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逸宁略一点头,迅速牵了我从萦烟身畔走过,捏紧我的掌心腻了一层的汗水,润湿了我的皮肤,侧头看我时,更是掩不住的紧张。
“叶儿……”
走得稍远些,他也不顾杨轻蕊紧随身后,便悄声地和我歉声说道,“我知道我不该另娶,只是……我欠她的已太多了。改天我和你细说。”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可我到底还没能将他和颜翌宁等同起来,甚至对他意料之中的成亲也没什么感觉,只得叹了口气,说道:“你娶了便娶了吧,别把我扔出去就成。”
唐逸宁急道:“我怎会把你扔出去,你……你别说气话了,行么?”
我气什么啊?
他忘了我根本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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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一道回廊,顶部未盖瓦栊,纵横交错地爬满了厚厚的青青藤萝,作为天然的遮阳顶棚,淡紫浅白的小花一咕噜一咕噜的,尚未完全绽开,却已有着很馥郁的香气,青萝顺着回廊一路蔓延到前方碧瓦朱柱的阁楼,犹自往雕花栏干下的山石上爬,把几只鸟儿掩在叶底啁啾而鸣,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幽静而不落寞,自然而然形成了一处颇有点出尘之气的小小院落。
抬头望那阁楼上悬的匾额,偏暗的铁锈红中,绿底的两个字矫健柔韧,颇见力道:“叶心”。
看质地,应该是新挂不久。
果然,杨轻蕊在后面安慰我道:“叶儿,你瞧唐大哥多细心,府里经了那么一场浩劫,他还是想法把你用过的家什衣物都找了回来,特特存放在这里。”
“你走后,唐府经历了很多事,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
唐逸宁脸上急奔后的红潮渐渐褪去,眉宇间有历尽沧桑后的坚毅和沉静,“从此你就安心住在这里,再不许离开了,知道么?”
我点头道:“我也记不得我可以去哪里。不过,以前我真的和你很熟么?可为什么要离开你?”
唐逸宁才褪开的红潮又浮起,许久才道:“你误会我和其他女子有染,很不高兴……不过,现在已经不能算是误会了……”
我蓦地明白他指的是谁。
萦烟。
十月间,应该是唐逸宁偶遇萦烟受刘征义欺凌,设法相救的时候。萦烟对唐逸宁着迷得很,住入唐家别院后自然会想法再与唐逸宁相聚。叶儿听说后吃醋,一怒离去也算是人之常情。
只是,梦中那叶儿甚是柔弱,再次入门后对萦烟叩头敬茶,不曾丝毫不敬,实在看不出是个很会醋海兴波的女子。
而叶儿能这样明目张胆地吃醋,甚至恼到离家出走的地步,足见她和唐逸宁之间,早不是那么清白了。
南宋以后当权的道学家们,要求女子把贞洁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可惜这限定的对象绝对不包括那些活于权势阴影下的富贵人家侍婢。
所以,《红楼梦》中柳湘莲会砰击宁国府“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连贾宝玉也与袭人等贴身大丫头纠缠不清,算是明清时代世态人情的一个缩影了。
这么看来,叶儿敢闹成那样,也着实不简单;而她奉给刘府的胎儿,应该是她和唐逸宁的亲骨肉了。
我蓦地对自己的前世有种莫名的敬畏感,犹豫着几乎不太敢往那阁内踏入。
唐逸宁注意到我的失神,皱眉道:“怎么了?不喜欢这里?”
我望着那个匾额,问道:“为什么叫叶心阁?”
或者指心中只有叶儿?够让人动心的涵义。不过我总是下意识地想改变些什么,证明我到这里来,并不是重复叶儿的命运,不论是幸运,还是噩运。
唐逸宁没让我失望,他居然文绉绉地念了一句:“易安居士诗云: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我偶尔想起,觉得好,就用上了。”
心中竟是一动。
他用这词时,应该是盼着叶儿尚有余情,终会回到唐家,回到他安排给她的安乐窝吧?
悄无声息地吸一口气,我笑着曲解:“公子的意思,您虽娶了少夫人,但对叶儿还有一星半点的余情?唉,可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不知公子的余情会有多深了。”
我说着,满不在乎地踏入阁中,打量阁中颇是精致玲珑的布置。
可怜唐逸宁给我这么一说,呆呆地站在那里仰头看那匾额,脸色居然苍白起来,眼底的烦恼和忧伤丝丝缕缕地被春日的阳光折射出来,无奈而悲凉。
相隔五百年,我们到底都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我不了解叶儿,唐逸宁同样不像是颜翌宁。
如果是颜翌宁,他早该吼我几句,或者强忍着只是瞪我一眼,然后怒冲冲跑出去,砸掉匾额叫人换新的了。
无所谓地笑一笑,我将胸腔间的悲怆硬压下去,逼出几句不成调的哼唱,却再不知自己唱的是什么。
杨轻蕊跟在我身后,纳闷望着我:“叶儿,你不但像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还像变了一个人。”
我微笑:“我不小心丢掉了原来的世界,自然变了一个人。”
杨轻蕊便不语,只是握住我的手,冉冉转动的淡褐色眼眸,居然盈上了一层轻愁,如水晶中流动的薄薄云絮。
我又微笑。
原来丁绫才是最义气的一个,居然已经护了我两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