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旋转木马上的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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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达拉段落(3)

“我们说说他吧。”地铁停下来,我立刻指着门外站台上的广告牌换了个话题。她回过头来笑了,话匣子再次打开。地铁在漆黑的通道里飞驰,昏暗的灯光,安静的乘客。余小露在我耳边说着我并不热爱的话题:“你不知道,他有多帅,多有才华。”“嗯。”“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他呐,可是我爸爸不爱他,那也没关系。”“啊?……嗯。”“我做过一个最美丽的梦,梦见他骑摩托车来接我,开得比地铁还快!”“哦。”“哼!谁都可以不理我,谁都可以冷淡我,可是他一直会看着我。他不对我说话。他话很少。他只听我说话。”余小露将话分成一句一句,听起来有些不连贯,头低下去了,情绪一定也变了。我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好。地铁终于驶上了地面,阳光照进来,车厢一下子明亮了。“对了,我下一站就下了,听说下一站又立了一张他的广告牌呢。”她抬头笑了起来。我恍惚了一下,换了个姿势站立。下一站,她兴冲冲地下去了,我挨到了一个座位,坐下来,那么累。

老板终于不安分地出招,一改他往日只留作业不补课的作风,他开始考虑为我专门补习。第一次登门,开门的居然是余小露。“爸爸买烟去了。”说完她转身进了厨房,哗哗的流水声音和扯开了嗓子跟我聊天的声音从厨房里含糊地传过来。我走进厨房,原来她在洗碗。袖子管卷上了胳膊肘,看着都有些凉意。再看到那通红的双手,简直有些触目。“没有热水吗?”我问。“热水器太迟钝了,才这么几只碗,恐怕等我洗完了水才热呢。”她将碗搁进橱柜,接着将水池的四周擦拭得干干净净。

“你很乖啊,帮忙做家务。”我说。

“当然啊,爸爸总有很多事情,厨房总归我管。再说,男人总是不爱做这些事情。”她边说边冲向了另外的房间,那里有洗衣机在叫。

我跟随过去:“洗衣机也归你管吗?”“是呀,只要摁几个键就完事了,爸爸有时候会摁,我就只负责晾晒啦。”说着她将一件件的衣服挂在通红的胳膊上,接着又匆匆奔去了阳台。

她做事很利索,以前倒没看出来。

忙碌完后她说可以让我看看她的收藏,卧室门被得意地打开,偶像的照片海报铺天盖地。

余小露想进一步秀一下她的收藏的时候,老板回来了,我很庆幸。

复赛将至,老板为我上最后一堂补习。

那天下着雨,我浑身湿漉漉地进入黑漆漆的楼道,好不容易爬上六楼。抬起手来刚想要按门铃,门却“砰”地打开了,余小露冲了出来,脑袋撞到了我的肩上。她粗鲁地推开我,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去,楼板被踩得有些震颤。“老师,余小露她?”站在门口我问。老板坐在沙发上,一支香烟刚刚上手:“不用理她,成新,进来吧。”我没有理睬他,大步跑下楼去,追到路口也未见余小露的影子。在转身时,我才看见那幢楼前的草地上蹲着一个女孩。我跑过去将伞举在她的头顶。她似乎全然不知地依旧蹲着,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啪嗒啪嗒地打在她手中的相机上。她用毛衣擦了一遍又一遍,屏幕上,她的偶像在看着她笑。

我蹲下身去:“为什么蹲在雨里呢,天那么冷?”才发现她专注得甚至没有哭。她说:“被爸爸从六楼扔下来,又下着雨,会坏么?这么高……你不知道吧,他有恐高症,他的脊椎也不好,碰上下雨天……”她一遍一遍地无意义地擦拭。

“起来!”我拉她。

“我不起来。”“起来!”“不起来!”我再次蹲下去,将小小的她藏在了我大大的羽绒服里,终于感觉到有温暖的雨水往脖子里灌。“不会坏的,你放心,草地这么柔软,雨水也不会恶作剧的。”第二天,余小露没有来读书。我想她一定是发烧了。下午才得知余小露住院了。放学后我直接去了医院看她,顺便将修好的相机带给她,她的偶像依旧在相机里,一张也没有丢。可惜她看不见,她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听见我的声音,她笑了,眼睛依旧弯得很好看。我握她的手,我原本冰凉的手借她的温度而暖和了起来。我说:“怎么会这样呢?”她笑得很给人安慰:“没什么大不了的。医生说只是暂时的失明。他说我压力太大了,哭得太多了,睡得太晚了,吃得太不均衡了,还发烧,呵呵。可是我觉得我一定是因为太担心他了。”我无奈摇头,她看不见。“他好大的力量,可以导致你失明。太没道理了。”“是啊是啊。爱得没道理那就是道理。”她在雪白的枕头上用力点头,又笑了。“想见他吗?”我问。“什么意思?”我将从同桌手里软磨硬泡搞来的入场券塞到了她的手里:“快好起来吧,错过了千载难逢的见面会你也许又要哭了哦。”“谢谢。”她捏着票子微笑。我的下巴掉到了地上她没看见,原本预料她会兴奋得哭出来,还想着该怎么劝她冷静,却没想到她居然如此淡然。

“爸爸你来了?”余小露忽然灿烂地笑。我转身果然看见老板拎着包风尘仆仆地进来了。“小露,感觉还好吧?”他走到病床前将手轻轻盖在了余小露的额头上。余小露咯咯地笑起来:“你猜我怎么知道你来了?”“爸不知道。”“因为啊,我闻见你身上的烟味了。”“哦,那我要考虑戒烟了。”他故意笑出声来,给余小露听,眼角泛起深深的皱纹一波一波。“爸爸,成新给我一张票子,你猜是做什么的?”“爸不知道。”“是见面会,你一定知道是谁吧?”他笑了,说:“嗯,是那个很……帅的……那个谁。”“呵呵。”她咯咯地笑起来。“爸爸你猜我现在最希望做什么?”“爸不知道。”“抱你一下!”她孩子似的张开了手。老板俯下身去轻轻地抱了女儿一下。她忽然说:“爸爸,其实,你也是我偶像,而且我爱你比爱他多!”“多了多少呢?只多一点点?还是多很多?……”他用一连串无意义的问题掩饰他已经无法控制的情绪。

“呀——”余小露大喊。我们都站了起来,护士也跑了进来:“怎么了?”“票子不见了!”于是所有人开始了地毯式搜索。

她的眼睛很争气地在见面会之前的一段时间里复明了。见面会,人茫茫多,我拼了老命拉着她往大门口行进,她的脚步怎么看都不像是根粉丝。

“不去了不去了,累死我了。”被人群挤得快窒息的时候我听到了这一句,脑袋快气爆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下,她居然抛出如此一句没良心的话来。

接着,她力大无穷地将我往反方向拉了过去,终于挤出了人海。“小姐,你什么想法啊?”“人这么多,我们不进去了吧。”她踩着双脚。“这不是你梦寐以求要见的人吗?他现在就在里面呢。”等到确定她真的放弃了,我倒也感觉轻松欣喜起来。

之后我们在广场周围晃来晃去,兜兜玩玩。

逛累了坐在长椅上休息,我不经意地转头瞥见了某个出口黑漆漆的一小群人。“看那里。”“嗯?”“你看是谁?”“谁啊?我近视眼。”“Jay。”“哦。”片刻的愚蠢之后她终于叫了起来,“呀——”双手颤抖着架起相机咔嚓一下。他的车走远了,她依旧很木讷,许久,抬起相机,翻看刚才留下的那个瞬间。很神奇,连我都感觉那么兴奋,因为照片里的那个人,在笑,而且冲着镜头笑。“他一定看到我们了,你应该找他要个签名。”“没关系。”她抱着相机,“明年夏天,我们就毕业了,到时候我一定会去看他的演唱会。到时候,你陪我一起去吧?”“啊?……哦。可是有条件喔。”“哎?说!”“你也将我列为你的偶像吧。”我凑过脸去咧着嘴亮出我整齐得意的牙齿。“五年后,就可以做我的偶像,像Jay那样;十五年后,就可以做我的超级偶像,像爸爸那样。”她说话的表情,完全是一个被宠了快二十年的公主,无论经过人生的哪个站台,都是幸福的。

旋转木马上的蒲公英

我第一次见到迟成时,他穿了一件白色的T-shirt和一条淡淡的松垮的牛仔裤;并且像很多男生一样踩着钟爱的白色名牌球鞋,鞋两侧的三条杠杠在暗光里闪烁着;肩上斜挎着一只纯黑的背包,包的一角有一个白色的adidas标志。

他腼腆地笑着坐到了我一旁的椅子上,低头将他的背包取了下来,从里面拿了很多东西出来,都是些纸张和证件之类的,将它们摆在我的爸爸面前,爸爸一一过目并且满意地点头。

于是迟成开始给我补课了,一开口就有一股很浓的绿箭口香糖的味道。

补课时长两个小时,迟成的声音就像是催眠的乐曲,我差点想要睡过去。他也不管我是不是听懂了,只是用一个调子讲下去,偶尔问一个“懂吧”,不等我回答就接着讲下去了,一刻也不停,头也不抬。直到走他也没有看我超过三眼。

第二次来给我补课是一星期以后。他穿了一件黑色的汗衫,背后仍旧是一个adidas的标志。他坐了下来,问了一句“就你一个人吗”——如果他长得不那么干净,那么我或许因为他这一句话而毛骨悚然。我回答:“是啊。”没有家长在,他显然自然了很多,趁我做题的时候就环顾一下四周,或者转着手上的笔,好几次掉下来发出响声,于是就会孩子似的缩手停止一会儿,过会儿又开始玩笔。我去为他倒了一杯水,觉得这样可以和他多说几句补课之外的有点意思的话。可他说了句“谢谢”就再没别的话了。低头,白净的脸红红的唇,就像一个大姑娘。

我对这个家教老师确实再无多大兴趣。原本指望可以认个哥哥什么的,却完全没机会说什么话,而他讲起课来又完全不管不顾听课者的思路。不过我还是不遗余力地在班级里宣扬我有个长相帅气又秀气的家教。我没有喊过他“老师”,也没有叫过他“迟成”。他也没有叫过我什么。一次给我补课的时候,他无聊地将我的练习本端了起来,问我:“你叫陆希呀?”“嗯!”我抬起头来搁下笔,由衷地热情。他翻开了本子,里面是我的一些备忘笔记。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合起本子,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大喊:“下个礼拜天你会有空吗?”他疑惑地望了望我,好像是有些被我吓着了。“你往后翻吧!”我指了指练习本,故作神秘地埋头做起题目来。耳边有他哗哗翻本子的声音,接着停留在某一页,又等了许久后问:“高中生篮球比赛吗?”我笑呵呵地抬起脸:“是呀!我们的对手是M中,据说他们找了好多枪手呢!”“是吗?”迟成笑了笑,没有把话接下去。聪明的他一定已经猜到我的想法,可他只是沉默和微笑,似乎对小鬼头的把戏丝毫不感兴趣。

“你能来吗?”我硬着头皮发问。

他笑着说:“到时候再说吧。”那天的篮球比赛,我环顾四周果然没有发现迟成的影子,幸好我是预料好了的,所以不至于失落。

M中10名队员里有5名是非M中的选手,他们嚣张地操控着整场球赛,他们的啦啦队欢呼完全淹没了我们的任何声响。他们好几次恶意犯规,将我们的队员欺压得像小小的雏鸟,可怜得让人不忍心看下去,我简直就想直接冲上球场踹对方两脚。

直到我们的队长被球“误砸”而鼻子淌血,谁都压抑不住快要吵起来。有一群高大的人影从观众席里突然站起来,一瞬间的起立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他们走进球场,带头的那个边走边喊:“这是高中生的篮球比赛吗?”他穿着白色的篮球服和深蓝色明晃晃的球裤,依然搭配白色球鞋。

就是那一天,迟成在我心目中无限膨胀,高大得仰头都望不到他的脸,他是一个瘦削而强壮的英雄,那么迷人。

我想要趁下一堂补课时对迟成说“谢谢”,却猛然发现他对我的补课已经结束了。

留下的回忆里只有那天的惊心动魄。我知道自己不会承认喜欢这位所谓“老师”,却不得不想念起他来。爸妈不经意写在电话簿上的他的宿舍电话,给了我联系他的机会。那天我拨通电话,听到对方说:“迟成不在,你是哪位?”我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好久才将自己的身份说了个明白,然后没留什么话就挂了。想,若是迟成知道我打过电话去,也许会回一个过来,因为作为家教,他是有我家电话号码的。可是等了一个月都没有回音,我就没有继续等待的信念了,并不是多么伤心,仅仅失落了一下下而已。我像朵小蒲公英,飘摇过迟成的眼前,分散得没有半点吸引人的地方,也没留下半点飘过的痕迹。

后来我在adidas的专卖店里看到了他,坐着试一双白球鞋,有个扎长辫子的女生帮着他一起整理鞋带。“嗨!”我叫了一声。他和那女生一起抬起头来,我看到他的脸上闪过惊喜的笑。他的头发剪短了很多,穿了一件带帽子的运动服。“是你啊!”他始终没有叫过我的名字。“嗯,你买鞋呀?”“是。”说着他踩着新鞋站了起来,很认真地低头看着渺小的我说,“上次你打过电话给我?可惜我丢了你家的联系电话了,有什么事吗?”我有些莫名其妙的狼狈,笑笑说:“没什么。”一下子就没了什么话题,那个扎长辫子的女生也站了起来,说了些打岔的话:“迟成,这双鞋子不好看。”我与他们说了再见,心里有了点快乐。如果渺小的我是朵蒲公英,那么在飘散的时候,至少已经有一片留在他的记忆里了吧。

虽然我们之间的联系,还是像从前那样只限于我知道的他的宿舍号码。

高三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又打了电话给他。依然不是他接的电话,他的室友说“迟成打工做家教去了”,我留下了手机号码,请他们转达,感觉自己这么久来积累的勇气这下子全付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