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无死的金刚心
6263300000235

第235章 4

父亲当老师时,每到假期,都要求“看校”——在学校值班。因为回家应酬多,浪费时间。

某次过年,父亲曾在学校宿舍门上贴过一副对联,上联:“哎,谁家放炮?”下联:“噢,他们过年!”横批:“与我无关。”

好多人把这副对联当作笑谈,我却知道这笑谈背后的坚守与艰辛。

家乡凉州是典型的西部小城,凉州人很有意思,特别知足常乐。凉州城城区很小,开车从城这头到城那头,不过十多分钟。就是这样一个小城,稍具规模的茶屋便数千家。除这外,一到夏天,公园、植物园满是人,这里到处是简易餐厅,人们坐在树荫下,要个大盘鸡,要两个凉菜,然后搬来两箱啤酒,要么划拳,要么打牌,要么聊天……步行街、广场边、大厦楼顶,但凡有人经过的宽敞地方,都摆满了啤酒摊、烧烤摊。若是家中遇事,不管大小,必要摆场,划拳声震天响,喝不到认不出爹妈,决不散场。

某年,央视的一档节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亚洲最大的露天赌场在哪里?答题者都往澳门选,谁知答案竟是甘肃凉州的东关植物园,因为这里可以容纳万人同时打麻将。凉州人知道后哈哈大笑:这算啥?不过冰山一角。

凉州人就是这样,爱知足,擅享乐。在这样的凉州人中间,父亲是个异类,甚至像个怪物。他从不酗酒打牌,也极少应酬。奶奶常说,你爹什么都好,就是不懂人情世故。奶奶嘴里的“人情世故”,是多走走亲戚,和很多人搞好关系,需要的时候也巴结一下领导。早些年,就搞关系而论,父亲并不成功。他性格耿直,不会察言观色,总惹领导生气。他也不善交际,朋友极少。在很多人眼里,他桀骜不驯,特立独行。

说到这里,有个小故事我记忆犹新。

很久之前,父亲在乡下教书,是个穷教师。后来,经过考试,被选拔到了城里的学校。那时候,他已蓄起胡须。办调动手续时,教委人事科的干部说,你要么剃掉胡子,要么原回乡下教书。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是,他真的原回乡下教书去了。有的人摇头,有的人嘲笑,有的人惋惜。那时候,乡下教师挤破头地往城里钻,唯他,为胡子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很多年之后,他在教育局工作,领导再让他在胡子和教委工作之间做个选择,他仍然选择留下胡子。幸好,他遇到了赏识他的教委主任蒲龙,才被留在教委。后来,蒲龙和其继任者没有安排他具体工作,他才有了出离闭关的多年。

前些年,我们一直在老家陪爷爷奶奶过年。一到老家,他便爬上热炕,看起书来。院子里,亲戚们喝酒、划拳、打麻将,虽很热闹,却根本影响不了他,他仍旧看书,一看看到大年初三,我们起身回城。

奶奶看到他这样,对我讲:“这个娃子小时候就这样,只要有书,吃饭、挑水、烧火时,书本也从不离手。”

从老家回来,父亲说,这几天我读了几本书,你呢?同样的时间你做了什么?

我赧然。

一年四季,我们家很安静,很少来客人,从不摆酒场。

小时候,我也不解。别人家总是很热闹,我们家永远那么冷清。那时候,我认为父亲孤僻而自傲。直到后来,他跟我算了一笔账,我才明白这一切的缘由。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父亲跟我说,我跟你做道算术题吧:假设人生七十年,睡觉占去三分之一;上学占去十六年;吃饭、喝水、上厕所每天算两个小时,这将近五六年;谈恋爱再占去几年;生孩子、教育孩子,为孩子上学、工作、结婚操心再占去几年;还有孝顺父母;看电视、上网;锻炼身体……

那个下午,父亲像小学生做算术题一样,几小时、几天、几年,认认真真地加,仔仔细细地算。最后,我们得出的结论是:人生是负数!我们假设一个人按部就班地做好所有事,七十年时间根本不够!

父亲用犀利的目光盯着我说,人的一生时间有限,如果你想成就什么事,就必须学会珍惜时间,必须学会舍弃,这样你才有足够的时间做你想做的事。我的脊背上、手心里全是汗,这道数学题算得让我惶恐不安。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是个“怪人”,为什么不去吃喝享乐,为什么我们家一直都很“冷清”。

我在记忆里搜寻了很久,一直没有找到父亲浪费时间的一个画面。坐车时,他在看书;澡堂里泡澡时,他在看报;刷牙时,他上起下蹲锻炼身体;读书写作时,他都在持着宝瓶气修炼……他似乎从来没有单一地做啥事,这个发现让我惴惴不安,我似乎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后来,某电视台采访我:你父亲是怎么教育你的?说说你在父亲身上得到的收获是什么。

我说:最好的教育是以身作则,给孩子一个榜样。我父亲就是给我树立了一个榜样,他用他所有的行为告诉我,要想成为他那样的人,该怎么做!

后来,我开始享受家中的“冷清”。每天,玻璃窗中照进来明亮的阳光,铺在书架上,恬静而从容。

时间不曾走过,一切好像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