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被当作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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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993年的马蹄。(6)

不必和你多说。楼观台是道家圣地,你比我知道得清楚。

站在它脚背往上望,是一座有点肥胖、有点松弛、有点衰老、有点雕琢的山的样子。雕琢之处仿佛伤疤。人们一般即冲这伤疤而来,人们抚摩它们,踩踏它们,轻薄它们,乐此不疲。

在途中,苏东亮一直念着这句诗:“从明天开始我将悲伤/不是今天。”果然他念完就高高兴兴偷偷看戴容惑人的背影去了。

我则长久地看老子石膏像。我微张着嘴,空气且进且出,我什么都没有吃,又好像什么都已吃了。记得老子说过无为而无所不为。但《道德经》是老子写的。写算个动词,老子还是无为?还有传说他讲道于此,讲道是个动宾短语,他还无为吗?他骗了全世界,他像一只鹰在四方的高空锐声呼喊,扇动巨大的翅膀如半天乌云,长啸着笑对人说:鹰是不会飞的;只有老子自己最清楚,天空的高度,全在鹰的预言,不在无为。

至于后来出生的道士们,修道观,造塑像,或听王菲《红豆》以及别的情歌,一切恐怕皆离开了道的本意。幸亏老子死后,一屁股坐在道的本原上,找到了,守住了。那石膏像附了道的真精灵。精灵这词不好,说“气”吧,石膏像附了道家真气。游客们不分性别、年龄、阶级,皆前前后后抚摩老子,每寸肌肤不放过。又在他衣摆下做出各种表情,以种种姿势亲近老子并不存在的老二。他们好像在照相一样。老子半眯着眼,老子手按心那处,防止它变小鹿。几千年过去,死后的老子真正平和、无欲、无求。他笑眯眯承受那么多手掌、身体、姿势。我看在眼里,心想老子你好小子呀,你真正做到了“无为而无所不为”。道家真气全在一尊石膏像上,我始料未及。

我没有过多思考道,以及其他神圣问题。我想要是我这个大活人,大男人站在那里,接受手掌在身体游移,身体在裤裆处磨蹭,姿势皆为一个目的而摆,我也会笑眯眯,但不是岿然不动,而是勃然而起了。

这当然是废话。是每个饥渴的孩子想说而没说出的话。

我拍了离我最近的老婆婆几张相片。她捧着可以用来烧拜老子的香,准备卖给你。枯瘦老人和肥胖而发出红光的中年男子站在一起,亲密如母子。不过很快他们就分开。交易已经完成。……一些使我记得楼观台的东西,竟然突然不见,幸亏我本早已记得它,不用外物。

我还拍了乞丐们。是在竹林边。竹子不好看,刻满拙劣的字。最老的字没有流传下来,最老的竹子不是现在活着的这些。有几根灰黄干枯的死竹,横七竖八刻着“×××”、“×××到此一游”,与乞丐老人沟壑纵横的脸有几分相似。乞讨的老人与竹子,他们在等待同一批游客。游客也在乞丐脸上刻字玩,用目光,有付费的,一毛两毛,也有赖帐的,不知其往也。

其实我还去了老子祠。有人放了鞭炮,出于什么心理?烟子那么多。大质量的烟子,比前来烧香旅游的人心沉重。大质量大面积的烟子把屋子包围。不但包围了,还里应外合,欲一举而歼灭之。这么些烟子,老子你够呛吧。人说,老子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原来如此。

烟子太大了,连戴容的脸也看不清楚。估计待下去也和她说不上话。戴容正在烧香,脸儿白白,眉毛长,胸脯高。她弓腰而笑,笑而露齿的样子,苏东亮认为真好看。看了一会儿,我和苏东亮出到外面,偷听到一个导游大姐说,作恶多端的人烧再多的香也是无济于事的。彼此对望一眼,心里悚然一惊。

老子祠外面的石头栏杆光可鉴人,比我们裤子干净。我们坐在上面抽烟,面色平静看走来走去的善良美女。还观看了对面高山。对面高山与石头栏杆相距一条宽沟,但我们相信伸出手就可以摸她。你别说不可能。那一刻感觉就想跳下去算了,跳下去,烟还叼在嘴里,脸上还抹着不三不四的笑。我心里想死在那条无人去的深沟,但我们一直只把目光挂在对面山头。

苏东亮说我们去爬她吧。他右手一挥,多么想抓住点什么。苏东亮像巴顿。巴顿死后几十年,我看见太阳正朝对面山头移动。那里一列青黛斩削的石壁,出地高矗,被正午阳光烘炙成为一个明亮五彩屏障。石壁半腰约50米高石缝中,攀缘了绿色植物,是藤葛或小的树吧。我不想加任何脏字在它身上。它是在楼观台身外的最美妙部位。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望我们晚回去些,一直看她到日头落尽云影无光,到她渐渐消失在湿润暮色里。

这时我看见老子祠被一片紫雾笼罩。苏东亮说他听到戴容声音破空而来。我倾耳细听,门里人声嘈杂,间有小孩子哭声笑声,有妇女们尖锐叫唤声,情人们慢声轻语声音,混乱不尽,哪有什么戴容声音?我说我们不如进去吧,我们有眼睛。我为紫雾而去,除去陪苏东亮看戴容曼妙身影,也看紫雾如何袅袅婷婷。我相信一切生而得来,你不相信是没用的;一切在流失处流失,在细致处细致,在峥嵘处峥嵘,在无言处无言,看紫雾恰因为我突然觉得她好看。

这次进门却也同样看到它物许多。有块石头叫“八卦石”,表面青灰,一派凹凸,不尽沧桑,敲上去发出最高最清最脆音。各人敲来敲去,爬上去当众照相,姿势使人想起野外拉屎的毛孩。

老子祠我逗留最久。走出来时回头望它,紫雾在升腾,灰色的屋檐使人稍稍生出一点历史变迁的感慨。而从山脚到老子祠,到处有年轻惊叹欢呼之人、目瞪口呆之人。人们注视千年老祠,这所谓道家圣地,老子石膏像,一些碑,一点炉,那死狮子铁狮石头狮,房屋茅厕、石阶门槛,为之大喊大叫。不去钻钻那道家真义,或捋捋皮毛,却来注视这些毫不相干的事物。就好比不去看歌德诗歌,跑去景仰他的手杖,津津乐道于他的礼服;云飘离太阳,竟然不感到寒冷。看那烟雾逐渐腐蚀了屋檐与人面轮廓似乎另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也随之不见。人们只是目瞪口呆,对毛泽东故居、普希金的鹅毛笔、托尔斯泰墓、梦露的乳沟,一概大呼小叫,瞠目结舌。是的,除了目瞪口呆,还是目瞪口呆,没有别的花样。

石头只是石头,八卦石,还是一块石头,它可以用来做房基,它和道家没有那么多的关系。苏东亮说他从来没有在一个鸡窝里掏出一个鸭蛋,你掏出过吗?

一点钟左右,许多人到了山腰欢呼。那里的炼丹炉在青色天光下,异常好看。生锈的炉身,不坏的炉胆,值得留念。它还被认为是楼观台的道观,其实不是。再往上爬爬,山顶了,有人家。那房子蹲在楼观台的额头上,又像藏在眼窝里。一小块探出身子张望的平地上,一个母亲抱了个黑小孩在卖矿泉水、啤酒、可口可乐,生意不好,20块也找不开。

跑到山顶,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和孙奇马上下来了。留下苏东亮一个,等大队人马。下山时,我听到他们的声音,女生尖叫着喊爽。我大声叫,无人应。等了一会儿,还是只见声音,没有人影,可能岔开路。我和孙奇两人先冲下去了。下山比上山快。

到山脚,三点钟。路上碰见王维和胡晓丽,两个人发出很轻微的声音。

苏东亮退学一事。

生命短促落叶飘零。

让我们去冒险远征。

——题记。

黄河在海拔1500米以上的高度,流经榆林。众所周知,黄河中游泥沙翻滚,跟沸腾的黄泥汤相去甚近。可是在榆林,在上游,水面清浅,江水广阔,急浪里产上河鲤鱼。

苏东亮曾经向我表达过这个意思。他一定包含吹嘘的意思。虽然苏朦朦胧胧会游泳,虽然他确实在黄河里畅游。虽然苏嗓音如江声浩荡,眼神可是很怪的(他的眼白比较多,让我现在依稀想起岸边坚硬的石头)。黄河上游真的有那么清?他说得那么认真,我又有点不敢肯定了……

也不知道最近苏退学后在黄河上游干些什么。打电话已经转到联通自动秘书台。而他屡次提及的妹妹这样描述她哥哥的去向:我哥(2月)14号去学校了。这又让人们有点迷糊了,因为学校确实没有出现他。所以很可能他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至于到底还在不在黄河流域,我现在还不能妄下断语……后来,院里宣布他自动退学了,人们不免有一点点吃惊。

他的退学,和他退学之前的失踪有关。去年由秋转冬,寒蝉噤口的季节,他突然消失了一个月。消失之初,所有人都无动于衷。这种事,发生在任何年轻人身上,都很正常,更何况他从来就没有循规蹈矩的迹象。但是,意想不到的,这普通的行为引发了一场变故。先是他家里人屡次打电话来找不到人,渐渐悟出大事不妙。任何母亲都会为儿子大惊小怪。我们都知道纸包不住火的典故,遂将实情相告。接着,班干部顶不住了,报告了院上。惊动的人逐日增多,包括文学院,他爹妈,他妹妹,他叔叔等等。我们每晚的卧谈,也由指点女生,演变为讨论他的去向。但谁都清楚,我们一切的假设都只是猜测,苏究竟在哪里,在干什么,在想什么,他为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孙奇和唐明决定在西安搜寻一遍。由于苏东亮是玩游戏的好手,对帝国,对CS,对任何游戏都力求精通,所以他们搜寻的地点主要是网吧。不知为什么,竟然在一个叫“新新人类”的网吧找到了。

为什么要写这些,我也不太清楚。在我的家乡,湘西南的桃花坪,滩头竹林中的鸟叫声早上、中午、晚上各不相同。动物在杂树茅柴间出没。我是这中间最懒的一个。没有遇到严酷的生存逼迫,只要可以不做事就不做事。假如世间全是我这样的平庸之人,人类现在大概还摇着大尾巴,上蹿下跳,在树上荡来荡去。当然也就没有苏了。而我和他,曾经互相在学校笔直的路上不止一次走过,去上网,去吃饭,去学舞,或者去见某位让人激动的女网友。面对眼前的女生,我们各自坦言自己认为重要的体貌特征。我爱双腿及臀部,他更看重乳房。而后来有一天,他郑重地对我说,我觉得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一双修长的腿是十分重要的,关中女人的腿一般都比较短,不太好看。我们一致认为,这和兵马俑的体貌特征,是一样的。我们用傻瓜拍下搞怪或装酷的照片。我们看到照片上不穿衣服的他,上下都很平坦。但是不知从哪一天起,我们似乎因为过于亲近而产生了误会,我们在渐渐疏远。我回忆来回忆去,事实都明摆着,在那段日子里,我喜欢苏东亮,他也喜欢我。他以他的习惯,在酒后这样说过;而我以我自己的脾气,虽然从未表明,但是心里的想法,和他完全一样。后来的情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到现在也不太清楚。

前面说,苏自2002年9月28日起消失了一个月。这30天里,他就在“新新人类”呆着,玩CS,抽屉里该网吧几十张上机卡可作佐证。吃喝拉撒他应该是就地解决。等到重回西北大学,他只穿一件衬衣,已经瑟瑟发抖,身上的气味不可谓不大,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好像神经也出了点问题,也许是正逢换季,衣少天寒,冻的吧。

苏东亮回校伊始,院上就得到了情报,并且马上召他去。人们劝苏东亮还是洗了澡再去,苏就依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