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觉瞪着眼前的午餐，已经足足有三分钟了。
严格说来，他不是第一次吃监狱里的餐点。两年前，他曾经视察过晨曦城直属的一所监狱，并且为了深入体察监狱生活，特意在监狱领导的陪同下，与罪犯一起享用了一顿监狱食堂的午餐。他还再三强调过，绝对不许搞什么特殊化或面子工程，午餐质量必须与平时相同。
那一次，餐桌上摆的是白米饭、茄汁里脊、虾油冬笋、土豆炖牛肉和红烧黄花鱼，还有一盘鲜香四溢的花生猪脚汤。
虽然他吃得不多，只是象征性地尝了尝，却也觉得监狱里的伙食还是不错的，最起码可以保证犯人的温饱和基本的营养，还在事后表扬了该监狱的负责人。直接导致的结果是，那个家伙两年之内连升三级。
可是为什么，现在桌子上摆的东西与那时截然不同？他看了三分钟，愣没看出盘子里盛的是什么。
周觉承认自己在饮食方面有些挑剔，火腿喜欢意大利的，苹果派只选德国的，鹅肝酱独爱法式。即便在野外特训期间，也是能吃熟食绝不吃生食，有牛肉的时候也绝不吃猪肉。后来在莫晓乙的影响下，他开始崇尚饮食的简单、自然和质朴，去除繁杂的步骤和过多的调料，还原食物的本味。
所以，他自认为饮食结构已经逐渐趋于平民化，并且为此感到由衷的骄傲。
也所以，他对这次进入监狱调查案件信心满满，别人能吃的苦，他也绝对没问题。
没有想到的是，监狱里的第一顿饭，就让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深深的怀疑，那黏黏糊糊恶心巴拉的饭团，完全分不清颜色和形状的“白菜炖萝卜”，还有散着怪味的碗筷，无一不挑战着他味蕾承受的极限。
还没开始吃，他就已经饱了。同样是监狱，区别怎么这么大呢？
周觉当然不会知道，他视察的那所监狱，为了迎接他的到来，非但改善了犯人的伙食，还特意请来特级厨师专门为他制作监狱特餐。即便是同样的食材，经过刻意加工，也是绝对不同的味道。
他以为的与罪犯同食，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偏偏这个时候，不知哪个家伙吃饱了撑的，高高举起右手：“报告管教，那个新来的3029不肯吃饭。”
林易的眼神立刻盯向周觉：“3029，你怎么不吃饭？”
对于3029这个称呼，周觉根本没反应过来，莫晓乙连忙推推他的胳膊：“阿觉，怎么了？”
周觉抬起头，愤怒地抢过莫晓乙手里的勺子：“晓乙，不许再吃了，这是人吃的东西吗？”
周围立刻嘘声四起，林易大为恼火：“不是人吃的，难道还是猪吃的？”
周觉比他的声音更大：“猪都未必吃。每年那么多的财政拨款，你们第六监狱都拿来做什么了？晨曦在十六年前就出台了《监狱罪犯的饮食质量及安全管理规定》，你们竟然还在给犯人吃这种垃圾？去，把监狱长给我叫过来，他是不是不想干了？”不知不觉，周觉便习惯性地使用了上位者的口吻，完全忘了自己罪犯的身份。
还别说，所有人都被周觉震住了，包括几个巡视的管教。因为周觉说话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也太过霸气威严，所以一时之间，大家全没反应过来。
只有莫晓乙无力望天，果然不该让阿觉来的，这家伙总是搞不清自己身处的位置。但他心里却在奇怪，昨天的饭菜虽然也不怎么样，毕竟还多了一碗红烧肉，怎么今天差到这种地步？连他都是勉强下咽，胃里直泛恶心，更何况从小锦衣玉食的阿觉，难怪他会发飙。
“是你找我吗？”无巧不巧的，那个圆球似的监狱长真的走进了餐厅，走向周觉，满脸笑眯眯地问。
周觉大喇喇地打量他，然后意味深长地笑：“看到你，我忽然有些明白，这所监狱的伙食为什么这么差了。”
监狱长假装没听明白，依然笑呵呵：“伙食差？怎么会呢？我每天都这么吃，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啊！”
“少来，这种破烂玩意，鬼才吃得下去。”
监狱长也不废话，直接端起碗，仰头就往嘴里灌。粗大的喉咙几个起伏，那碗不知成分的黏糊东西迅速见底，一粒都没有剩下。
周觉怔了怔，唇角弯起一个优美的弧度：“难怪你会长成这副模样，还真是什么都敢吃！不过……”他懒洋洋地靠坐在椅背上，双臂环胸，神态动作优雅至极，也气人至极，“我是人，所以，我有权利拒绝猪食。”言外之意很简单，你是猪，所以你可以随便吃。
刹那间，餐厅里静得落针可闻。
大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监狱长虽然因为身材过度臃肿，平时又总爱笑眯眯的，确实少了几分气度和威严。但他毕竟是一狱之长，第六监狱的最高掌权者，即便那几个最是蛮横无赖的愣头青也不敢对他稍有不敬。
这个新来的3029，怎么看也不像是缺心少肺的，他怎么就敢……
监狱长脸上的肥肉簌簌颤动，仿佛随时能抖落几块。他眼神阴鸷地盯着周觉，一点一点俯下身体，在他的耳边道：“不愧是晨曦第一大少，果然够嚣张，够跋扈，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不过，既然到了第六监狱，不管你是龙是蛇，都得给我好好盘着。否则，我有的是方法伺候你，绝对会让周少不虚此行。”
周觉笑了，他果然没有料错，从他进入监狱的第一刻起，就被盯上了，所谓的安全检查根本就是故意针对他。
对方明知他的身份，却依然如此肆意妄为，显然是要破釜沉舟了。
这样最好，双方都无需隐藏，直接亮出底牌，也免得他费时费力。
他不怕对方向他出手，只怕对方不出手。越是针锋相对，暴露的东西才会越多。就看最后，谁能玩得过谁了。
周觉脸上再次荡漾起那种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他调皮地眨眨眼：“那我就拭目以待咯。”
“保证不让周少失望就是。”监狱长慢腾腾地直起身体，向着管教招手，“通知厨房，立刻给咱们周少单开一桌，他想吃什么就做什么，一切听凭吩咐。”临走前还笑眯眯地向着周觉道别，“那么周少，我还有事，恕不奉陪了。”
众人再次跌破一地眼镜，明明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怎么转眼间就变得和谐友爱了？这两位到底是亲家还是冤家，怎么越看越不明白呢？
谢子博很无奈地放下碗筷，以手托腮，皱着可爱的小脸喃喃自语：“哎，想要低调，咋就这么难呢？”
郑岩自始至终都在埋头猛吃，好像眼前摆的是龙肝凤胆，少吞一口都会吃亏似的。
莫晓乙佩服不已，这人得麻木到什么程度，才能把浆糊当成鲜奶喝？
厨师长一头雾水地走出来，小心翼翼地问：“这位……3029先生，请问您想吃些什么？”
真是见鬼，他堂堂监狱大厨什么时候沦落为点餐小弟了？
周觉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这种地方能有什么好吃的？拣你拿手的随便来两样就好了。对了，你最好拿笔记一下，有些东西我从来不吃的，例如青椒，味道要多讨厌就有多讨厌；还有白菜，我对这种东西似乎有些过敏。另外萝卜、蘑菇、胡椒、芥蓝、大葱、生姜、芹菜、茄子、芸豆、扁豆、肥猪肉、红头蒜、动物内脏等等，除了这些，我什么都吃的。”
厨师长一脸呆滞，除了这些……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能吃的东西吗？他做了半辈子厨师，第一次听说白菜也会过敏。这位祖宗到底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尤其让他吐血的是……这位爷真是入狱服刑的囚犯吗？怎么感觉像是放松疗养来的？
那一瞬间，厨师长很有一种立刻给周觉父母打电话的冲动，只为向他们致以最最崇高的敬意，能把这样一个熊孩子喂大，是多么不容易啊！
我们的周海宵周大总统想必也会心有戚戚焉，唉，养儿子确实比治理国家难多了！
厨师长满腹感慨地走向厨房，决定大展身手，让这个臭小子心服口服。
第一道菜：松鼠鳜鱼。
周觉悠闲地跷起二郎腿，开始点评：“浇汁的时间好像稍微晚了一些，吃起来定然少了几分脆嫩可口。不好意思，刚才忘了告诉你，我不喜欢吃苏菜。”
厨师长捧着汩汩冒血的心再次回到厨房，精心制作第二道菜：腊肉炒红菜苔。
周觉只是闻了闻，便又开始摇头：“是用猪油炒的吧？太油腻了。”
厨师长咬牙切齿地开始第三道菜：腊味合蒸。
周觉这次连看都没看：“怎么用鸡汤蒸呢？若是换成高汤我或许还有点胃口。”
厨师长快要哭了，拖着无力的双腿继续奋战：干烧鱼翅、辣子鸡丁、东坡肘子、麻婆豆腐、牛肉炒粉、冬瓜盅……摆了整整一大桌子，周觉却一口都没动。因为每道菜都被他挑出一堆毛病，偏偏还让厨师长无可反驳，一边心里骂娘，一边又不得不佩服，这小子的嘴刁是刁，却刁得非常有水平，可见平时也是个能吃会吃的主儿。可惜这里不是交流的场地，否则倒可以相互探讨一下美食制作心得。
他却不知，对于饮食，周觉纯属纸上谈兵、光说不练的那种。每次到心理室吃饭，都是莫晓乙动手，他在旁边乱晃，闲极无聊的时候便会问几句，这才渐渐懂了一些。在那之前，他只认得已经做熟的菜，至于没熟的，他连香菜和芹菜、黄瓜和丝瓜都分不出来。
面对一桌香气扑鼻的饭菜，周觉虽然很淡定，淡定得连筷子都懒得伸，其他人却不一样了。这些囚犯们平日连油腥都难得一见，更别说这样的美味佳肴，所以一个比一个虎视眈眈，眼珠子瞪得快要凸出来，口水也早就泛滥成灾了。
周觉问莫晓乙：“晓乙，你要不要吃点？”至于谢子博和郑岩，他直接无视。
莫晓乙摇摇头，周觉一副早已预料到的模样：“就知道你也不喜欢。”
莫晓乙叹气，看看周围那一双双嫉妒得快要冒火的眼睛，他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想被一群饿狼围殴罢了。
“咕噜”一声，猛吞了一口口水，那个头顶“王”字的赵哥再也忍不住了，用力拍向桌面：“凭什么别人能吃山珍海味，我们就得吃猪食？你不吃，我吃！”说完，就向周觉走了过去，馋涎欲滴地望着满桌饭菜，上手就要抓……
他的手刚刚伸出还没有半尺远，周觉便一脚踹了过去。他的速度太快，赵老大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高高抛起，在空中划过一条完美的抛物线后，直接撞到十几米外的桌面上，乒乒乓乓稀里哗啦，将饭菜挥洒一地之后，这才光荣就义，糊了满脸菜汤和污血晕过去了。
这一幕，再次震住了所有人。就连几个管教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怪不得这么跩，果然是个狠角色！
瞧瞧人家这一脚踹的，非但眼睛没抬，连眉毛丝儿都没动，就把赵老大给灭了。
猴子愣了一会儿，这才哀号着扑了过去：“老大，你怎么了？”
周觉满意地哼了一声，凡是欺负过晓乙的人，谁都别想好过！他向猴子勾了勾手指：“那个尖嘴猴腮的，你给我过来。”
猴子不敢违抗，满脸惶恐地走过来：“大……大哥，有什么吩咐？”
“你给我记住了，从现在开始，那个满脸血污的倒霉家伙已经不是你们老大了。”
猴子心领神会，恭恭敬敬地低下头：“拜见新老大。”
周觉一巴掌将他拍了个滚地葫芦：“什么老大，你当我和你们一样是流氓地痞呢？”
猴子哭丧着脸爬起来，你当然不是流氓，你比流氓还流氓！
“……总不能群龙无首？”
“群龙？”“扑哧”一声，周觉喷笑，“就你这副窝囊样子，也敢自称为龙？千万别侮辱了龙！不过，有一点你没有说错，那个老大被我踹断了两条肋骨，最少也要修养三个月，这段时间确实需要一个新老大来掌控局面。嗯，让我来看看，谁比较适合做老大。”
目光扫过整个餐厅，凡是与周觉眼神接触的人，都情不自禁瑟缩了下，忙不迭地将头埋进肩膀，生怕被这个煞星选中。他们都是凡夫俗子，可不想卷入神仙的斗争。不管谁胜谁负，闹腾到最后，倒霉垫底的还是他们这些要靠山没靠山、要力量没力量的小角色。
其中，头垂得最低的就是换了寝室的络腮胡，偏偏周觉还一眼就瞧上了他，就这个脸熟，伸手一指：“那个……二八年华的大叔，你过来。”
络腮胡猛一哆嗦，愕然抬头：“我？”
“对，就是你。”
络腮胡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怎么偏偏倒霉的就是我，我招谁惹谁了？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却被周觉一把按坐在桌前：“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新老大，这桌饭菜就当我孝敬给你的。怎么样，我对你不错吧？”
络腮胡心里顿时乐开了花，不由自主地开始吞咽口水，不过望着周围那一双双恶狠狠的眼睛，却不得不装出一副被压迫的可怜样：“别介啊，大哥。我这人做小弟做习惯了，做不来老大的。”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自己不可以？还有，我耐心有限，别让我再说第二遍。”眼神里满是凶狠的威胁，你小子再敢啰嗦试试？
络腮胡诚惶诚恐地看向郑岩：“可是……我现在是斋戒期间。”
“斋戒？”周觉想起莫晓乙讲过的监狱遭遇，很霸道地宣布，“我允许你还俗了。”
络腮胡这次真的想哭了，他是斋戒，又不是出家，还什么俗呀？不过……他小心翼翼地看看郑岩，发现后者毫无反应，立刻挺直了腰板。既然郑老大都没反对，那他还矫情什么，开吃吧！
于是，在一众“虎视眈眈”的眼光中，络腮胡一头扎进碗碟里，连筷子都顾不得用，直接用手抓，用嘴啃，用碗倒，那等架势，狂风扫落叶都不足以形容，让周觉看得直皱眉。
莫晓乙好心地提醒他：“二八大叔，你现在是老大了，这桌食物可以任你分配的。”
他的意思很简单，不要光顾着自己吃，还有那么多人盯着你呢！络腮胡却好像完全没听懂，一边狂吃海塞，一边含含糊糊地嘟囔：“知道了。”
众罪犯的眼睛几乎可以射出毒箭来，难怪他们愤怒，这些饭菜若是光摆在那里，虽然诱人也还能抵抗几分。现在却被络腮胡吃得汁水四溅，香气四溢，浓郁的味道毫无阻挡地穿越鼻腔，直直地钻进人的心坎里，简直能把魂都给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