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旋转木马上的蒲公英
62317300000002

第2章 达拉段落(2)

最可怜的是她身上隐隐约约的乌青和伤痕,当高宇看到那孩子举着盖满乌青的手时,就决定要带她回家。

爸爸妈妈是谁?他们为何把她遗弃?她是先天还是后天聋哑?她为什么连哭泣都没有?身上的伤藏了个什么样的可怕故事?

这孩子是个巨大的谜——人们都说。

院长要求固执的高宇一接到通知就把孩子带回孤儿院。正是昨天,高宇接到了通知,说是孤儿院请到了一些专家,要为丁冬看病,又有另一批专家,要问丁冬问题。

一路上,高宇的表情总是在无奈和期待中来回徘徊,很特别。

再次见到丁冬,她正坐在两个白大褂的面前,抱着那只我猜测了大半个暑假的原来属于她的跳跳虎,表情很木然。她手上缠绕着白纱布,是昨天受的伤。我很心疼,为什么她总是带着伤。当她看到了我和高宇,才露出了微笑的表情,嘴角有很美丽的弧线。院长说不可以,不可以再把丁冬带走。因为丁冬有很多事要做,治疗、学习、回忆……他们是铁了心地要找到那一对狠心到绝顶的父母,也希望我们配合。

起初我确实很配合,每次看望丁冬的时候都特别留心她的一举一动。丁冬不怕冷,不怕吃辣,很坚强,头发带点枯黄,肤色是小麦色,眼睛圆圆的……凭借这些又能证明什么呢?

有时候我会抬起她的小脸要她看着我的嘴形,然后重复念:“爸爸,妈妈……”希望她可以记得些什么,可是高宇总是很坚决地认为丁冬并不知道“爸爸”、“妈妈”是什么东西。

果然,丁冬的表情木讷得像个木偶娃娃。

于是我总是摆弄着三个不一样大小的玩偶对她解释什么是爸爸妈妈。爸爸妈妈是会拉着你小手的人,是喂你吃饭的人,是老爱抱你的人……丁冬很快乐地看着我用三个布娃娃演绎一家三口,可是却似乎并不了解我的目的是什么。高宇又非常坚决地告诉我:“这是没用的,她刚来时身上的那些伤可以证明她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果然,丁冬什么都没有回忆起来,却出人意料地学会了张着嘴发出类似“爸爸”、“妈妈”的声响,很沙哑,也很动听。

后来几次去看望丁冬,她变得越来越开朗,时常笑,虽然没有笑声。我用剩下的暑假,不停地画画。我画的是鸟叫的声音、花开的声音、流水的声音、读书的声音、画画的声音、唱歌的声音,还有叮咚叮咚的声音——属于丁冬的声音。

我用最明快的色彩描绘这一切,不遗余力地填妥每一块空白,丁冬,你可听到了吧?

每次去看望她都会送她我的画,她很珍惜地藏在她的小柜子里。

奇怪的是每次去看望丁冬的时候,总会受到来自四面八方各个小孩的审视,那种目光里居然有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如果没感觉失误的话,似乎还有一点仇恨。

怪我只送丁冬一个人画吗?

我尝试着将自己的画送给他们,他们也只是怯怯地接过我的画然后躲得远远的,继续打量我。胆子大的小孩会站在我面前,看我的画然后露出“哇,不可思议”的表情,接着又躲远了。

嘿,我长得像魔鬼吗?

庆幸的是,高宇也受到了相同的待遇,我们两个就像深海里的大鲨鱼一样,所到之处都会惊吓得一群小鱼四散逃窜。

暑假快过完了,很多人还在绞尽脑汁拼了命地寻找丁冬的父母。

可是却一点线索也没有,丁冬除了沉默什么都没有。有时候我会觉得上天在她身上安排了一个很大的秘密,她就像一个小天使一样严守着那份眷顾。

有的事情,遗忘会比记得好,不是吗?

又将开学了,开学前最后一次去看望丁冬,她还是那样愉快地生活在孤儿院里,什么不该来的人都没来,不该发生的事都没发生,看得出来,小小的她也非常珍惜这种安然的生活。

手背上的伤已经完全愈合,连疤都淡得几乎没有。那些孩子起初的陌生已经几乎没有了,他们变得那样缠人,像黏牙的甜蜜的软糖。回来的路上,高宇笑得很花痴,他用很怪异的语气说:

“跳跳,刚才有个小孩对我说了一个秘密。”“秘密?”我很感兴趣。“嗯,这个秘密已经流传了整个暑假啦,在那群小孩子里。”说完他又很花痴地笑起来。“什么呀,你笑成这样?”“还记得那些孩子刚开始对我们的态度吧?”他斜着眼睛看我。“嗯,怪得很啊。”“因为,因为丁冬告诉他们我是她爸爸啊。”说完他就笑起来了。“等等,丁冬……会说话吗?”“哎?不是你教她念爸爸妈妈的吗?不是你告诉她什么样的人是爸爸妈妈的吗?”他继续笑,似乎嘲笑着我的迟钝。“哦……”我可以想象丁冬对着那些孩子一边比画一边介绍她的爸爸。等等。那,我就是妈妈吗?高宇看出了我心里的猜测,哈哈笑起来。“孩子们都听说了丁冬的爸爸妈妈是虐待小孩丢弃小孩的坏人,所以咯,他们这样看我们。”“噢……”我慢慢整理思绪。最后得到一个大大的感叹:真好呀,“爸爸妈妈”这个词在丁冬的心里还会是温暖的代名词。后来我问高宇:“你一定很想有个亲妹妹亲弟弟什么的吧?”“才不要,”他手插口袋吹起口哨,“那样子岂不是要折腾死我?”“嘿!”我学着东北老太太的口气叫,“你也忒怪了,对丁冬咋这么耐心咧?”“哦,觉得亏欠吧。”他换了种口气说。

亏欠什么,几时的亏欠?也许我们是亏欠于不吝啬地放松于我们耳际的声音,也许我们是亏欠于和乐温暖的家,也许是我们亏欠于天赐予的幸福。

被伤害了的孩子,无论有什么不幸,换个角度就是上天的眷顾,就像丁冬那样,用沉默将秘密埋藏起来,然后寻找幸福。

她执意地看守秘密,执意地希望与过去断开一切联系,执意地要过一个小孩幸福的生活。可是有的人出于另一些深层的原因很执意地要揭晓这个秘密,其实他们找到了丁冬的父母——那是高宇后来告诉我的。

从丁冬的生活习惯他们推测出了她的籍贯,而一次孤儿院新油漆的木马将丁冬吓坏了,是木马吓了她吗?当人们看到她捏着小鼻子恐惧地跑开,才推断出她的过去一定与油漆气味有联系。很快,通过这一些线索,以及在附近的明察暗访,人们在一家油漆店铺找到了那一对夫妇,他们居然惊愕又狼狈地说:“我们至少没有遗弃的罪名,是她自己走的!”所有人都感叹于丁冬,这个坚强的委屈的女孩,而又说不出在感叹什么。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人们都在处理这些那些的事务,都在为这件骇人听闻的事忙碌着尝试解决遗留的问题——可那都已经是大人的事了。没有人将这一切告诉丁冬,只因为目睹了她的恐惧,了解了她心里不想触及的回忆,明白了她小小的心灵想要保留的秘密和遗忘的过去。

一起努力,让她将过去埋掉。

好了好了,这将永远是个秘密,神奇的小女孩丁冬,找到幸福了。

你是我偶像

曾经觉得追星的女孩子们都傻呵呵的,乐于将自己称作粉丝、扇子之类的,然后对某个远在天边的陌生人喊:你是我偶像!我是你粉丝!——听着叫人胸闷。

而实际上,不管是粉丝还是面条,不管是手摇蒲扇还是电风扇,她们的衷情都暗藏着莫名的感染力,爱得没道理那就是道理——这是后来余小露告诉我的,令我感觉豁然开朗。

进办公室的时候,我看见女孩从办公室里出来。刘海盖着她的眼睛。

她手里的表格证明她是那个从三百个人中选拔出来的两人中的一个,代表高中三年级参加数学竞赛。

我就是那光荣的另一个。推门进入办公室,暖气开得很嚣张。“老板”将另一张表格郑重地交给我。白花花沉甸甸的表格。他说:“回去好好复习,成新。”“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讲起话来非常干脆,为人古怪。身为老师却人称“老板”,是因为他老是板着脸。他是个很酷的男人,将西装穿得颇有味道。他给人的感觉从来不像一个老师,对学生爱理不理,时而嘲讽,时而打击。他喜欢在办公室门口抽烟,给校长撞见也无所谓。而最关键是他的教学水平不一般。我是他最宠爱的学生。

初赛场设在某偏远的学校,题目做得天昏地暗,等抬头,发现真的已经天黑。顶着昏沉脑袋,连地铁售票处在哪个方向都摸不着了。

脚下轰轰隆隆的一阵,“地铁进站了……”然后被急于赶地铁的人推搡出了一点恼怒的情绪。地铁站总有它特殊的味道,有点暖有点杂。一班地铁刚走,站台上的人不多。有个等车的女孩看样子很悠闲,发现我们是校友之后我有一种老乡见老乡的感动。她的刘海似乎总是刻意地挡着她的眼睛,甚至是她的脸。等她抬起头来,我才看见她深色的眼睛。“题目做得顺利吗?”她问。“当然!”我随时都不会吝啬我的自信,尽管很多人说这是自命不凡。“你叫什么?”“余小露。你叫成新吧?”“嘿,原来我的名气如此了得啊!”“我爸爸总是提起你哪。”“你爸爸?”“啊哈,你们班级的数学老师啊。”我有些小小的诧异,而之后又发觉他们果然很相似,尤其是眼睛眉毛的组合,很深邃。

地铁来了,一阵暖又杂的风被带起,明晃晃的玻璃里挤着黑漆漆的人群,我真讨厌挤地铁。

地铁到达倒数第二站,余小露猛然起身下了地铁,险些打瞌睡的我略有些鬼使神差地跟了出去:“嘿!你怎么这一站就下车了?”她有些失神地忙着翻书包,取出了一台银亮的数码相机,对着对过的大广告牌按下快门。她说:“我敢和你打赌。”“打赌?”“是啊,我打赌你在上海见过的任何他的照片,我的相机里都有!”“好吧好吧,不用赌,我相信。他很红啊。”“当然。”“很喜欢他?”“当然。”我没有说出来:“其实,我不喜欢女孩子对偶像如此疯狂崇拜。”赛后的一场普通月考,150分制的卷子我拿了132分,这是在老板定的130分的标准之上的,可他仍旧要我找他谈话,分析错误原因。于是很无奈地,天都暗了,我还得进那暖气开得很过分的办公室找他。

敲门进去的时候我看见了余小露,刘海彻彻底底地盖着眼睛,双手背在身后。老板见我进来,便有些粗鲁地将余小露的卷子丢给了她:“走吧,好好反省。”她从我身边经过,刘海飘起来,鼻尖有些红,眯起她深色的眼睛冲我笑,可还是被我看见了她眼睛里的两撇泪光。“老师,余小露考了几分?”等她将门关上,我问。“129,女孩子就是没男孩子脑子好,脸皮又比男孩子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小小的虚荣还是大大的感叹。“可是成新,你这次脑子也不太灵光啊,犯的都是些低级错误!”他用食指敲着我的卷子。好在他从来都很干脆,没训几句就将我释放了。

从填充着暖气的办公室出来,冷风飕飕地吹。飞奔回自己的教室整理书包,我经过二班教室的时候发现亮堂堂的教室里空无一人,一只很眼熟的书包搁在其中一张桌上。我将它拎在手里,关了二班教室的灯和门。走廊一下子暗下来。

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目张胆地站在女厕所门口,我叫:“哟嗬——这里除了一个哭泣中的余小露之外还有别的女生吗?”昏暗的厕所里没有回应,就好像连哭泣的余小露都不在里面。而感觉告诉我她在,于是我进去了。果然看见她坐在厕所的台阶上,见我进来,仰头望着我,声音颤抖抖:“你怎么可以进女厕所?”我说:“你怎么可以坐在厕所的地板上?”她站了起来,昏黄的灯光从头顶照下来,她的脸上盖满了阴影,最浓郁的是眼睛的那一块。“走吧,回家吧。”我将她的书包递给她。她背起了书包,尽管很克制,却还是让我听见了残余的抽泣。

这个女孩子话很多,送她回家,一路上没有停止过说话。一说话就爱笑,一笑就将好看的眼睛眯起来,泛出两条灿烂的光线,全然没有刚才哭过的样子。

路灯下她的头发就像在拍摄洗发水的广告,有一圈迷离的光晕。听她在耳边叽叽喳喳,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我想起白天跟同桌的争论。当我说到“余小露是个蛮开朗的女孩子”的时候,他拍着桌子狼似的叫起来。“开朗吗?你见过有谁跟她一道回家吗?你见过有谁跟她一道吃饭吗?你见过有谁跟她一道上体育课吗?”那家伙咄咄逼人的模样将我压在心底的某些情绪挑了起来,我推开他:“拜托,别把自己当说书先生!”“老爸那么古怪,女儿能好到哪里去?”最后他甚至将鄙视的情绪抛到了我的头上,扬长而去。“喂,你在听我说吗?”余小露在我耳边嗡嗡地叫,我才回过神来。

“嗯,在听。”“那重复一下我最后一句话啊。”她看着我,笑容很挑衅,简直有些任性的味道。“我……忘记了。”她撇撇嘴笑了起来,登上一辆公交车,对我大喊“拜拜”。原来,即使我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她似乎还是蛮开心。这很容易让我想到,她也许真的只想找人听她说话。

再次与余小露同行,是领复习资料回来的路上,我被告知通过初赛,意味着面临更大的挑战。可兴奋与骄傲的感受是难以控制的,以至于我走在路上将头抬得老高。

下午的时光,地铁里人不多,微微起伏的车厢里,我对她说:“你是个很开朗的女孩子啊。”然后刻意地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表情终于被我看出了破绽。她没有说话,转过身去像个孩子一样抱着银色的扶手。

我居然有些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