉得北宋的米芾是学习王羲之书法最佳的人,他是山西太原人,天资高迈,为人狂放,不能于世俯仰,故仕途坎坷。她的代表作《蜀素帖》被称之米之兰亭,现存于故宫博物院,内容是米芾自咏诗。元代的赵松雪也是书法大家,踏实宋宗室,浙江湖州人,通音乐,精篆刻,工诗词,善绘画。宋代书家擅长行书,艺术成就很高,但初学者往往很难上手。南宋文人学习书法,多取法北宋书家,而不师法盛唐,故书法日趋衰微。赵松雪出现后,扭转了这一局面,他倡导直接学习王羲之书法,这种回复古典的书法主张,很快得到朝野的响应,赵松雪也因此成为继王羲之,颜真卿之后,对中国书坛影响最大的人物。同时赵体楷书与欧体,颜体、柳体并列为中国楷书四大书体。”
梦殊说:“明代的文征明,书法与祝允明齐名,绘画与沈周、唐伯虎、仇英并称明四家,为吴门画派骨干。他仕途不顺利,54岁才入岁贡荐吏部,任翰林院侍诏。董其昌号香光居士,上海人,官至南京礼部尚书,兼侍读学士。当时魏忠贤专权,党祸惨烈,他当机立断,托病告归。董其昌才华俊逸,书画俱佳,书风古淡清雅,萧疏自然,带有禅意。他成功改变了明朝中期书坛狂放野逸的书风,使之进入一种清静理性的境界。清初的书家王铎追求晋韵,主张学书不参通古碑书法,终不古,为俗笔也。书不宗晋,终入野道。书法之始,难于入帖,继也难于出帖。他对傅山说:‘王铎四十年前,字极力造作,四十年后,无意合拍,遂成大家。’王铎的书法风格纵横跌宕,气势雄强,沉着痛快,苍老劲疾。他抒发了二王书法中的阳刚之美,对当时书坛萎靡不振的书风有振奋作用。我还喜欢清代文学家、书画家郑板桥的书法,他擅长画竹,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他曾作一首《沁园春》词:‘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折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吁一声?癫狂甚,取乌纱百幅,细写凄清。’”
白敬斋说:“郑板桥的这首词太过凄切,他有一首《浪淘沙》词,比较清婉:‘山回暮云遮,风紧寒鸦,渔舟个个泊江沙。江上酒旗飘不定,旗外烟霞。烂醉作生涯。醉梦清佳,船头鸡犬成家。夜火星浑一片,隐跃芦花。’”
梦殊道:“这首词意境不错,词贵意境,词人的心境不同,作词的意境也不同。”白敬斋见西壁有一首《贺新郎》词,词是行书写就,秀丽飘逸,雅致清新,词曰:
翠染兰亭溪。有几只白鹅嬉水,抚首弄石。曲墨洗竹落泪,更有春日消息。却又被桃花迷离。只云君子高风节,乘画船驰入朱门闭。偶听见,凄清笛。
莫道缘分太天意,谁知晓云情雨收,不挂一丝。书法几研情人泪,飘飘洒洒谁知?只把罗衫皆润湿。相约来年兰亭会,云去花飞亭空几许。谁来拭,落花泪!
落款是:梦殊作词并书。
白敬斋通晓诗文,谈罢词作,自知其中有许多委屈,不便追问。
他瞥一眼梦殊,她已香泪满腮,怔怔凝望。
这时,梦韵已沐浴,换穿红衫翠裤走了出来。
梦韵娇声说:“我在屋内听你们谈书论法,只觉得是上了一堂书法课。”
梦殊对梦韵说:“梦韵,快给白先生续茶。”
梦韵拿起茶壶,这是一只宜兴产的泥壶,黄灰色,梦韵倒茶的时候,白敬斋闻到一股白丁香的幽香,他简直真有点醉了。
这一宿,白敬斋留宿在梦韵的卧房,梦韵与妈妈梦殊同居一室。
将近子夜,白敬斋躺在梦韵的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难眠。屋内飘荡着梦韵遗留的香韵,不知是花香还是她的体香。墙壁上是李清照词意的工笔画作,流水淙淙,粉荷秀苇深处,一只画船驶来,船上一个秀丽少女正在摘藕。
下雨了,雨声荷荷。
白敬斋向窗外望去,几株秀竹泛着绿幽幽的光泽,侵透了雨滴的竹叶,飘零着几颗珠泪。一株宽大的芭蕉树,翠叶苍翠欲滴,滑动着亮晶晶的水珠。
天色细微,泛出红晕。
第二天一早,梦殊到镇上赶集去了,屋里仅有白敬斋、梦韵两个人。
梦韵早早起床,哼着小曲,早已把衣裙洗完,晾在院内的竹竿上,然后又下厨房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白敬斋起床后,堂屋里已摆好一个小餐桌,桌上有铁面饼、玉米面粥、咸鹅蛋、辣瓣酱等。
梦韵坐在他的对面,微笑着问他:“你昨晚睡得好吗?”
白敬斋俏皮地说:“在佳人床上哪里有睡不好的?”
梦韵露出雪白的牙齿,嫣然一笑,“你太贫嘴!你什么时候回去啊?”
“哦,你轰我走啊?”
“不是,我是怕你那白家老宅的白老爷子怪罪下来。”
“我父亲并不喜欢我,他喜欢我妹妹。”
“为什么?”梦韵的眼睛瞪得圆溜,就像一对杏核儿。说真的,白敬斋有点怕这双眼睛,这双眼睛太无邪,太美丽,太有魅力了。
“我从小喜欢孤独,不像妹妹那样活泼可爱,她也生得漂亮,是父亲的掌上明珠。”
白敬斋的这番话并不是实话,有很大水分,其实白乔木是觉得这个儿子心计太多,不够憨厚,而白敬斋的妹妹白如玉纯真可爱,很有慈善之心。
吃过早饭,梦韵带着白敬斋走进母亲的卧房,壁上是王羲之的名作《兰亭序》,书法的落款是香山居士书。
白敬斋问:“香山居士是谁?”
梦韵默言不语了。
白敬斋不便细问,来到书案前,徐公砚,羊毫笔,雕花木笔筒,木镇纸,檀香木笔架。书案旁边有一书橱,橱内多是书法大家的作品集,有王羲之、王献之、欧阳询、颜真卿、黄庭坚、苏东坡、米芾、董其昌、赵松雪、王铎、郑板桥等书法名家的作品,也有沈周、唐寅、董其昌、仇英、文征明等名家的画集。
双人床是民国初年制作的那种雕花木床,顶架和四端都雕饰花卉草虫等图案,被褥整齐,床边有一床头木柜,柜旁是一木衣柜,柜顶有一个花瓶,瓶内藤萝绿盈盈密匝匝飘散开来,拖噶一地。
白敬斋闻到屋内有一股沉香木的气味,越闻越有味道。
梦韵从书橱内取出一部泛黄的画集,轻轻地打开,里面是许多典雅飘逸的山水画,有些沈周的风格。那些画的名字也起得有味道,《远浦帆归》、《寒山远钟》、《蒲柳人家》、《竹林夕照》、《霜染兰亭》等。
白敬斋发现这些画作的落款皆是香山居士,画面上偶尔有泪痕。
香山居士是谁?
他一定是个神秘的人物。
“又是香山居士。”
他不禁脱口而出。
梦韵掩上画册,有点怏怏不乐。
白敬斋转换话题,“梦韵,你猜猜我是什么职业?”
梦韵望着他的眼睛,想了想。
“作家?”
白敬斋摇摇头。
“书法家?”
白敬斋又摇头。
“教书先生?”
白敬斋说:“不对”。
“是政府官吏?”
白敬斋想了想,说:“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我猜你是个大坏蛋!”
梦韵咯咯地笑着。
“白先生,我看你对书法也颇有研究。”
白敬斋谦虚地说:“谈不上,谈不上,书法之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才,我只是沾了一点墨汁。”
梦韵说:“我喜欢唐朝张旭的草书,唐太宗时期,李白诗歌,裴舞剑,张旭草书被称为三绝。张旭醉酒后,呼叫狂走,儒墨而书,即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人称张颠。闻客语声知贵贱,持花歌咏似狂颠。唐代大诗人杜甫咏张旭草书中云:斯人已云亡,草圣秘难得。及兹烦见示,满目一凄恻。悲风生微绡,万里起古色。铿锵鸣玉动,落落群松直。连山蟠其间,溟涨与笔力。有练实先书,临池真尽墨。俊拔为之主,暮年始转极。未知张王后,谁并百代则。鸣呼东吴精,逸气感清识。杜甫说,他从张旭书写的娟娟上可以看出那万里古色,阵阵悲风,一字字如相击的玉器,铿锵作响,似挺拔的群松,气宇轩昂,又像绵亘不断的山峰,浩瀚无垠的大海,书法笔力深厚雄浑。张旭的草书达到了很高的境界。”
梦韵说:“我从张旭的草书中领略他如风回电池,奇幻咋出,气势奔放,一泻千里,自然飘忽,翰逸神飞。”
白敬斋说:“张旭有很强的观察力和很高的悟性,他从自然的物象和声音中,悟出意和神韵,把它融汇到书法中来,升华成艺术的神韵。张旭在常熟尉任上,有一个老人天天拿着一件文书求张旭批阅。张旭很不耐烦,责备了这个老人。老人说,我看你的笔墨十分奇妙,想用这种办法得一墨迹,回去收藏。张旭问老人都有什么藏品。老人把收藏的他父亲的书法作品都拿了出来。张旭看了,赞叹不已,誉为天下奇笔,细心研习。张旭是处处留心皆学问。张旭还与李白、贺知章等才子称为酒中八仙,他们相聚饮酒,吟诗咏怀,各有收益。张旭作《桃花溪》诗: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抒发了他向往桃花源式生活的思慕和向往。”
梦韵说:“我记得张旭还有一首《山行留客》的诗:山光物态弄春辉,莫为清阴便拟归。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白敬斋说:“梦韵,你的母亲是书法教师,你在家中耳孺目染,你喜欢谁的书法?练的又是哪个大家的书法?”
梦韵抚了抚鬓发,眉毛一扬,“我喜欢宋代黄庭坚的书法,史书上评价他警悟,平易、笃孝、泊然。警悟是说他极为聪慧,无所不知。他的舅舅从他家经过,取书架上的书问他,他对答如流。平易,是指他为官不追求形式,而注重实效。笃孝是说他是个孝子,百事孝为先。他的母亲多年生病,他伺候床侧,衣不解带,母亲去世后,他过度哀伤,得了重病,几乎丧命。泊然,是指黄庭坚曾两次被贬,但均坦然处之,不以迁谪为介意。有一首他作的《清玉案》词为证:‘烟中一线来时路。极目送,归鸿去。第四阳关云不度。山胡新啭,子规言语。正在人愁处。忧能损性休朝暮。忆我当年醉时句。渡水穿云心已许。暮年光景,小轩南浦。同卷西山雨。’黄庭坚对书法有独到的见解,他主张写字应意在笔先,意到笔到。他特别强调书者的学问和人品,他说,余谓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尔。体现在苏轼笔墨之间的渊源的学识,是很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原因所在。他认为有了高深的学问,加上胸中有道义,书法就含有韵味。”
白敬斋赞道:“梦韵,你说得太有道理了。”
梦韵铺开一幅3尺的宣纸,在一旁研墨。
“白先生,我想看看您写的书法。”
白敬斋说声:见笑了,也不推辞,拿起中楷羊毫,挥挥洒洒,写了一首五言绝句诗:
梦里有桃源,韵香气度闲。
幸醉青竹酒,福书狂笑餐。
梦韵喜形于色地说:“你果然厉害,这是一首藏头诗,谢谢你的祝福。你的草书十分凌厉,内藏杀机,犹如狂风大作,寒气袭人。”
白敬斋暗怵:这小女子也是厉害,说破英雄惊煞人!
梦韵道:“白先生,你教我张旭的草书如何?”
白敬斋笑道:“你太客气了。”
梦韵小嘴一撅,“不行,你必须教我!”
白敬斋说:“好。”
梦韵接过白敬斋手中的毛笔,又铺了一幅宣纸。
梦韵说:“写李白的《早发白帝城》吧。来,白先生,你扶住我的手。”
白敬斋看着梦韵嫩笋一般的芊芊玉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快点,我要写了。”梦韵急切地招呼他。
白敬斋不容多想,迅速捉住梦韵纤细白皙的小手。这时,他仿佛有一种触电般的感觉,这种感觉如此奇妙,从脑部神经一直通到下面,通彻全身;他感到通身畅快,身上最敏感的部位开始活跃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呼吸也急促起来。他被一股股温馨的气浪和香韵推涌着,翻腾着,就像春潮几乎吞没了堤岸,他简直陶醉了……
他不由自主地拥着梦韵,情不自禁地吻了她。
梦韵有些不知所措,她情窦初开,从未尝试过爱情禁果,一切美好的憧憬都是海市蜃楼的幻景,如今面对这样一个风度翩翩的才华横溢英军飘逸的男子,竟也有些飘飘然的感觉。这种强烈的清新的男人气息,使她投怀入抱,但是脸已羞红的一片火热,春潮也悄悄涌了上来……
两人久久相拥。
鸦雀无声。
毛笔早就悄然落到宣纸上,形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梦殊赶集回来,轻轻一声召唤,才打断两个年轻人的遐想。
梦殊提着一竹喽螃蟹和蔬菜走进院子。
这顿午餐让白敬斋终生难忘,上海的大闸蟹肥美的蟹黄,手剥笋的竹乡,黄酒的温馨,发面饼的麦香。白敬斋觉得他已进入人生的佳境。天赐福分,这对母女简直就是天女下凡,一个羞花闭月,冰清玉洁,一个楚楚风韵,卓越风姿,青砖翠瓦,翠竹秀塘,有几只白鹅戏水,烟云缭绕,真是世外桃源,神仙境界。
白敬斋喝着黄酒,梦韵把盏,笑吟吟,喜盈盈,梦殊夹菜,乐陶陶,香沁沁。白敬斋飘飘欲仙,似醉非醉。
饭后,梦殊砌了碧螺春茶,在小巧玲珑的茶具上左右摆弄,茶香沁人,香气弥漫,梦韵兴致勃勃,拿来古琴,轻拨琴弦,仰望南山,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这琴声如泣如诉,凄婉动人。
微风拂来,飘来几片青翠的竹叶,院外池塘中的荷花亭亭玉立,宽大的莲叶上飘落着几颗硕大的水珠。两只白鹅徐徐游来,亲密无间,引颈高鸣。
白敬斋酒意未去,信口说了一句:“梦韵,这对白鹅是爱情的楷模,莫不是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梦韵听了,脸色羞涩,像红透了的樱桃。
梦殊心领神会,思忖:这位白先生,年轻有为,出身官宦书香之家,才貌双全,他和梦韵才子佳人,真是天生的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