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深秋,萧萧风寒,汩汩微涛,即便是四季温暖的上海,也因季节的变更,露出隐隐的寒意。
码头上,一艘远轮即将开航,拎着大包小包行李的旅客们纷纷拥挤上船。在人群中,一位清秀的青年身穿长衫,肩挎包袱,正依依不舍地和几位送行的朋友道别。
“心远,到家之后,处理完家事,你还要尽快赶回来。”一个身材高壮的男人,握着青年的手,十分不舍地说。
“我会的大哥,这里有我的好兄弟,有我的梦,我舍不得走,我一定会尽快赶回来……”青年说着,依依不舍地和其他几位朋友一一握手惜别。
秋水盈盈,一群知交契友,让他留恋不已。但除此之外,那些未完的学业、飘香的文字、绮丽的舞台、轻盈似水的水袖,俱是牵扯他行程的羁绊。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唤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前人写尽了离愁别绪,正如他此刻的心情。常人都知离别苦,何况眼前这几位,都有满腹才华,都是名闻上海滩的风流人物。
紧握着青年手的那位,是他的堂兄张东野先生,和他依依惜别的是当时的文化名人李君馨和陈大悲等人,他们都是“文明进化团”的台柱子,也是情同手足的知交好友。而这位即将踏上远轮的俊秀青年,则是后来名满大江南北的小说大家张恨水。只是此刻,他尚未出道,震惊整个中国文坛的恨水也不为人所知,他的名字仍是张心远。
几天前,张心远接到安徽老家的来信,母亲在信中让他即刻回家,说家中有急事需要他来处理。张心远是家中长子,又极为孝顺,接到母亲的书信,心中已是归心似箭,便赶快收拾了行李,辞别这几位好友,赶赴安徽老家。
一抹秋风,两行秋雁,更添几份别离恨。一步三回头地走上货轮,张心远心头涌上万千滋味:此一别何时再见?此一别,可会折了自己刚刚张开翅膀的梦?
一声长笛,货轮渐渐驶离码头,张心远仍挥着手,向着岸边的人依依告别,直到熟悉的人和城市,终于远成一抹暗色的模糊影子,而张心远一双清秀的眼睛里,也蓦然落下两行离别泪。
百无聊赖中,他从包袱中取出一本杂志,借以打发孤寂的行程。杂志是新出刊的《小说月报》。这是当时发行最多的流行杂志,刊登的多是郑振铎、叶圣陶、巴金等一些大家的文章,也是他最喜欢读的一本杂志。翻开杂志,在杂志的中间夹着一封还没有拆封的信。看到信件,张心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紧张和羞赧,一只手略微颤抖地抚摸着信封,翻来覆去看着。这是《小说月报》给他的回信,是他渴盼已久的,但此刻,却是相见情更怯,他反而没有胆量去拆开这封信了,他不知道这封信里,是宣告死刑,还是报告喜讯?
是的,这不是一般的信,是他梦中的蝴蝶,也是他渐显渐明的梦……
几个月前,他所在的蒙藏垦殖学校停学,为了继续求学,他没有回老家安徽,而是滞留上海。在上海混迹多年的东野堂兄,为他的生计着想,就介绍他进了文明进化团剧团。团里正好需要一个写海报、负责为新剧本写策划的专职人员。初到剧团,他就喜欢上了这份工作,因为工作相当轻松,而他在工作之余,还能有足够的时间用来看书,读自己最喜欢的杂志《小说月报》。
人生的路有许多转弯,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个转弯处遇到一盏明灯,或者进入事业的巅峰。张心远进入文明进化团,则由此开始编织自己一生美丽的梦。
没进剧团之前,张心远是一位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才子。初到剧团,本以为这只是一份赖以生存的工作,但没料到的是,他的清秀、文雅、翩翩风姿,却让他在本职工作做得俨然有序之余,还一不小心成了团里当红的名角。
一次偶然的机会,演出快要开演之际,饰演配角儿的演员因临时有事不能上场,身为团长的李君馨急得团团转,当一眼看到正聚精会神等着看戏的张心远时,一下就乐了,这小伙子飘逸俊秀,并且对演戏情有独钟,有好多次看到别人在台上演,他在台下跟着哼哼呢。于是,不由分说,李君馨便让他上台救场。好歹也在剧团混了这么多天,张心远也对一些剧本、台词了然于心,看到团长如此看好自己,当然乐得表现一番,于是匆匆化妆、换衣,未经排练戏剧就上了舞台。
大家本以为,他能做出个演员的样子上台晃一下就算完成任务了,但他在台上沉稳大气,风姿绰约,婉约可爱,把一个才子陈洪波演得活灵活现,意外地获得了阵阵掌声。
原来这书生还是块当角儿的料呀!李君馨和陈大悲两位团长像发现了明珠,以后屡屡让他登台,甚至在排演《卖油郎独占花魁》的时候,毫不犹豫就把男主角派给了他。张心远也真不负大家所望,俊美的扮相、飘逸的风姿,再加上软语温香、眼神流动,把一个有情有义的情圣卖油郎演得入木三分,惊艳了所有人。
从此,他在团里的身份就变成了两个,一个仍是尽职尽责的宣传部长,一个则是舞台上的当红名角儿。虽然夺尽了人们的眼球,他却仍如初来时模样,每天悄悄地来,演出过后匆匆地走。
那天,演出结束后,他匆匆赶回住处。经过一条小巷时,突然听到一声惨叫,接着一个白色身影冲出一户人家。张心远吓得一哆嗦,赶快靠墙站住了脚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那户人家蓦地又冲出几个如狼似虎的男女,追赶上那个白衣女人,拖的拖拽的拽,不由分说又把那个女人拖回了家里,然后咣当一声关紧了门。紧接着,院子里传出女人的哀号声……
那撕心裂肺的哀恸声,吓得张心远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生性悲悯的他一直牵挂着这件事。后来,张心远通过打听,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这户人家的男人是一个中年残疾,仗着祖上留下来的钱,别的爱好没有,就是虐妻,在他手上,已经死了两个女人。张心远看到的白衣女子是男人花了五块大洋从乡下买来的三房。女孩子家穷,父母把她卖给人家,本以为给女儿找了个活路,但现在,女孩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张心远的心忍不住颤抖:世上还有如此可怜的女人!还有如此可恶的男人!心下恻然,翻转难以入睡,声声叹息女人命薄,桃花易劫。虽是陌路,那份凄婉却让人心恸,而生命易逝,更让人可怜可叹。心中悲情难掩之下,张心远干脆彻夜不眠写就了一篇洋洋洒洒三千言的小说《桃花劫》。小说用沉重的笔调,叹息女人的悲惨命运,感叹女人如桃花,桃花易遭劫。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在才子的心中,女人如水、如桃花,但却命薄如斯,易如春谢花碎。他感叹那个陌路女人的不幸,吟着南唐李煜的名句,在文后署名:愁花恨水生。把一腔的柔情和胸怀,融进了这几个幽幽意长的汉字里。
第二天一早,张心远就将稿子投给了《小说月报》。想来张心远那时的心情,也如现在的文学青年把凝聚着自己心血的稿子投出去之后,心中装满了希冀。但半个月过去了,投出去的稿件如泥牛入海,半点消息没有,张心远的心渐渐失望起来。
“看来,是凶多吉少,不过想想也正常,上刊的都是大家,自己一个小人物,不发表也属正常哦!”每天有演出的任务,每天有为剧团写海报的任务,心远很快把这件事给忘了。没想到今天行程之际,竟然收到了这封信。因为行程匆忙,张心远没顾上看信,就把信和杂志一并装进了包袱,此刻捧着信,依然是心慌、胆怯。
“大不了就是说文章毫无可取之处,这也是意料之中呀……”一半安慰一半鼓励后,张心远打开了信,只见上面写着:稿子很好,意思尤可钦佩,容缓选载……落款是《小说月报》的主编恽铁樵。
容缓选载?!一股巨大的幸福冲击到头脑,张心远几乎兴奋得晕过去。容缓选载,就是说稿子可以用,并且会发表?!而且还是主编亲自给自己回复?!
这时的张心远,就如一只飞越了沧海的蝴蝶,忽然间看到盛开着鲜花的陆地,生命一下有了无限生机!他兴奋得一下蹦了起来,举着双手高叫道:“太好了!太好了……”
身边一个老年人惊诧地望着他,不明白一个这么清秀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发疯,赶快站起来离开,免得有什么意外突然降临。张心远根本就没顾上别人吃惊的神情,这封信太让他激动了,就如暗夜里突然看到一盏明灯,有了方向。
紧紧捏着恽主编的亲笔回信,张心远凝视着早已消失在天边的上海,心里暗暗道:谢谢恽主编!我一定还会继续,一定要写出更多更优秀的小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