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无死的金刚心
6263300000236

第236章 5

人常说,奇人必有异貌。父亲算不算“奇人”,我不敢肯定,但绝对有“异貌”。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说父亲隆眉深目,像极了外国人。关于父亲的相貌,我很纳闷,我们祖辈皆相貌平平,现在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也都长得四平八稳。唯独他,“豹头环眼急性人,虎须钢髯黑煞神”。

见过父亲的人,几乎都感叹他的相貌,尤其那一脸胡子和眉间的朱砂痣。有人曾说:看胡子,雪漠像个魔王,再看眉间的痣,他又像个佛陀。父亲听完,哈哈大笑:雪漠非魔也非佛,不过是个疯老汉。

但是,我们一家信仰佛教,可不是因为父亲额头的朱砂痣。

按奶奶的说法,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信佛,但他并不是个时时把“阿弥陀佛”挂在嘴边的人。后来,整理父亲的日记时,我才知道他十七岁时就已经拜了松涛寺的吴乃旦师父为师。我小的时候,他常给我讲佛教故事,告诉我不要踩蚂蚁和虫子,不要骗人,要多帮助人,将来做个好人。

老家有个金刚亥母洞。父亲说,这是个天下闻名、却不为凉州人所知的地方。小时候,我们一家常去那里。那时,那个神秘的洞穴还未封起来,里面黑糊糊的。洞里上下左右有很多大小不一且扭曲不平的通道。每次,我们一家和看洞的老乔爷一待就是很久。父亲摸着洞壁上如水晶般璀璨的矿物体说:这是个伟大的存在!伴随金刚亥母洞的,还有张屠夫和五个女孩的故事。这故事口耳相传,从西夏一直流传到今天。党项民族早已蒙上面纱,隐进了历史的迷雾。而亥母洞和这个故事,却仍然讲述着那段特殊的因缘。后来,它走进了父亲的小说《西夏咒》。

七岁那年,在父亲的教导下,我开始似模似样地修行,每天做大礼拜、诵《百字明》。凌晨五点,世界万籁俱寂,我默默持诵着传承了千年的梵音,安静地听着晦涩难懂的经文。我不知道这些行为是否增长了我的智慧,但它确实柔软了我的心。我开始痛恨自己之前揪了蜜蜂的翅膀,开始阻止拿弹弓打麻雀的伙伴,开始在乞讨者的碗里放上自己的零花钱……后来,我慢慢明白,就是在这段时间,我学会了敬畏和感恩。虽然那时我还没有背会一段经文,没有认清不同佛像的特征,但却足已影响我的一生。

不久之后,我们一家去五台山朝圣。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朝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早晨出发,黄昏归来,朝拜了五台山的每一座山峰。那段记忆里,除了庙宇和山路,就是我们在不停地走。有时候,为了去一个隐在青山皱折中的寺院,一天要走几十公里。

那段日子,我们朝拜了五台山所有的寺院,跪拜了所有的佛像,转动了所有的经轮,绕行了所有的佛塔,留下了所有向往的脚印,用所有的虔诚感受那里一草一木的气息。

父亲后来说,那段日子,他在五台山发的大愿,后来都实现了。

那些日子是宁静而幸福的,抛开身后所有俗世的繁杂,在一条条小道中,在一次次寻觅中,品味心灵的简单和干净,每一片天空为你湛蓝,每一缕山风为你清澈,每一棵大树为你苍劲,每一座寺庙等你赴约。

走啊走,从前世一直走到来生!

我跟着父亲朝拜了很多圣地,像拉卜楞寺、塔尔寺、夏琼寺、香匈寺……几乎每一个所在,都成为我心中的净土。

我们家最近的一次朝圣,是去西藏。

这是个让我魂牵梦萦,却不敢触碰的地方。

《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中水晶店的老板这样说:“因为麦加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希望,使我能够忍受平庸的岁月,忍受橱柜里那些不会说话的水晶,忍受那间糟糕透顶的餐厅里的午饭和晚饭,我害怕实现我的梦想,实现之后,我就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了……所以我宁愿只保留一个梦想。”

对于西藏,我也有这种感觉。生怕自己会失望,会破坏我营造已久的梦境。我心中的西藏只属于我,只是我的圣地,与别人无关,与外界无关,甚至与真实的西藏无关。

但我还是决定去朝圣,这世界不缺梦想家,缺的是用行为去敬畏、实践真理的人。况且,很多风景需要你亲自去抚摸,才能感受到它的灵魂。

于是,雪山、佛殿、圣湖如赴约的故人,裹挟着浩然之气,走入我的生命。

朝圣归来,我忽然意识到朝圣的目的地也许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有朝圣的心,然后用朝圣的行为去净化自己的灵魂。后来,父亲说,了义地看来,他的所有行为,其实都是在朝圣。

再后来,看《历代高僧大德传》,里面的许多高僧大德或为弘法、或为取经,都跋山涉水过。我想,这份跋涉,也许是修行的一部分吧。

流年似水,世事变迁。长大后的我,对于佛法也有了自己的理解。当初的懵懂,转化成清醒的向往。我特别喜欢父亲的一句话:“真正的信仰是无条件的,它仅仅是对某种精神的敬畏和向往。信仰甚至不是谋求福报的手段,信仰本身就是目的。”

我曾用两年时间整理《光明大手印:实修顿入》等书中的文字。它们是父亲平时谈话的录音,曾向我讲授佛教传承了千年的智慧,并解决了我心中关于死亡和生命的所有问题。仿佛是一个回头的瞬间,眼前豁然开朗,我看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风景。

我接下来要走的路,更加清晰和坚定。我想起了朝圣时的情景,迢迢、崎岖的山路尽头,是迎风微笑的庙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