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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CASE 8】久年(3)

她只是方丈从山溪里,无心捡回来的一个弃婴。方丈本欲将她送往山下给人收养,谁知这小女娃紧紧抓住他的袈裟,力气奇大,任谁都拽不开,方丈只道是她与佛有缘,便将她扮作小和尚养在寺里十五年。这秘密除了方丈与大师兄,再无人知。大家只道是师父捡回了个男娃,并无怀疑。至于这个无心师弟,天生聪颖,心地良善,相貌又生得清秀,笼月寺上下真真是无不喜欢的。谁会知道,这朝夕相伴的无心,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女红妆。

若不是这场无端大火,恐怕无心自己都快忘了自己不是和尚。方丈跟她讲过,她的背心处纹有“久年”二字,只怕是她父母为了日后相认留下的记号,若有朝一日离开笼月寺,就以这二字为俗名吧。久年……

她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注视着自己落在水里的倒影,沾湿的衣裳紧贴在身上,水面上微漾着一片婀娜的背脊。

水下的异动,惊醒略略失神的她,她秀目半眯,举起手里削尖的树枝,朝正好游过的那条肥美鱼儿猛刺下去。四溅水花中,猎物手到擒来。

搬到穹窿山这两年,全赖她狩猎捕鱼,种菜采果,才将她与无念好好养活下来。师父说的没错,她真是天生神力,从前在寺里,师兄弟们玩掰手腕,居然没一个人是她的对手。人家扛两包米就累得要死,她扛五包跟玩儿似的。不止力气大,她跑得也快,上树像猴下水如鱼,灵巧无人能及。她自己也不明白,只觉得身子从来都很轻,做什么都很容易。

她擦去脸上的水珠,上了岸,把战利品放进竹篓,盘算了一下今晚要做清蒸还是红烧鱼。一边收拾,她一边哼着歌,眼角却无意觑到一个人影。

河对岸,一个黑衣男人,沉默冰冷地看着她,一头乌黑的头发,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发丝间流动着一种完全不属于人间的青色暗光。天空与水面的光华都因他的存在暗淡下去,从来都生机盎然的山山水水,因为他的到来,居然弥漫出沉沉死气,挥之不去,连鸣唱不止的鸟儿都骤然停下了歌喉,扑着翅膀逃走了。

她跟他之间,河水翻涌,她好奇而仔细地端详,却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只隐隐觉得,那是个认识的人。

他走过来,踏流水如平地。

她抓着竹篓,没有畏惧,等他靠近。

他站在离她不到一尺的地方,深灰色的眸子,笼罩着眼前这个湿答答的山野少女。

好年轻漂亮的男人呀!尤其那双眼睛,跟自己的眼睛是同样颜色呢!真难得!久年看得发呆。

“我叫久年。你是谁?”

男子面无表情,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

如果他是心怀不轨的山贼,就拿石头砸死他!久年在他的注视里,一动不动,心里拿定了主意。

结果,他什么都没做,也没说,转身走了。飞走的。

久年看到他背上生出了一对青色的翼。

师父说过,深山必有精怪,看来不假。

久年抱着竹篓飞快跑掉了。她决定以后再不来这条河抓鱼。

4.

除了头发长出来了,无念跟之前并无多大不同,什么都不说,每天只是痴痴坐在家里,往北看。他看起来依然很年轻,眉眼的出色依然让大多数人望尘莫及。只是,谁都看不透那双如陷死水的眼睛下,到底藏了什么。

他看窗外,久年看他,边看边剥鱼鳞,顺便还将遇到怪人的事也当笑话一般讲给他听。两年来,久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沟通方式。她说,他听,没了。

最初的时候,他当她是空气,或者是理所当然照顾他的人,从来未予任何回应。她毫不介意,做饭洗衣,照顾妥当,患病时逼他喝鱼汤补身,说他已经不是和尚了,天气好的时候一定要抓他出去晒太阳,夏夜里会直接把他从床上拖出去,看星光倒映在屋后水塘里的漂亮模样,然后被蚊子咬出一头包。反正他的力气没有她大,随她宰割。

于是,他的脸上渐渐有了表情,有时是不耐,有时是浅笑,但都是极偶尔。

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无念的目光开始有意无意地寻找久年的下落,尤其当她要出门或者归来的时候,他的眼睛总在刹那间,欲言又止。

久年猜想,他们恐怕要在这里住一辈子。想到这样的日子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她的心里就有一股微妙的、奇异的、丝线一样的东西在慢慢明晰,缠绕。

“出去……要小心。”他慢慢地,慢慢地,发音甚至有点困难地,说了五个字。

院子里,月色清朗如灯,握在她手里的帕子,突然停在他的脸上——他的胡子,从来都是她刮的。她说有胡子不好看,落拓得很。所以,每当他的胡碴子一冒头,她就会给他刮去,再用沾了清水的帕子,细细擦干净。

她愣了好一会儿,点点头,说了声“嗯”。

一扇门开了,再关上便很难了。

久年觉得,今年的春天是最漂亮的,她也不知为什么,那些都快看腻了的山水花草,都变得动人起来。

从那晚开始,他慢慢变得愿意说话了,虽然大多数时间仍然是痴痴望着北方。他说他的亲人在那个方向,亲生叔叔,住在华丽的房子里,万人之上。

她边洗碗边问,你想去投奔你叔叔么?

他微笑着摇头,说正是因为这位叔叔,他才会去笼月寺。正是因为这位叔叔,他要终身漂泊。天下皆王土,处处不容人。

那就留在这里吧,有肉有鱼,有野菜有瓜果,忘了你那有钱叔叔吧。她笑呵呵地把碗擦干净,放好。

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说他最想念的是他仙逝的祖父,如今却连拜祭他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打扫灶台,但记下了他的话。

第二天,她拖着他去了屋后的空地,指着一块半人高的石头说:“这是给你的。”

他走到石头正面,方才看到有人在这石头上雕了一个人像,一位长须冉冉,眉眼和善的老人,栩栩如生地摆在眼前。旁边还刻了一串小字——无念的爷爷。

“我是想着你的模样刻的,反正是你爷爷嘛。”她拉着他在石像前跪下,“来吧,你可以拜他了。他一定会知道的。”

一宿未归,原来是做这个去了。

不是不诧异的,不是不感动的。他领了她这份情。

久年站在他身边,看他眼含泪光,长跪不起,心里也隐隐难受。长时间的等待中,她恍惚觉得有人出现在不远处的草丛里,转头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

当夏天的蝉声悠悠响起时,他在一个傍晚,对她说:“成亲吧,我们。”她先是大笑,说两个和尚居然会成亲,然后才红了脸,说,好。

一对红烛,两件红衣,就是他们婚礼的全部。

到他掀起盖头前,久年都还不是很明白自己的心情,自己是喜欢他的吧?喜欢就是爱么?爱就是成亲么?

当盖头被掀起,烛光照亮了那张总是看向北方的脸时,久年顿时如梦方醒。

当很多的喜欢积累起来的时候,那便是爱了。他总是看向北方的脸,从今后会看着自己了。从一开始,他们已经相濡以沫,只是到现在,她才发现这一点。

久年心中的门,终于彻底打开了。

一个声音在她心中明明白白地说,这个男人,便是你一生最渴望拥有的珍宝了。跳跃的烛光里,他温柔的眼神里,她将自己放进了最美好的憧憬。

酒醉般的眩晕,带着深重的幸福感,向她袭来……

5.

她至今都不能忘记,他把长剑从自己的爱人心口里拔出的刹那。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灼痛了她的眼睛,她从湿漉漉的草地里爬起来,当她一眼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幕时,三魂七魄都惊碎了。

面色苍白的无念,浑身湿透,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那个生着翅膀的怪人站在他旁边,握在手里的一柄长剑,深深刺入了无念的心口。

不!她生平第一次尖叫。

前方的水塘里,几只水鸟被吓得振翅逃窜。

他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说:“你爱之人,我必杀之。”

刷,他抽出剑,一缕鲜血从无念的伤口里缓缓涌出。

以前,她不太懂什么是爱,更不懂什么是恨,现在,她都懂了。她扑过去抱住无念,才发现他的身体早已冰凉,一身红衫还穿在身上,将他的皮肤衬得分外白。

她没有掉泪,一滴都没有。

放下夫君的尸体,她像只豹子一样朝凶手冲去,如果可以,她愿意抱住他,一起沉到那深不见底的水塘中。

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哪,他凭什么夺走她在这世上,最爱的人的性命?!

你爱之人,我必杀之。

这得是多么畜生的人,才能讲出的疯话呀!

她的速度太快了,可是那个人的速度更快,他腾空飞去,在她追不上的高空停住,看了看脚下那个悲伤到疯狂的女人,决然离去。她仍不放弃,朝他消失的方向猛追,山石荆棘都挡不住她。但,还是追不上。

她失魂落魄回到原地,抱着尸体,静坐了三天三夜。

第三天夜里,她葬了他,把他埋到了他爷爷的石像旁边。她一把火烧了他们的房舍,孑然一身离开了穹窿山。

去哪里,不知道,也不重要。反正,走就是了。

十年,百年,几百年。无数人在时间的攻击下老去,死亡,可是久年,一直是十六七岁的模样,不曾老去分毫。

这个现象,是她在失去无念的第三十个年头发觉的。毫无惊喜。她无法理解那些追求长生不老的人,被时间抛弃是件极可悲的事,若不是要找到那凶手,这条命有还是没有,这张脸年轻还是苍老,有什么要紧。

可是,他就像蒸发了一样,她几乎踏遍了整个天下,从朱家皇朝走到清军入关,没有他的一点踪迹。没有人见过他,没有人认识他。她有时甚至会怀疑,那个清晨的一切只是一个噩梦,而她一直没醒过来。

虽然她总是这么青春貌美,活力无限,但,皮肉之下的心,早已累得四分五裂。守着不老的年华,她实在累极,暂停了追逐的计划,在市井里开了一家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她自己就是活招牌,渐渐门庭若市。

她在最靠近人群的地方,小心地为自己找一点热闹。

京城里别家的胭脂铺子被她抢了生意,那些百年老店到底气愤难平,勘察到她不过一介女流,且孤身一人,胆子便大了起来。流氓滋扰,造谣生事,一切不利于她的攻击铺天盖地而来,无非要她知难而退,关门大吉。

那天傍晚,她入货回来,被几个膀大腰圆的男子堵在巷中。她自然是不怕的。可是,在她出手之前,已有人先她一步,轻描淡写间便将这群狂徒收拾到头破血流,满地求饶。英雄救美这样的俗事,在她漫长的一生里,不是没有遇到过,她也不过是道声谢,各走各路。

这次,当她看到替她解围的,不过是一位文文弱弱的年轻书生时,她有些许惊讶。

她依然跟他道谢,然后便要分道扬镳。

谁也没料到地上那群狗熊,不念他们放生的好心,反而眼色一变,几个人掏了带着倒钩的飞刀出来,朝她与书生扔来。结果的结果是,混账东西们每人被断了一条胳膊,昏死过去。书生的右臂被刺伤,久年被他推到一边,安然无恙。眼见他伤口血流如注,久年忙将他带回了铺子里。

上药,包扎,他笑问她如此熟练,可是常有英雄好汉因她而伤,再为她所救。虽是玩笑话,多少是轻佻无礼的。

她绑绷带的时候,故意多下了几分力气,疼得他眉头一皱。

“看起来刀上无毒,如有不适,还请公子另请名医。诊药费多少,小女子代付。”她收起药箱,指了指大门,“天色已晚,多有不便,请。”

他充耳不闻,反而将身子一侧,顺手从一旁的烛台下取过一叠纸来,朗朗念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画悲扇。”啧啧两声,他又换一张,再念,“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她把纸一把抢回来,柳眉倒竖。这些都是她闲来打发时间时抄写的词句,这厮实在太过唐突,让人气恼。

“这些悲悲戚戚的句子,看看便罢了。越是记住,越是自苦。”他笑望着她,起身告辞,“多谢姑娘赠药,改日必定再来拜访。”

她皱眉送他离开。当夜,她简单收拾了些细软,毫无留恋地离开了铺子,跟从前她离开穹窿山时一样。

说来好笑,那些流氓同行的劣行威逼不曾让她退却分毫,却因为一个救了自己的男人一走了之。久年也不太能解释自己的心态。

她暂时在郊外寻了一处荒宅住下,等想好下一个目的地时,再离开京城。传说这宅子曾是个被皇帝杀了头的叛臣的别苑,因为满门抄斩,所以一直“不太平”,多年来无人踏足。如此正好,没有比这更清净的地方了。

十来天住下来,白日清净无扰,夜里虫鸣花睡,微风卷香,连屋檐之间的蜘蛛网都是安宁本分的,哪有半点不太平。久年时常坐在院子里那碧水不枯的荷花池前乘凉,发呆。午夜梦回,心里少不了一阵苦痛。

要找的仇人,不知身在何处,时光飞梭,自己却如无头苍蝇,不见前路。也许应该回穹窿山去看看?当年的笼月寺现在已经变成什么模样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若只如初见,世上又何有悲苦。她喃喃着,正想得出神,身后的阴影里冷不丁走出个人来,笑道:“早叫你不要总惦记这些句子的。”

她身子一晃,栽进荷花池之前,被人拉到了怀里。

“我说过会再来拜访姑娘的。”他剑眉星目,满眼笑意。被月色沾染过的笑容,再是不怀好意,看着也有莫名的温柔。久年一把推开他,斥问:“你如何找到这里?”

“想找自然能找到。”他环顾四周,“久年姑娘好眼光啊,竟能寻到这么清净的地方。只是,你不怕?”

“比起鬼怪,我更憎恶那些不请而入的登徒子!”久年毫不客气。

他大笑,看定她的脸,笑声渐远,眸子里有片刻遗憾。

“你的侧脸,皱眉的样子,很像我的夫人。”他说。

“那请您快些回去见您夫人!”久年更认定他是个疯子,转身便走,“若再擅闯,休怪我不客气!”

“她已离世多年。”他淡淡道,看着她突然停住的背影,“我会再来看你的。这里有些银子,你独自居住,总少不了要添置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