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心远是个孝子,他体谅母亲独自承担家庭重担的不易,所以一回到家中,就不停地帮母亲做事,还把自己在上海的见闻讲给母亲听,希望能在母亲跟前多尽尽孝心。
而在弟弟妹妹眼中,他这个从上海求学归来的兄长,除了可亲,身上还有一缕神秘,他们围绕在他身边,从他的倾诉中领略那个他们没到过的花花世界。长兄如父,在亲近弟弟妹妹的同时,张心远也觉得,自己是长子,也是兄长,更得是弟妹们的表率。自己多时未在家中,母亲一人料理偌大的家庭,实在是辛苦,自己既然回来了,就应该多替母亲分担些。所以在给弟妹们讲述上海的繁华之时,还不停地鼓励他们要听母亲的话,要读好书,立大志,将来做大事业!
为了督促弟弟妹妹们认真读书,他甚至顾不上旅途劳累,到家的第二天就翻出自己从前的旧书本,教习弟妹们学习。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清朗的读书声从书房里传出来,戴母走过窗前,倾听着孩子们的读书声,脸上浮出一抹宽慰的笑。为了不打扰孩子们,她又折身向上房走去,心中却不免在想:自从丈夫去世后,一家人的重担几乎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心远虽然身为长子,但一心发奋读书,不理生计。她暗自希望儿子能在结婚以后,像许多人那样,担起家的重任。
“戴嫂子,大侄子回来了没有……”随着一声招呼,一个胖胖的女人走了进来。女人穿戴很是鲜艳,蓝花的对襟小夹袄,西瓜皮翠的长裙子,头上还戴着两枝翡翠绿的花儿,头发抹得光溜溜的,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一见人先笑脸相迎,未说话亲热气氛先扑面而来。
看到来人,戴夫人赶快迎上前来,拉着客人的手,一边往上房里让一边说:“劳妹子挂念,昨天下午就到家了……”“哟,真是书礼传家!这一到家就开始念书了呀!”来人听到书房里传出的读书声,夸奖着说。“心远闲不下来,有点时间就爱读书……”戴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叫心远出来接客。
张心远听到母亲叫自己,便赶快来到上房见客。胖女人一看张心远走进来,一把就拉住了张心远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个遍,然后双手一拍道:“哎哟嫂子!可不是我说嘴,咱家公子和徐家小姐,这可真是郎才女貌,天设地造的一对呀!瞧咱家心远标致的,还有文采!徐家的小姐也不是我夸口,那可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呀……”
张心远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这才知道,眼前的女人不是自己家的什么亲戚,而是媒人。是的,这女人正是他们村有名的媒婆,姓田,因为和戴夫人商定了明天要相亲,所以前来看看张心远回来了没有,顺便再敲定一下相亲的事情。
端上茶来,田媒婆一边喝茶一边对张心远说:“你母亲说你是个新派人物,咱们虽然是乡下人,但也知道你们城里读书人的时髦,知道你们城里的年轻人上街都拉着手挎着膀子,那要是在乡下,可要丢死人咧!但这婚姻也确是一生大事,不能让你不高兴,得让你满意。婶子给你保媒的这徐家,也是十里八村数得着的大户人家,他们祖上也是做官的,现在虽然家道败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气派还在!而且,这徐先生也是这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老私塾先生,家里可谓是书礼传家、书香门第,决不辱没了大侄子!”
张心远并不想这么快就结婚,在他看来,自己学业未成,事业无成,这么早早结婚,真是在闹笑话!心里不太爽快,所以任这田媒婆说得天花乱坠,他却没有一点喜悦的表情,只淡淡地道了声谢。
田媒婆暗自笑了一下,徐家早答应她了,做好了这场媒,要重重谢她!人无利心不起早,看在重利的份上,她又鼓动起三寸不烂之舌,对张心远夸起来:“不是婶子吹牛,这徐家在徐家楼可是数一数二的人家,提起他们家,人人都竖大拇指!尤其是这徐小姐,女工针织、诗书五经,样样精通,人们都说呀,谁要是娶了徐大小姐,那可真是祖辈上烧了高香呢!你们是不知道呀,每天给徐大小姐说媒的人都把人家的门槛踩破了,大侄子,你可真是好运气!徐家一听说你是读书人,立刻就同意了这婚事。明天就是徐老爷六十寿诞,徐家早搭起了戏台子,要宴请宾朋,请的是城里有名响器班前来唱戏祝寿。咱们到时悄悄去相看一番,你就知道婶子真没有说假话……”
张心远仍是淡淡地一笑,没有答话。戴夫人当然知道儿子的心思,于是赶快替儿子谢媒人:“这事全凭妹子做主,只要能娶一个知书识礼、温柔娴雅的女人进门,我们家心远真心感谢你呢!”
“放心吧,肯定会让心远侄子高兴得从梦里笑醒呢!好,这事就这样定下来,你们弄好马车,咱们明天一吃过午饭就去……”田媒婆就像一只花喜鹊,叽叽喳喳和戴夫人商量好此事,就乐颠颠地告辞而去。
送走了田媒婆,张心远回到书房,还没站定,弟弟妹妹就一下涌了上来,笑嘻嘻地祝贺他说:“恭喜大哥喜事临门!恭喜大哥娶新嫂子……”原来,刚才田媒婆在上房畅说之时,几个弟妹躲在窗户底下听得仔仔细细,所以此刻都围着大哥向他道喜。
“任人左右,何喜之有?”面对弟妹们的欣喜,张心远强装出笑脸,不想让自己的郁闷影响了他们的好心情,轻轻叹息了一声。“当然是喜事喽,大哥,徐家小姐可真是知书识礼,闭月羞花呢!把个文曲星新嫂子娶进来,和大哥比翼双飞,那不是喜事是什么!”大妹其范已经长得快和他一般高了,她聪明灵秀,一猜就能猜出大哥的心思,于是笑嘻嘻地说。
如果真能比翼双飞,琴瑟和鸣,那倒真是人间一件幸事!被妹妹的乐观感染,张心远也不由微微一笑。“肯定的,徐家是诗书传家,徐先生方园闻名,他调教出来的女儿还会有差?”其范热情地鼓励大哥。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夜幕降临,但张心远没有丝毫困意,独自坐在他的卧室兼书房里,捧着诗经轻声吟诵。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虽然未曾谋面,但这位能说会道的田媒婆,已经在张心远的心中勾勒出了一位美丽贤淑的美女形象。这让本身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的张心远,也开始遐想,并且渴望着明天的相亲了。
夜深了,张心远仍辗转反侧不寐,于是索性起了身,来到院子里。夜色寂静如水,张心远独自徘徊在院中的桂树下,凝望着天际的明月,他的思绪蓦然回到十多年前。
“有女淑雅,堪比秋凤,心远心足也……”张心远呢喃着,而在打开的记忆中,一个美丽的女孩盈盈笑着向他走来。这是一位纯美如水的女孩,活泼轻盈的身体,如花绽放的笑靥,让张心远的唇边不由自主地浮上一抹甜蜜的笑。其实没有人知道,在他的心中,爱情中的女子形象,几乎就是按着记忆中这位美丽的女孩来设计的:美丽淑雅,兰心蕙质……总之,她要像凤凰一样端庄轻盈、高贵美丽。
爱情,是美好的,也是让人充满遐想的,而在张心远的心灵深处,永远珍藏着这么一幅清雅的画卷,画卷中盈盈婷立着一个女孩靓丽的身影。这是十多年前的记忆。那时,刚刚八岁的张心远跟随父亲来到南昌任上,为了让他精进学业,父亲把他送入当地一家著名的书馆读书。八岁的异乡少年,到人地俱生的地方,眼神不免有些慌乱,身影也显得孤独。
但让他倍感欣慰的是,走进学堂的第一天,一个清纯的女孩子就走近了他。
那天快放学的时候,竟然下起了小雨。张心远没有带雨具,所以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学堂里,打算等雨停了再回家。这时,一个小女孩笑嘻嘻地向他走来。这是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小女孩,闪着两只如水的眸子,手里拿着一把油布伞,然后热情地拉起了他的手,对他说:“小哥哥,不要怕,我叫秋凤,我们一起回家吧!”
于是,两个少年,手挽手肩并肩地共撑着一把黄灿灿的油布伞,走进了雨幕中……
那个淅沥的雨景,成了张心远心中永远美丽的景致。这个女孩,就是他的同班同学,叫于秋凤。而让他欣喜若狂的是,于秋凤不但和他同在一所学堂读书,两人的父亲还是同僚,更巧的是,就住在隔壁。这样,两个初相识的少年就开始了上学一起来、放学一起走的同窗生涯。
于秋凤性格温柔活泼,爱笑,心地格外善良,她尤其喜欢这个刚认识的小哥哥,不但每天和他一起上学、放学,还每每从家里带了好吃的食物让他品尝。两个孩子每天一起回家,不是你来我家读书,就是我去你家玩耍,好得形影不离。
秋凤明眸浩齿,清俊优雅,也深得张心远父母的喜欢,每每小姑娘来到张家玩耍,张母也总拿出最好吃的东西招待这位小客人。而姿仪出众、清俊飘逸的张心远也得到了于家人的真心喜欢,甚至每每看到两个少年在一起玩耍时,于家的人还会笑笑嘻嘻地说:“呀,好个标致的小人儿,和咱们家小姐还真像一对儿呢!”
那一年的除夕,父母整理了一盘果子,让张心远送到于家去。端着果子来到于家,只见秋凤正嚷嚷着要出去呢,看到心远来了,于母笑道:“可真是玩心疯了,一会不见就要急着去找你呢,现在来了,就多陪你妹妹玩一会吧……”原来,秋凤是急着要去找心远玩呢,因为大除夕的,怕张家忙,所以于夫人硬拉着不让去。
那一晚,张心远就在于家吃晚饭,吃过晚饭,于夫人还兴致勃勃地拿出升官图来,让孩子玩掷升官图。“心远哥哥先掷……”爱笑的秋凤说自己是主人,而心远哥哥是客人,所以谦让着让客人先来。张心远呢,说自己是哥哥,当然得让着妹妹,坚持要让秋凤先掷。两个人你推我让,惹得一旁的于夫人和丈夫不停地笑。
那一晚,张心远一直在于家玩到深夜,不过让他脸红的是,虽然他是男孩子,并且还被秋凤不停地叫哥哥,但游戏的水平实在不高超,每一局都是秋凤赢。玩到最后,秋凤不但官职比他大许多,还赢了差不多两碟子的糖果。
“嘻嘻,心远哥哥,我才不要当官呢,如果我当了官,我就把官让给哥哥来当!”秋凤一边和心远哥哥品尝着胜利果实,一边真诚地对心远说。其实,玩输了游戏,张心远一点也没难受,每每看到小妹妹如此机灵可爱,他心里也洋溢着莫名的喜悦之情。
“他们两小无猜,又秉知性情,如果真能成一家人,心远肯定会处处让着凤儿,凤儿肯定不会受公婆欺负,倒是一对美姻缘呢!”看到他们两个你让我谦的,一旁的于夫人对丈夫说道。于先生也笑眯眯地望着两个孩子,说:“一切看机缘。”虽然只是一句笑话,但已初懂人事的张心远不由得心花怒放,拉着秋凤妹妹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
第二天是初一,张心远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飞快地奔向于家,要去给秋凤妹妹拜年。没想到刚冲进于家,就被秋凤的姐弟抱的抱、搂的搂,哈哈笑着说:“新郎官来了,赶快拜堂成亲喽……”随着吆喝,只见早有人把秋凤也从屋子里拖了出来,按着他们非要他们拜天地。
原来昨晚于夫人的话,已经传遍了于府,今年大年初一,大家正好拿着他们两人开心。张心远羞得脸蛋绯红,却并不躲闪,能和秋凤妹妹拜堂成亲,那真是一件新年里最美的事!但秋凤却不乐意了,她咯咯笑着,拼命挣脱了众人,飞快地逃向客厅。奔到客厅,似乎有些不舍,忍不住回过头对着张心远甜甜一笑。
回眸一笑百媚生,从此少年不忘情……回想着少年时的光景,张心远的心醉了,但让人遗憾的是,那个美丽的少女,已永远成了梦中的光景。第二年,张心远的父亲调离南昌,张心远跟随父亲宦海飘零,竟然再也没有见到过秋凤妹妹。
世事两隔,但美丽的倩影却永远留在了他的心中,如果此时的新娘子,也当如秋凤妩媚,温柔,那才真是老天不负自己!
等待的时光是漫长而焦心的,在走坐不安中,终于等到了第二天下午。刚吃过午饭,田媒婆就叽叽喳喳地登门了。戴夫人早准备好了马车,张心远也换上干净的长衫,打扮得清清爽爽,和母亲一道在田媒婆的陪伴下,赶往徐家楼。
刚进村子,就听到锣鼓喧天,人声嘈杂。因为是偷偷相亲,所以田媒婆让把车子停在村口,几个人步行来到徐家门前。戏台就搭在徐家大门外,只见戏台下黑压压已经站满了人,把戏台围得水泄不通。而在戏台对面,徐家的高楼上,也坐满了戴珠插翠的女眷们。
田媒婆指着看楼的一角对张心远说:“看到没,那个穿绿色的姑娘就是徐小姐。人家可是诗礼人家,你看徐小姐多稳重,多秀气……”
张心远抬眼望去,只见楼台的边上,坐着两个女孩子,一个身穿红衣,梳着一条油光发亮的大辫子,背对着他们。另一个一身翠绿夹袄,梳着两个发吉,正聚精会神地看戏。再细一看,这绿衣姑娘下身系一条嫩粉色长裙,身材窈窕,容颜清丽,额前留了一抹齐流海,脑袋两侧用红头绳挽着两个秀气的发髻,远远望去,真是又美丽又清爽,就像仙女下凡一般。
看到如此清丽俊美的未婚妻,张心远心中高兴万分,脸上不禁浮上满意的笑来。“看清楚了吧?徐家小姐可是徐家楼的凤凰!你小子有福呀!”田媒婆得意地说。
若得此佳人,苍天真不负自己!看清了未婚妻,张心远的心情顿时像浸在了六月里的冰爽蜜汁里,美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