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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CASE 8】久年(2)

走着走着,蚂蚁们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一阵清清细细的声音,仿佛有人往漆黑的天空高高抛出了一根水晶牵出的丝——“琥珀杯光点唇酽,醉里龙衫御我寒。一笑悦君颜,再笑倾国乱。”红日之下,有人一袭白衫,翩然起舞,不仅声似天籁,还见水袖如云,步似莲开。

唱的不是歌,是戏,唱腔空灵,婉转悠长。钟小魁听得入神,一时间竟忘了这里是久年口中的“亚马逊丛林”。

如此字正腔圆的唱词,如此怪异野性的原始丛林,两者怎么可能共存在一个场景里?!但它就是发生了。

钟小魁愣愣地看着不远处那清瘦灵逸、窈窕多姿的人影,又见那人身旁不远,立了一个石头做的大碗,半人高,直径足有一米,碗身上浮着幽幽暗光,那些蚂蚁,挨个爬上碗边,前肢一抖,也不知放了什么到碗里,然后便爬下来,沿着来路退了回去。

一曲终了,两只水袖在空中画了个秀丽的弧线,意犹未尽地收入掌中,那人回过头,看了钟小魁一眼,说:“咦?来客人了么?”旋即又掩口一笑,“见笑了。”

竟是个男人的声音……方才的唱腔,分明是个如水婉约的女子。钟小魁微微张着口,看着这个黑发过腰,眉目清秀的年轻男人,一脸微笑地朝自己走来。

“之前不曾见过你呢。”他停在钟小魁面前,细细打量,态度是极和善的,“阁下贵姓?”

钟小魁实在是不习惯将阴阳颠倒得如此完美的男人,他下意识退了半步,说:“我……”

“我以为你在家里。”久年突然从钟小魁背后走了出来,冲那男人道。

“一时兴起,自娱自乐罢了。”男人似乎早料到了她的出现,礼貌地朝她伸出手,“我琢磨着这几天你应该会过来,果然。怎么,你上次带来的朋友如何了?”

“他泼了我一身汽油。”久年一笑,并不与他握手,“你帮他换了命,他还是后悔了。这样的人,实在是无话可说。”

“如此,你相信我的本事了?”男人放下手,并不介意她的无礼,“你带你所谓的朋友来,不过是想拿他当试金石罢了。”

“世界这么乱,骗子这么多,小心点总是好的。”久年看了看他的碗,“你的宠物们真听话,每天为你辛勤劳动,毫无怨言。”

“工作让它们快乐。何来怨言。何况我还亲手给它们做鞋穿呢!”说罢,男人指着钟小魁,“这又是你朋友?”

“不,我雇来的快递员。他只与我有关,与你无关。你可无视他。”久年看着钟小魁,“我这么说你没意见吧?”

“你说话真不讨人喜欢呀。”男人截过话头,一扬手,“请吧。既然来了,我知道咱们的生意能成了。”

一肚子的疑问,还得装作毫无兴趣的样子,钟小魁故意不屑地把目光从他们身上挪开。

“这位小兄弟,”男人走了没几步,突然回头,似笑非笑对钟小魁说,“我看你器宇不凡,想必出自名门吧?”

真是标准的街头算命先生腔……钟小魁面无表情地说:“没车没房没媳妇,穷学生一个罢了。不然也不会当兼职快递员了。”

“我看人素来很准。”男人那双丹凤眼微微一眯,“不过,最近么,你最好处处小心,否则,恐有血光之灾。”

“我没钱打赏给您。谢谢啊!”钟小魁想,如果他永远保持刚刚唱戏时的模样多好,何苦变成个庸俗不堪、危言耸听的算命先生,可惜。

三人走到屋下,顺着软梯爬了上去,钟小魁一边爬还得一边小心梯子两边伸出来的刺,那得是何种变态才能把家安在一颗仙人球上啊!好在这木屋里还算正常,起居用品一应俱全,屋子中央放了一块草编的垫子,上头摆了个小桌,一套精细的白瓷水杯整齐排开。男人热情招呼他们在垫子上坐下,转身去一旁的小炉灶上取了一壶温水来,边倒水边说:“蛮荒之地,只能白水待客,莫要介意。”

钟小魁并不动那杯里的水,从一进到这片湿地开始,就闻到一股药草的味道,进了这屋子,味道更浓。

“啊,我熬着汤呢。可是味道有点过浓了?”男人一眼看出钟小魁皱眉的原因,起身到柜子里翻了一把大蒲扇递给他,“扇一扇吧,味道会少些。等会儿习惯就好了。”

“现在你还是要熬汤?”久年一挑眉,“你不是已经退休了么?”

“习惯了。”男人一笑,看着放在另一个炉灶上的黑色瓦罐,“这是好东西呀,任何时候都不会缺买主。”

“你已经不是那边的人了。这不合规矩吧?”久年摇动着杯子里的水,喝了一小口。

“规矩只是用来限制弱者的。”男人笑得狡黠,别有深意地看了久年一眼。

“什么时候可以开始?”钟小魁突然坐直了身子,再无笑容。气氛骤然缩紧。

男人不慌不忙喝完了一杯水,才笑道:“气氛太严肃了,轻松点,不着急。”他打量着接近石化的钟小魁,啧啧赞道:“果然好气魄,心中虽然翻江倒海,面上依然不动如山。小兄弟,尊姓大名你还没讲。”

“钟小魁。”钟小魁不喜欢他看自己的眼神,那种面上带笑、实则冰冷的注视,会让人没来由地想,跟这人挨太近,也许下一秒就死于非命。他的视线,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似的。男人一怔,若有所思:“啊,姓钟的……”

钟小魁不再理会他,只朝久年指了指自己坏掉的手表,提醒她时间有限,还有三条该死的人命在等待拯救。

久年没反应,所有注意力只在那男人身上。

“你们之间有什么交易,麻烦尽快完成。我的时间非常宝贵。”钟小魁见状,干脆说道,“或者我回避一下?”

“无须回避呀。既然钟小兄弟也来了,这便是有缘了,看见任何东西都是可以的。”男人起身走到那瓦罐前,揭开盖子,用一根竹筷搅了搅,自言自语道,“唔,快好了。”

说着,他回过头,指着自己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孟婆。”钟小魁的第一反应是好娘的名字,第二反应是这名字极耳熟。

“你现在已经不是了吧。”久年纠正道。

“一日是孟婆,这一生都是孟婆。宿命呀。”自称孟婆的他,小心拿起瓦罐,从里头倒出了浑浊的汤,袅袅白气中,这一片似黑似褐的颜色缓缓注入雪白的碗中,旋转,沉淀。

把这滚烫的一碗汤摆到桌子中间,孟婆凑近身子,斯文地吹了几口气,又扇了扇,对着倒映在汤里的久年的脸说:“少安毋躁,凉一点才好。”

孟婆……孟婆?!不可能!这男人怎么可能是传说中那个守在桥头、劝每个奔赴新生命的家伙喝汤的老太婆!

“孟婆只是一种职业的名称。并不局限于老太婆。都是那些写小说的家伙把我们曲解了。”孟婆拿过蒲扇,小心扇着那碗汤,“不过我现在一般不熬工作时熬的汤了,我熬别的汤。”他抬头,也不知是跟谁笑,“因为我已经退休了。但我想,这熬汤的天赋还是不要浪费吧。所以现在偶尔也会给按客人的要求,熬制一些有趣的汤。”

“什么汤?”这样的人,这样的回答,谁都会好奇。钟小魁实在按捺不住,脱口而出。

“世人最想喝的,无非只有四种汤。”孟婆伸出四根手指,“生,死,忘,易。”

久年盯着汤碗发愣,期待它快些冷却,又怕它冷得太快。生死忘易?什么汤才能叫这么奇怪的名字,钟小魁一时猜不透。

“不懂?”孟婆垂眼一笑,翘起兰花指,拈起一块布,小心擦着方才用来搅汤的筷子,“生汤,饮之则生。死汤,饮之则死。忘汤,饮之则忘。易汤,饮之则易。这不很好理解么?”

钟小魁看着久年期待的这碗汤:“那这碗是……”

“这碗不是喝的汤。她给我的报酬,并不够买上一碗可以喝的汤。”孟婆“扑哧”一笑,“这汤是用来照的,价钱便宜了一半。不过也很有趣呢!”

从来没听说过用来照的汤……

“这里真是亚马逊丛林?”钟小魁突然问了个毫无关联的问题。

“对啊。我可喜欢这里了,景色气候都很好。关键是少人打扰。”孟婆收好筷子,“退休之后呀,我走了不少地方,最后决定定居在这里。”他看看窗外,红日依然,然后对钟小魁小声道:“不过么,这是永远比正常时间晚了一个钟头的亚马逊丛林,简单说,是一个存在于时间缝隙里的世外桃源。只有知道入口的人,才能找到我。可安全呢!嘿嘿。我弄了好些有趣的宠物养在这里,你来的时候有没看到那些大鳄鱼?还有那些乱飞的翼龙?都是我的!我还一直琢磨在那边的瀑布里搞几只大个的蛇颈龙,就是没找着合适的。霸王龙我怕不好控制,所以暂时还没养。”

钟小魁机械地眨着眼睛,这是什么恶趣味的宠物爱好者!久年对于他们两人的对话毫无兴趣,几乎专注到失魂落魄,就盯着那碗汤,就像碗里装的,是她的生命乃至全世界一般。

“起码还得好几个钟头,这汤才能用呢。”孟婆用手指触了触碗边,摇摇头,继续扇,“我这儿难得来投契的人,除了买汤的,还是买汤的。你是个例外。最近连买汤的也少了,于是日子就很孤寂了呀。唉。”

“她不是第一次来这儿?”钟小魁想起他们俩刚刚的对话。

“上次是陪她朋友来的。之前她联系上了我,我觉得这生意能做,才给了她地址,让她带朋友来。那个男人来买易汤。”孟婆像个好不容易抓到了八卦资源的八婆,兴致勃勃地说开了,“这家伙特别有钱,但是得了绝症,他说只要能给他换一个健康的身体,他什么代价都愿意给。我就给他熬了碗易汤。喝了之后,他的魂魄自然就换到另一个身体上去啦。我给他找的,是住在天桥附近,最最健康的流浪汉。可刚才久年说的,这家伙在如愿之后却拿汽油去泼她。啧啧。”孟婆摇头,“可见这人最在乎的必然不是健康嘛,有健康了,没钱了,他又不乐意了。哎哟,如今的客人真难伺候哟。”

易汤……原来就是这么个易法。换来一样,却让你丢掉另一样,这个叫孟婆的娘娘腔,干的算好事还是坏事?!

钟小魁不对他的作为发表任何评价,只默默在心里,往孟婆额头上贴了一张“小心!有变态出入!”的标签。

“怎么一点表情都没有。”孟婆嘀咕着,“莫非这个事不够有趣?”他又想了想,拉住钟小魁道:“那我再给你讲个别的好玩的事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好久没跟人讲这么多话了,真开心。”连姜南海那样的货色都不至于话痨至此,这男人也算是极品了。

“是这样的,我有个老朋友,也算是前同事吧,前不久喝多了,来找我倾吐烦闷……呃,你在听么?”

“在……”

“那你干吗翻我的《花花公子》?!”

“因为没有别的杂志可看了。”

“你还未成年!”

“你还讲不讲了?”

“讲!来来,跟我到外头来,让这小妮子一个人蹲着吧。我带你去看我可爱的小蚂蚁,熬汤的材料全是他们从林子里给我找回来的呢。”

3.

“师父师父,烧起来了烧起来了!”满脸乌黑的小和尚抱着一床湿被子,狼狈地冲进禅室,“师兄弟们都跑了!师父快走啊!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小和尚边说边将被子朝年迈的老和尚身上裹,却被老和尚拒绝,他指了指禅室的另一边,一个身着僧衣的年轻人,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一截打坏了的棍子扔在一旁。这家伙怎么在师父房里?

被打晕的人,小和尚认识,是前不久才来寺里出家的,来历不知,只知这人仪容不凡,不似普通人家。剃度之后,师父赐他法号无念。后来寺里的师兄弟们才知道,这位无念师弟竟是个傻子,不会说话,也不会哭笑,整天除了坐在禅房里打坐,便什么都不干了,给他饭就吃,不给就不吃。师父给了他一个单间住,还批准他不用跟大家一起做早晚课,待遇比任何师兄弟都好,还嘱咐所有弟子不得以任何理由欺负无念师弟,违者必重罚。转眼,无念师弟已经在寺里呆了一年了,大家几乎都忘了这个人的存在了。

“无心,你快带了你师弟从密道走!不用管我。”老和尚不容违逆地命令道,“快!”

“师父……”无心小和尚心下一惊,眼见老和尚神情坚决,只好点头。

“慢!”老和尚似想起了什么,上前扯断无念脖子上的红线,抓出一块九龙金镶玉玦之后,快步走到床前,掀开床褥拉开隐在床板上的暗门,对无心道,“快走!”

“师父,我回头再来救你!”

无心一咬牙,背着无念跳进了密道。

老和尚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绝决地关了暗门,锁死,盖上床褥恢复原样。门外的火光越来越亮,温度越来越热,老和尚盘腿坐在蒲团上,转着他的念珠……

笼月寺的大火烧足了三天。这座位置偏僻,香油稀薄的小庙,除了焦土残木,什么都没留住。据说,寺里的僧人一个都没逃出来。第一批赶到现场的官府衙役说,笼月寺里所有的出口都被人从外锁死了。但这种说法连同最初的散布者,很快就消失了。阿弥陀佛。

山下的乡民说,笼月寺里的方丈惹恼了住在山顶的一只千年蛇精,那蛇精才召来天火烧了整座寺庙。不少人都表示曾在笼月寺背后的水潭里,见过化成女子的蛇精在戏水。笼月寺大火后的第三天夜里,千里外的皇宫中,有锦衣卫匆匆而行,直往乾清宫。

没人知道这个晚上,锦衣卫跟皇帝说了什么,只知他离开之后,永乐皇帝踱步到殿外,手里攥着一枚九龙金镶玉玦,对着南方的天空,重重叹了口气。然后,多年未曾睡过一个踏实觉的他,终于一觉到天明。

这些背后的故事,无心自然是不知道的。

逃出笼月寺后,无心带着依旧痴傻的无念,辗转到穹窿山深处寻了个地方,搭了一间茅舍,安下身来。

和尚是做不成了。何况,她本来就不是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