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被当作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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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993年的马蹄。(5)

在那少女尚未发育的胸脯上,我留下了我的指纹。这些指纹又和新的指纹交错、重叠,又被新的指纹覆盖、抹去。我还亲了那微启的梦中甜笑的小口。没什么特别,很平常的触觉。但是一松开,我又迫不及待地印上去。实在忍不住。可能接吻的美好之处就在于它有一种让你总忍不住去咬那两片嘴唇的冲动。我努力控制好自己的力道,但是肯定不能控制到刚刚好。很可能这个女生已经惊醒了,又怕,就只好装睡吧。反正我感觉到她的嘴唇也开始发干,呼吸慢慢变粗,喉咙里发出咽口水一类的声音……她的胸脯不再河湾一般平静,倒像你形容的另外一种状态:雷声隐隐了。

说起来,我也算和女生亲过嘴了,虽然这个女生是我一个正在睡觉的学生……

第二天,我照常上课,但是细心的同学会发现,周围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肖叶远远见了我就躲自不必说,就是这位女生,也再也没叫过我老师,她每次见到我,倒也不躲,只是低头匆匆而过……我在镇里怕是呆不下去了。

皮夹克。

我有过一件假皮夹克。这个皮夹克课间操时总使我出异常多的汗。我瘦小的皮囊因它而显得强壮。它包裹过我年轻的上半身,储藏过我的体温。

这差不多也是我爸爸买给我的唯一一件衣服。也不能说是给我买的,是他穿着有点短,我就捡了个便宜。初二他来看我,没费什么劲门卫就让他进来了。他搂了我一下,哭了一下。莫名其妙的,我也哭了。我的哭声更大一些,他只是哽咽而已。在这之前中秋节什么的已经过去了。端午节都过去快半年了。他来看我是个很平常的日子,晚上大家都在上自习,他把我叫了出去,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他抱我并不是特别紧,只是使劲扳了一下我的肩膀,又松开了。夹克宽大。我简直还没感觉到他的力量就失去了他的力量。整个过程就仿佛他碰了一下衣架上空荡荡的衣服——空荡荡的假皮夹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透过树叶我看见他几乎是头也不回地走了。也可能是他假装,也可能是路灯太暗,我视力钻不穿黑暗,总之看上去他几乎是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也好,别人都晚自习,我有机会偷懒了。我干脆去宿舍洗了个冷水澡。没人和我抢水,可以大桶大桶地浇。一桶不够两桶。三桶。四桶……都无所谓。全当头浇下去。全身鸡皮疙瘩上挂满水珠,都无所谓。我还用上了从尹殊手里买来的香皂。五毛钱一块。里面有些沙子什么的,有点挂。不过天气那么冷,草草抹两下就用一桶水冲了。

我还从尹殊手里买过糖吃。买过圆珠笔芯。比学校里都卖得便宜。比如香皂,一块只卖五毛,糖一块五只卖八毛,圆珠笔芯一毛可买两根。尹殊还想卖我一只钢笔,只要一块钱,要是我当时有那一块钱,不消说我会买下来的。那钢笔黑色的笔筒上,套着银色的金属环圈。我最后没有买成,这使买卖双方都很遗憾。

没过多少时候,我们宿舍四张床被我们拼在一起了。熄灯以后,八个人头拥挤在一处。上铺也是八个。尹殊一方面在推销手中商品,一方面彻夜评说他转来我校之前所做的一些事情。我们谈到国家的兴亡,老师的可恨。谈到女生的漂亮,性的人。谈用棉夹克换皮夹克穿一天。谈到各镇风俗的大同小异之处,为妈妈的姐姐该叫“姨妈”还是“大娘”争论。检查纪律的学生会干事在门外拿电筒射来射去,叫道:“莫吵了!”他一走,尹殊又说起他追女生、偷试卷之类的逸事。

而我长时间地想着黑筒银圈的钢笔。

而于是一年之中总有很多时光,比如现在,爬在某一男生的背上,激烈地做一些无意义的上下运动。嘴里咿呀叫着。从该男生的叫骂听来,于是是硬的。有那么两次,尹殊冷不防掀开于是的被子,大笑起来。于是也把他的被子掀了,叫着要和他比谁的老二长。尹殊说:“不行,我手淫太多了,现在要拿热毛巾包好长一段时间才有那么一点感觉。”遂作罢。大家听到这里,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阵,各自睡下不提。

我后来知道,尹殊所卖商品,就是学校商店的货物。他从商店提货是很简单的。

提起这件事,我就不得不说一下商店。是一个四方的房子。单层平房,石灰墙壁,水泥地板。北边西边各有一扇门,商品陈列在东南面,除了货架,还有玻璃柜台。所谓玻璃柜台,其实是一个木架子夹几块白玻璃做成。这很平常。奇妙之处在于:玻璃没钉死,可以往上提出来。

一个高高瘦瘦的女老板站在柜台后面掌柜。有时她傻乎乎的儿子在过道里写作业。一到晚上,少男少女手里举着钞票或菜票,“给我拿个这”“给我拿个那”地乱叫,这么多年来竟然没把柜台挤破。女老板累坏了。与此同时,尹殊等人,把玻璃提上来,把手伸进去,取出香皂,糖果,钢笔等等。这样取出来的是最底层那几样,但要取最上一层其实也很简单。老板跑东跑西跑到胸罩都掉了哪里看觑得过来,尹殊等人稍微探一下身子,随手就能从老板的位置抓几样出来。

他们拿了东西就随便挑了个门走了。班上很多同学都因此而受益良多,班主任得自尹殊的酒也说明了这个事实。有一天,受益者之一杨平也拉开了玻璃,拉起两三寸的样子,随手取出来一包南山奶粉。他塞给我。我想这样提出去不太好吧,就占用了宽大夹克与前胸之间的一包奶粉那么大的空间,从北边的门走了出来。

这个团伙很快被政教处端掉了。我班一共至少有五人受了处分。开除,留校察看,记大过的都有。记大过的那个就是我了。当时学校要求家长签字,我随便找了个人帮我签了。对于学校所加的一切罪名,我也没什么好说。对家里我也没敢告诉,但后来我爸还是知道了。他写了一封信给我,信中写道:“想不到我有你这样的儿子。”那后不久,天气越来越凉,我的假皮夹克也丢了。不知道是谁干的。到现在我还是个不知道真相的人。

夜游神。

我不狂笑,也不攻击,不征战。不必在未来,在很久以前,我的青春已消失。

——李器皿《粗暴类乎掠夺,自私足以自愕》。

太白路包括两段,一段是太白南路,另一段是太白北路。

两边高大挺拔的法国梧桐树阴荫住了路的全部。如果没有车辆喧嚣冲撞、行人接踵摩肩,以及风、雨,和麻雀叽喳,这里就会很安静,适宜看书和漫游。

树叶间漏过斑驳的日光碎块,太白路上悄然铺上豹皮地毯。

初夏没有沙子被风吹扬,是最适合夜游的时节。

白天走了一天。我已经很累。腰有点痛。夜风吹响时,我倚在护城河公园矮矮的铁栏杆上,浴着微凉的月光。月明星稀。我没有动作,斜倚着,几乎是半躺着,在暮气沉沉的沙漠西安,听到了自己汹涌的出气。月亮在青色天幕中穿行。我很舒服。心脏没什么问题。一切仇人或朋友,吸血蚊子或风,恐吓,眼泪或笑声,都暂时不能使我动弹一下。

近处是城墙上闪烁的霓虹。在那些只留下一个方形轮廓的建筑下面,女孩们咯咯咯地笑着逃到床上去,脚丫外露。睡觉美丽。关于未来的梦美丽。理想美丽。热情美丽。身体美丽。生的欲望美丽。一切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没有一件愿意干净利落结果了自己。

骑上奔驰的骏马,在草原上坠下陡峭高崖。跨上月亮脊背,野百合自银河流落。我感觉这梦境美丽,爽快生动。但在一分凄凉沉默里,温习梦里声音与光彩,这种寄托幻想的行为,我对它的印象异常恶劣。

因此我爬起来,赶快赶快地起来。独白一番。你能猜到那是什么话,是什么意思。把石子向护城河水中用力掷去,涟漪自然眼睛搜索不到,声音也被大小高中低档汽车喇叭声淹没。汽车走动很快,屁股上出烟;各种牌子的烟雾懒洋洋漂浮在西安上空。灰的幕,笼罩一切。护城河堤用大而笨的白色石块筑成。石块与月光懒懒散散地相拥。不亲近也不拒绝。一切草,一切树,它们如同哑子,挤挤挨挨站着,却不作声。

白天日光下的小生物,愉快活泼,现在除了行动野佻的蚊子野巡吸血,一切都已隐藏,如流星般晃去。石罅草丛,卡拉OK曲子的碎片沾满蟋蟀湿冷的翅翼。

触目黑寂。吵吵闹闹。也可能一切光明一切光明。我尤其感兴味不觉厌倦的,是这大人们忙碌奔波的沙尘西安城夜里冷静的热情。街上看不到几个人。过夜生活的人们刚刚出巢。那发生在暗处不为人知的,比不堪的生活更不堪。天真神秘可爱的白天得到轻蔑的报复。活泼与衰颓,优美与沉郁,这儿或那儿,境界混乱,形象歪曲……在大街小巷,城市不加修饰,歌声飘荡,热情高涨。那潜伏着的忧郁在夜行人闪着磷光的头发丝里……城墙依然坚固得同一座新筑成的城堡一样。独行黑暗使我纵声狂笑,有如抑攻击之从容,和征战之凯旋。不笑的时候,我一言不发地走着自己的路,外表冷静目光狂野。大街小巷,更大的街道更小的巷子,我不知道地名,毫无目的地游荡。有灯的时候路及景物更显清晰。月亮在青色天幕中穿行。月亮在青色天幕中穿行。像一只奔跑的豹子。而我独行黑暗;在它照不到的地方,我视觉下可以吸收的全部印象,就是浓黑与不安。我感不到疲倦、乏力,真气绵绵。作为一个年轻身体,它不想与朋友欢乐,不愿置诸温暖被窝。

因此我到了一个地方。我累了。坐了下来。行到可歇憩处,刚好又需休息,我的意思是,这是一种温暖的享受。已经凌晨一点,或一点一刻。凌晨的风,吹拂衣衫和身体,微凉。在“东来顺”漆作朱红的大柱子下,月光照上白花窗幔幕着的木格子窗,柱下凉风穿过。东来顺门口那两盆文竹,修长,叶子瑟瑟在响。我心里想,真的很无聊呀。不如玩个游戏。我让十个手指探到月光中去。月光如水。手指经过调整,得到整齐的贴到地上的十个影子。我让它们移动。又在破碎不完整的回忆中搜索保留在心上的残片,令双手变出黑蝴蝶,黑山羊,黑狗,黑老鹰,黑小鸡。动物们莫可奈何,任我宰割,将地上幻影拆碎,喉间发出纵声的笑。在如此清莹的月光下,不良思绪抓住了我。

但我并没有逃。我走路的步法也没变。目光冷静。内心一点也不哀戚幽怨。犹如大英雄,征战从容,走在本该如此的路上。

在海盗船出现梦中的时刻。

在倒扣的乌蓝灰黑的天空牌大澡盆底下。

美满在空中摆动。

月光下文竹叶子反射薄光。我告别它。月光抚弄一切,希望他们安睡。他们无心睡眠。汽车相撞。南门口大马路上碎玻璃类,疑似上帝在银河捞了一船繁星。小流氓砸扁了公交车牌,他们歌唱,拥抱,亲吻,感谢良夜圆月照出稀薄的白云如同淡白之薄雾。小姑娘贴在初夏的槐树干上,羞腼哭泣,星光在她发上闪烁,月亮将她手上的鞋的影子安置到地上。她的脚趾是自然的杰作。姑娘,真漂亮呀。但我同她擦过,只是一生的刹那,只是我今夜漫游的瞬间,稍纵,白驹过隙,月亮西沉。

她也许被强暴了吧。我驱迫全身的热情粗暴地想像刹那得来的模糊印象……又听到女性的叫喊。从稀疏的樟树叶中扬到耳边。断续,惊慌,恐怖。她也许跟男人亲嘴,动作凶猛吧。我不敢走近一点,偷偷悄悄地逃走了。……

月亮消失在深蓝暗影里。我赶紧从灯光中逃了出来。灯光太亮,反射出我心中不良思绪如同蝼蚁白蛆,爬行抓挠。在南门城堡大酒店前宽阔的草坪我安静地躺成一个大字。睁开眼睛,东方将白,流星无声长坠。

到楼观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