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潜山县岭头乡黄岭村。这是一座依山傍水的村庄,也是一个风景秀美的地灵之地。在村中,张家的宅院算不得是最气派的一个,但却是最闻名乡里的一所。提起张家,不但村里妇孺皆知,就连十里八乡以外的外村人,也可谓无人不晓。张家祖上为朝廷武职官员,虽然举家在外为官,早几年才回到故居,但张家人朴实厚道、谦逊有礼的为人处世风格,赢得了村民的敬重和称赞。
张家的院落就在村子中央,围院而建的青砖蓝瓦大瓦房,沉静大气地立在秋阳下。门前一片池塘,碧水悠悠,十多只鸭子正在嬉戏。
张心远走进久别的故居,眼中霎地浸出一丝亮光。庭院,还是旧时模样,满墙褐碧色的爬山虎,片片圆叶正轻轻摇曳,像在欢迎远归的游子。风尘仆仆的张心远,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几乎奔跑一般推开了院门,叫了声:“妈……”
院子里,一个身材不高的妇人正在清扫院落,听到喊声,老妇人回过头来,看清走进院来的少年,妇人顿时流下泪来,叫了声:“远儿回来了……”
妇人正是张心远的母亲戴氏,五十来岁,慈眉善目。随着老夫人的惊喜声,从屋子里雀跃出几个孩子来,欢呼着围在了心远的身边:大妹其范、二弟心恒、双胞胎三弟四弟朴野、牧野,小妹其伟。最小的妹妹还不到三岁,大哥离家时她还小,记忆中没有大哥的亲昵和影子,所以,小姑娘站在人群后面,仰着小脸,愣愣地望着这位陌生人。
哇,好可爱的小妹呀!一别经年,亲人的笑语似乎模糊,猛一相见,恍惚如在梦中,张心远激动不已,赶快弯腰抱起了小妹,一边拿出糕点分给大家,一边哽咽着对母亲道:“母亲,不孝儿回来了……”
“回来就好了,赶快进屋歇歇……”又惊又喜的戴老夫人和几个子女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心远进到堂屋。还没坐定,弟妹们已如小鸟一般叽叽喳喳问开了:“大哥哥外面好玩么?”“上海大么?上海都有什么呀?”“上海有咱们这里这么高的山么……”
没出过远门的弟弟妹妹们,有着问不完的问题,围绕着他,也用浓浓的亲情缠绕着他,让他欢喜和激动。凝望着母亲,看着活泼的弟妹,张心远松下一口气来,家人平安安康,悬着的心也暂且放了下来。
张心远正要问母亲家里有什么急事招自己回来?母亲却先开口了,对着一群孩子说:“让你们哥哥先休息一会,有事明天再说。”知子莫若母,分别时间再长,最懂儿子心的还是老母亲。戴老夫人交代啸空(心恒):“把你哥的行李还放地东厢房,那里有书,你哥离不开书……”
张心远来到东厢房,只见房屋内打理齐整,书桌上笔墨纸砚一尘不染,就如自己从没离开过一般。熟悉的环境,亲切的感觉,让张心远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回家的感觉真好。
坐在窗前,抚摸着依然摆在床头的书籍,张心远心似乎一下又飘回了童年:少年时,这里种下了自己远大理想的梦,那时,自己每天在这里读书、写字,做着一个又一个的凌云梦,如今,又回来了……
第二天,天还未亮,张心远就起了床,来到厨房,做早点。离家多日,他最想的就是为母亲尽一份孝心,以弥补自己长久不在母亲身边侍奉的亏欠。端着为母亲煮好的早茶进屋,只见母亲已经起床。看到儿子如此勤快孝顺,戴母顿时满脸含笑,说:“心远,你又长进了。”
“全是母亲调教有方。”张心远赶快说,看到母亲心情极好,他的心也顿时甜丝丝的。
母子在堂屋坐下,张心远问母亲:“不知母亲写信召回孩儿,有什么重要事情……”其实张心远想说的是:家里一派祥和宁静,不像有什么事呀?干吗急巴巴地把我叫回来,等于是让我半途废了学业呀。
戴母含笑望着儿子,不急不缓地说:“说没事,也是大事,你是家中老大,一切家事你都得在肩上扛着。但现在你自己的事却办不好,当妈的这心里焦急呀。你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婚事却仍旧悬着,当妈的心里能不急……”
哦,急招自己回家,就是因为婚事?张心远微微皱了一下眉,说老实话,他心中萦绕的,一直是事业二字。从少年起,他就立下了远大理想,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而婚事,他真的从未考虑过。所以,他对母亲说:“可是我现在只想读书,不想成婚呢!”
“不是你想不想,而是你必须得成家了。你是长子,你若不成婚,岂不影响了弟弟妹妹们……”母亲脸上仍是温和的笑,但语气却坚定起来,“村子里和你一样大的人家,都已经结婚做了父亲了,传宗接代是第一要事,而且,你也不能老延误着影响你的弟妹们呀!”
张心远哑然了。因为在乡下,自古流传着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但凡家中兄弟姐妹多的,婚事一般从老大开始,若老大久久不结婚,不但下面的弟妹们无法成亲,人们还会以为这当老大的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毛病,一旦搁下,就再难成婚,好多成为无妻无夫的鳏寡孤独。当娘的当然不希望清俊的长子落到那样的悲惨下场。
“我不怕将来找不到老婆,我还想读书,你就先给弟妹们办喜事吧……”心中大事未定,梦未酬,就要进入婚姻,张心远一万个不甘心。“你还和我犟嘴么?你父亲下世的时候,你是怎样答应你父亲的……”儿子的反应似乎在预料之中,戴老夫人不急不慢,一字一句地问儿子。
张心远顿时哑口无语,母亲的话像锥子一样,一下子深深刺进了他的心。男子汉大丈夫,敢说敢做敢承担!他怎么能忘了呢!父亲临终时拉着他的手,殷殷交代:“你是长子,从此没有人督促你,但你要担起长子的责任,担起家的重任,孝顺母亲,照顾弟妹……”望着病床上的父亲,张心远的心都碎了,紧握着父亲的手,他向父亲承诺说:“心远一定尽心尽力侍奉母亲,照顾弟妹,让家人安康,幸福……”听了他的话,父亲含笑闭上了眼睛。
如今,父亲已去两年有余,但想这两年来,自己一心求学,不事稼穑,家中诸事俱老母代劳,如今,再让老母哀哀求之,于心何忍?心中最难是柔情,张心远一下跪在了母亲面前。这个柔情男人第一次在自己的人生大事上,折下了腰,低下了头,向母亲表示忏悔。因为亲情,他第一次对母亲说出了自己心不甘情不愿的话:“好吧,儿子听母亲的……”
听到儿子的答复,戴夫人欣慰地笑了。她挽起儿子,半是宽慰半是劝解地说:“当妈的知道你有雄心,但结了婚你就完成了人生大事,你还可以继续完成你的大事。而且,妈也不是不懂情理的人,这事虽然妈当家了,但你也能当一半的家,你的亲事妈一定让你满意。后天,妈和你亲自去相亲,你相中了咱们再定。”
母亲的话,让张心远的心里顿时觉得温暖,母亲还是爱自己的。因为在当时,青年人结婚,哪有相亲这一说,根本就是父母包办。那时,父母双方只是把各自儿女的生辰八字一报,两家人各自找个算卦象的合婚,觉得大吉大利,就定下吉日,迎娶进门了。青年男女在婚前,根本不可能相见,更别说相亲了。而若谁家姑娘在婚前见过夫家的男人,那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
“女孩子姓徐,也是大户人家,祖上也是当官的,父亲是这一带有名的教书先生,也算是诗礼传家,现在虽然家道没落,但人家女儿知书识礼,也不辱没了你。”戴母继续对儿子说。这话让张心远的心里多少有一丝安慰,诗书传家的女子,想来不会是乡村野女,能和自己琴瑟和鸣,也应该是美事一桩吧。张心远终于答应母亲,后天去相亲。
虽然得到了母亲的格外宽容,但张心远的心没有半丝喜悦,未来路太长,他不知道结了婚之后,自己还能不能继续读书,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他没有别的选择,身为长子,他只能顺从母亲,只能忍痛割爱来尽长子的责任和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