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驰的马车中,火云依旧昏迷不醒。两天了,他没有睁过眼,甚至心跳呼吸也几不可闻了。洛战衣却拼命地将真气贯入他的体内,以保持心脉不断。幸好有旭若儿的解毒灵丹,虽非对症,但起码控制了毒性不再扩散。让洛战衣心急如焚的是进入火云体内的真气得不到任何回应,似乎火云已无求生之意。这种情况下,能否支持到西山真的很难说。
洛战衣的脸色已现出力竭的灰白色,火飞赶忙替下他继续往火云体内灌输真气。却感觉到一片空空荡荡,毫无着力之处,不由惊骇地大叫了一声。
洛战衣连忙伸手探向火云的心脉,竟连那仅存的一息也已不在。骇极之下,他双手连拍火云身上的几处大穴,并再一次运起功力强行灌入火云体内。与火飞力道相并,两股真力循环往复,流遍火云周身。一直握着火云左手的叶小含喜极而呼:“跳了!刚才火大哥的脉搏跳了一下。”
洛战衣疲乏地吐了一口气,但不敢有丝毫松懈,他坚定地向着火云沉静却了无生气的面孔:“火云,你听着,无论付出何种代价,我都要将你的生命夺回!”
火云没有丝毫反应,沉睡依旧。
马车终于到了西山,洛战衣抱起火云直冲向药圃中的小屋,除了药婆婆恐怕再也没人能救火云了。但是当药婆婆听完他们的来意后,却想也没想便拒绝了,而且所说的话决绝得一留一点儿余地:“这火云作恶多端,现在他的报应到了,我拍手称快还来不及,救他!想也甭想。”
原来前几天小宝已回来西山,并告诉药婆婆,陈也是火云所害,就拿了毒粉“无日劫”又偷偷返回了应天府,并伺机暗算了火云。
火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并连连磕头:“药婆婆,火飞求求你,只要你救我哥,火飞什么都答应你!我的命也可以给你!求求你了!”他那么用力地用头去碰撞地面,没几下,额头上已是一片血迹殷殷了。
药婆婆狠下心肠不去理他,泪眼盈盈的叶小含走上前去,也缓缓地跪在地上:“奶奶,小含也求你了!您救救火大哥吧!”
药婆婆又气又无奈地要扶起她:“乖孙女,你忘了,当初这火云是怎样劫走你的?你还替他说话!”
叶小含不肯起身,并用力摇着头:“不!奶奶,你错了!火大哥从来没有伤害过我,相反,他还一直在暗处保护我!即使这一次,他若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伤了自己,更不会让小宝有机可乘!奶奶,我不明白,陈叔叔已经死了,大哥也死了,这已是无可挽回的了。难道非要再陪上火大哥一条命,事情才算完吗?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奶奶,你告诉我呀!”
药婆婆看了看火云毫无血色的面孔,喃喃地说;“你不懂的!你永远不会懂的!”
“不是她不懂,是你不懂!”洛战衣深诲如海的眼中映着伤痛,他缓缓低下头凝视着火云眼眶周围泛起的紫黑色,“你恨火云,是因为他导致了陈也的死。但你可曾想过,若非当年你不辨是非又怎会让陈也含冤离家?又怎会有陈也为求生活而以杀人为业?又怎会有陈也剑伤火云之父而致其伤重而死?又怎会让不到十岁的火云便要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终于走上了一条再难回头的路。其中的因果牵连,谁能说清?但这一切能全部归咎于火云吗?他要活下去,他要在这个波诡云变的世界活下去,他唯一的过错是他用错了方法。药婆婆你只怪罪火云,难道就不曾扪心自问过吗?”
药婆婆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可又无力辩驳,尤其是洛战衣的一句“不辨是非”正说到她的痛处。所以,药婆婆嘴唇张合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可我的孙儿隐之也是死在他的手中,这总没错吧?”
“叶隐之?”洛战衣冷冷地笑了,“叶隐之为了一己之权欲,可说是无所不用其极。他为了隐藏自己杀人劫宝的真相,不惜牺牲至亲之人,明知陈也是为他代罪而死,却一直做壁上观;为了争夺剑诀称霸江湖,先藏小含于镖箱,再杀海日楼主在后,其中又连累多少无辜送命?叶隐之狼子之心,这种人死有何惜?令人不解的是,他这种暴戾冷血,深沉难测的性情又是如何形成?”
药婆婆被他问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隐之……他自幼丧母,父亲又不在身边,所以疏于管教……”
“哦!”洛战衣不置可否,“那叶隐之的母亲因何早逝?”
“是……哎!”药婆婆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乘夕离开了她,她终日愁眉不展,偏又性情倨傲,不肯向人敞开心扉,更不去挽回乘夕,最终忧思伤身,郁郁而死!”药婆婆又哪知道,夏蕊嫁给叶乘夕根本是为了另造一个身份以躲避朝庭的追捕,这让她如何解释?况且以她皇妃之尊又怎会向叶乘夕乞求情感?
洛战衣目光难测,故意讥嘲地看着药婆婆:“您也知夏蕊是因为婚姻不幸才郁闷而死,那我再问您,又是谁造成了这种不幸的婚姻呢?”
大家本不太明白,洛战衣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算起旧账来?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而药婆婆更如同当头挨了一棒,退后两步,“砰”地坐倒在椅子上,但那简单的只有一个字的答案,“我”却再也说不出口。在这短短的一刻,她恍如衰老了几十年,因为她从没想到,所有的错误竟是以自己为始,她不甘心,但又无从辩驳!
洛战衣看着突显憔悴的药婆婆,心里愧疚不已,但又必须狠下心:“药婆婆,洛战衣的话确实有些残忍,却并无不实之处!我并没有怪责您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人与人之间的纠缠,并不能只用是非、恩怨、情仇几个字便能解释得了。因果之间也是循环往复,难知始终。叶隐之有错,火云有错,陈也有错,洛战衣又何尝没错?可是错已经有了,许多人也已在这错中去了,生者难道就不能大度一些,宽怀一些,别让错再继续下去,学会珍惜彼此吗?”
药婆婆嘴唇蠕动,无力地说:“你……”
洛战衣真挚地向前一步:“药婆婆,我代火云向您道歉!您就看在火云在最后关头放过陈小宝的份上,救他一命,可以吗?”
药婆婆楞了楞:“你是说……”
叶小含忙说:“奶奶,是这样的,小宝虽然暗算了火大哥,但火大哥当时仍有杀小宝之力,却在关键时刻罢手了。他是故意恕过小宝的。奶奶,火大哥都有了恕人之心,您为何不能有救人之量呢?”
洛战衣诚恳地说:“药婆婆,当时火云是能杀小宝而未杀。我想,在最后一刻,他心软了,但他的一时心软却换回了小宝的一条命。”
药婆婆沈默了,过了很久很久,以至于屋中人等得快喘不出气时,她才缓缓地说:“看来,他的一时心软也换回了他自己的命!”
所有人都喜形于色,洛战衣更不由深深一揖:“药婆婆一念之仁,必得后福无穷。”
万分疲惫的火云在闭上眼的那一刻就不想再醒来,他一直恐惧死亡,所以他不择一切手段地想活下去。可当死亡真的来临时,他忽然感觉到那并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因为你终于可以完全地放松身心,美美地睡下来,而且不必担心被噩梦惊醒,更不必在睡中也要提防周围的变化。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好舒服……
任自己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沉沦,坠入那不可测的深处,火云只觉心里坦然极了。他再也不牵挂什么,他要去黑暗的最底层,他并不在乎没有光明,因为他已经习惯黑暗……
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火云,你听着,无论付出何种代价,我都要将你的生命夺回。”
是洛战衣!火云想拒绝,但却发不出声音,他只能沉默。为什么?他活着只能给洛战衣带去麻烦和困扰,想不到他一次次的背叛,最后竟仍得了洛战衣两个字:“兄弟。”
是的!洛战衣和火飞在湖心亭中的对话火云全听到了,当时他震动得无以复加,但“兄弟”两字却似有人在用烧得鲜红的烙铁一下子烙上了心坎一样,再也擦不掉了。
就因为这两个字,他才敢放心地去。因为他相信有洛战衣在,小飞不会孤苦无依。
在茫然无际的黑暗中竟又出现了一个更漆黑的洞,那洞深不可测,但对火云却有种奇异的诱惑力。正在火云决定进入黑洞时,突然从洞中显出一个人影,那影子缥缥缈缈,却又清晰无比。
火云狂喜地要扑上去:“爹!”
火明倏然后退,冷冷地注视他:“如果你这么轻易地便放弃,那么你就不是我的儿子。”
火云猛地怔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摇头:“为什么?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吗?我没有辜负你的嘱托,我已将小飞抚养成人,而且给了他我能挣到的一切。”
“那你自己呢?”
火云不太明白:“我?”
“是的,你!”火明失望地看着他,“当初我将小飞交给你,是为了给你一份责任,以让你学会担负着责任生活。但你看看你自己,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你竟然把这份责任当成了杀伐的理由,你为了你自己的生而致多少人枉死?”
听了这番话,火云如遭雷击,他慢慢地后退,发出的声音显得如此空洞:“你在责怪我,你竟在责怪我!在我苦苦挣扎了这么多年后,爹,你好狠心!”
火明叹息:“云儿,如果你现在回到我身边,那么你会带来太多的遗憾。回去吧!回到你该去的地方,你还有许多事没有做。记住一句话,生之为生,但绝非最终目的。”
火云握紧了双手,身子一阵阵轻颤,但终于转头向来路奔去。侧头之际,一滴清泪洒向黑暗的尽头。
黑洞中,火明身影渐淡,一声沉重的叹息渐渐远去:“云儿,不要怨爹,爹是为了你好!”
火云狂奔在黑暗中,一种深深的被遗弃的感觉啃啮着他的身心。想不到他的努力,他的艰辛,他的一路洒血换来的竟是爹爹的不谅。他真的错了吗?他不甘呀!爹,你怎能这样对我?你怎能这样伤我?爹,你好残忍。
心好痛,身好痛!疲惫的感觉竟又重新笼罩住了他。小飞,星主,你们在哪儿?小含,你在吗?一阵阵巨痛袭来,火云忍不住呻吟。
“火大哥,你醒了。”是小含狂喜的声音。
“哥!”
“火云!”
一声声呼唤清晰地响在耳畔,火云茫然,我真的回来了,可是……好黑呀!
“快看,他睁开眼了!”
“哥,太好了!我快急死了。”
火飞的声音在正上方传来,甚至连他的呼吸火云都感觉到了,可为什么……火云努力地睁大眼睛,但仍然是漆黑的一片,就像是浓墨染成一般。于是,一种深深的恐惧攫住了他,难道是……
洛战衣看着火云茫无焦距的双眼,心里早有一股不详之感油然而生,随之触及他面上的神情变化,洛战衣不由得心中一震,失声叫:“火云,你的眼睛?”
药婆婆正好闻讯赶到,她扒开众人来到躺在床上的火云身前,用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又仔细地瞧了瞧他的瞳孔,然后叹息了一声。
火飞的心快提到了嗓子眼:“药婆婆,我哥他……”
“你和洛战衣曾经用内功替他驱毒保命,虽护住了他的心脉,但毒性并未散出体外,反而齐聚在他的双眼。即便现在毒素尽去,可他的眼睛已被毒性彻底腐蚀。简单说吧!他看上去双眼并无异常,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番话使得在场的所有人都震骇得无以复加,火飞更是傻掉了,他喃喃地问:“你是说,我哥他瞎了!怎么会呢?不!”他大吼一声,要去抓药婆婆:“你骗人!”
洛战衣及时拦住他,并大声训斥:“你做什么?你这个样子,让他……火云怎么办?”
于是,屋内陷入了沉寂,静得落针可闻。叶小含悄悄地转身离开,过了一会儿,她手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来到床边,她把药递向了火云嘴边,柔声说:“火大哥,先把药喝了吧!喝了药,你的伤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一直毫无反应的火云突然狂笑起来,“好起来?哈!好起来!哈!哈!哈!”他笑得那么用力,那么放肆,以至于那笑声在室内传荡时显得如此刺耳,众人闻声色变,但此时此刻又不知该如何劝解?
火云不停地笑,直笑得声嘶力竭!好起来!他怎么好起来?他将成为一个身体健康的瞎子!哈!哈!瞎子!曾经是多么遥远的字眼,他从没想到自己会和这两个字联系起来。可如今,这两个残酷而沉重的字眼却真实无比地扣在他的头上。他将成为一个瞎子,那意味着他再也无法在江湖上称雄,再也无法驾驭烈马,再也无法来去潇洒。
火云,你是个何等自负骄傲的人,如今却要成为百无一用的废人!你为什么要回来?回来承受他人的歧视和……同情。
于是,火云用力一扬手,叶小含手中的药碗便已摔洒了出去,药汁淋在床上、地上、还有身上……
叶小含并没有惊呼,她用力咬着唇以忍住自己即将脱口的哭声。这个时候,她不能软弱,火大哥需要的是坚强!静静地拾起碎碗,叶小含将它们放在桌上,这时她已平静下来:“火大哥,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你不能这么轻易地就被打倒……”
“你闭嘴!”火云重重地捶了下床头,他对着叶小含的方向大吼,“你不是我,又怎会明白我的心情?”
“我虽不是你,但我知道事情既然发生了,那么你就必须去面对。”叶小含重新走回他身边,并握住了他的手,像是要将勇气与温暖传递给他,“无论即将来临的有多残酷,你都无法逃避,倒不如坦然相对。”
火云默然,过了一会儿,他竟然又吃吃笑了起来,那笑中充满了讥讽与一股难以形容的愤怒,他一字一字地说:“你在教训我!”他猛力推开了叶小含,“我讨厌被人教训!更讨厌你这种轻巧无用的废话!哈!瞎眼的不是你,你当然可以轻轻松松地说一些励志劝解的话。你从来不曾承受过,又怎知这其中的痛……”
“你才闭嘴!”药婆婆心疼地扶起跌在地上的叶小含,忍无可忍地冲着火云大吼,“什么她不曾承受过,你只不过瞎了一双眼睛而已,但你可知小含恐怕连今年都活不过去……”话一说到这儿,药婆婆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却为时已晚。因为众人都已被她的话吓住了,洛战衣更是面无人色地上前抓住药婆婆的手:“你……刚才说什么?”
倒是叶小含首先恢复了镇定,她忙上前扶住洛战衣的胳膊:“洛大哥,你别着急,其实我没什么的,我只是……”
药婆婆叹了一声,擦了擦眼睛:“小含,你就别瞒她了!洛战衣,我告诉你,我第一次为小含把脉时便已发觉她的脉象异常,这种脉象叫做九阴绝脉。患此病的人通常活不到二十岁。我也终于明白,乘夕为什么一直没有现身江湖,九阴绝脉乃是代代相传,小含的母亲宁静必是也有此病,乘夕根本离不开她,而且一定想尽方法为她续命才让她活到三十多岁,但终是难逃天命……小含才十七岁,她本来至少还有三年的时间……可是她曾被施以闭经缩脉之法,元气大损,所以就……”说到这儿,药婆婆已是泣不成声了。
洛战衣面若死灰地退了两步,他终于明白叶乘夕为什么把小含禁足在屋内,更明白了叶乘夕为什么要对小含说“博学的人活一天也比一个懵懂的人活一世”有价值。原来只觉荒谬,现在才体会到叶乘夕的苦心,可是……这一切事又让他如何承受?谁来教给他如何面对这种残酷的事实?
火飞一直便楞在那儿,一个接一个的恶耗让他喘不过气。火云也被药婆婆的话震住了,他不再说话,右手却攥紧了被角。
是叶小含打破了沉默:“洛大哥,对不起!是我瞒了你,因为我不想你为我担心。”
洛战衣终于发现一件奇异的事,叶小含竟是那么平静,似是早已不在乎生死之事。在她的脸上找不到丝毫的生命即将逝去时所该有的恐惧,她平淡地就像是在面对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她才十七岁呀!如花的年龄,难道她一点儿抱怨都没有吗?
非常奇怪,洛战衣竟也在那一瞬间平静下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因为他突然之间就好象已能够接受这项事实了,“小含,你……”
叶小含柔柔的笑:“洛大哥,我一直在想,今生能认识你,是上苍对我最大的眷顾。我真的无怨!虽然不能与你长厢厮守,但只要拥有一刻,便足够了!我不想再奢求什么,所以我没有必要去遗憾!是吗?”
洛战衣凝视着她,从小含坦然的眼神中,他看出她真的无怨!因为她早已接受了命定的现实,随时都在准备面对死亡!这么多年了,她慢慢学会了淡然地面对一切,从不去强求什么!生死更不在念中,因为生命的精彩并不在于长短。所以,洛战衣也笑了:“是!”
叶小含笑得愈加开心,她倒向洛战衣的怀中。是呀!她唯一的牵挂就是洛战衣,她怕他为自己太过伤怀……现在,她有些放心了!
药婆婆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无比的心酸中又带着些许安慰。最起码,小含已经获得了属于她的幸福,她并没有因为短暂的生命而感到痛苦。
此时火云的神情却变幻莫测,他不耐地扭过头,双眼定在一个空无的点上:“怎么?现在你们发现了另一件不幸,便将对我的同情转移了目标。是不是不准备喂我吃药了?”
叶小含立即站直身子,高兴地说:“我这就去给你端来。”
火飞挪坐在床头上,呐呐地说:“哥,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火云却脸色一寒,斥道:“你给我滚一边去!”
这些日子,火云表现得异常平静,他像是已经接受了既成的现实,不再怨天尤人,也不再愤世嫉俗,甚至不再悲哀。他每天都乖乖地喝药进补,剩下时间就尽可能的休息。所以,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看着火云日渐复原,洛战衣极感欣慰。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火云平静的面孔背后藏着什么?但这只是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他并不能确定。另外,陈小宝一直没有回来西山,药婆婆虽然有些着急,但并不太担心。反正陈小宝精灵古怪,自小就到处乱跑,无论在哪儿都混得下去。
今天是陈也百日祭,洛战衣等人都去了陈也的墓地,只留下火飞照顾火云。火云吃完药就睡下了,火飞无事可干便趴在桌上打磕睡,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阵阵鼾声。
但在这时,躺在床上的火云睁开了眼睛,那双眼虽然看上去带着些许空茫,却依然干净澄澈。他小心地摸索到自己的鞋子,穿上后悄悄地走出了房门。很显然,他对周围的环境极为熟悉,想必是早已留心。一出房门,火云就从篱笆墙上抽出一根细长的竹棍,用它来探索前面的路况。确定没有障碍后,他才往前走。可以想见,这种走路的方法是非常缓慢的,而且也不是绝对安全。没多久,火云就被一条紧贴在地面生长的藤蔓绊倒,幸好他反应快,右手一支地,只是半跪在那里了。
可是半跪于地的火云并没有立即起身,反而右手用力地抓住了地面,以至于手指深陷于泥土中,他的面孔上也浮现出浓浓的悲哀之色。想不到曾经孤傲不拘,来去如风的他如今竟连走路都成了一件困难之事。那就像是一个平素高高在上的人突然间被甩进了坑谷低处,日后面对的将是他人永无休止的嘲笑和轻蔑。如果真的这样过一辈子。岂非生不如死!
嘴里的甜腥味让他清醒过来,原来火云在悲愤无望之下竟将嘴唇咬出了血。他怎么了?他还有事情没做呢!他不能就这样颓丧下去。于是,火云站起身体,抹去唇上的血渍,以竹棍点地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火云已有些适应竹棍碰到不同状况时的声响和感觉。他越走越快,终于,他感觉到风缓了,四周多了种沁凉的感觉,而且传来了风舞叶片的声音。
这里一定是一片树林,火云肯定地想。他左手拿起竹棍,右袖刃光一闪,手中竹棍就只剩下了一尺多长的一截。他摸索着竹管,确定好位置后就用袖刃刻了六个洞,再封好竹管的两端,一支竹笛完成了。
火云将竹笛缓缓地凑向嘴边,笛声响了起来。起初是和缓的,轻柔的,后来却渐趋高昂,到最后那笛声竟宛如大鸟烈烈震翅,直上云霄。一声如裂帛般的急响后,笛声嘎然而止。几乎在同时,火云右手一翻,竹笛已悄无声息地隐没在泥土中。
火云站在原地不动了,一副若有所待的样子。林子里很静,偶尔传来一两声夏虫的长鸣或松鼠在树间跳跃时的响动。
本自静静冥思的火云突然侧过头去,似乎是在倾听什么?果然,没过多久,一阵脚步声由远到近,而且是两个人。很快的,两人也看到了火云,于是,其中一人不由自主地“咦”了一声。
火云面无表情地对着他们:“什么人?”
对面的两人没有说话,似是也在惊诧火云的突然出现。过了一会儿,才响起一个细嫩的声音:“你……你是谁?”
火云挑了挑眉,因为他听出问话的人是个小女孩,年龄一定不大。怪不得脚步声这么轻巧?
另一个人走近了火云,仔细地端详着他的眼睛,然后又后退了几步,竟拉住小女孩儿转身走了。就在火云感到非常诧异的时候,两人竟又折了回来,而且那人手里还多了一个大口袋,似是装了不少东西。这人又一次走近火云,并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小竹篓,然后向小女孩挤了挤眼睛,才向火云说:“喂!要饭瞎子,少爷我可怜你,送你一些好吃的。”说着,便将小竹篓打开,并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火云身前的地面上,自己却后退了几步,等着看好戏。
小女孩一看地上正爬向火云的东西便惊呼起来,火云却脸色微变,后退了一步:“陈小宝,是你!”
陈小宝怨恨地看着他:“难得你还记得我的声音!想不到吧!你别以为你骗得我奶奶替你解毒就可以洋洋得意了。老天还真是有眼,让你变成了瞎子!而且又与我狭路相逢,这一回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瞎子还怎么耍奸计骗人?”
小女孩扯了扯陈小宝的衣袖:“小宝哥哥,原来你认识这人?”
陈小宝仍然盯住火云:“豆豆!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大坏人吗?就是他!不过,他如今遭了报应变成了瞎子,是不是大快人心的事?”
豆豆惊奇地看着火云,大眼睛溜溜地转:“他就是你说的大坏人!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像呀!”
“正因为他看上去不像坏人,所以才让许多人上了他的当。豆豆,你不是想知道怎样才能不被人欺负吗?现在,我就告诉你答案,只要你先学会欺负别人,而且要欺负得彻底,让大家害怕你的手段,就没人再敢欺负你了!”
“可……可是我不会欺负别人。”
“有我教你呢!现在我便用这个瞎子给你做示范,你好好看着。”
火云越听越恼,但经历了生死大劫的他,却在不知不觉中将以往的杀气收敛了许多。尤其想到救了自己一命的药婆婆,他只能强忍怒气。此时他听到地上传来了一阵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虽然他看不见那些毒蛇、蜘蛛、蜈蚣什么的,但想也想得到。无奈之下,他只能往后飘退,直到后背碰到一株树,他才停了下来并倚树而立。
陈小宝当然不会罢休,他从地上捡起了一堆石子:“豆豆,咱们两个拿石头打他,谁打中的次数多,谁就赢!”
“可……可是……”豆豆怯怯地说,“万一他要打我们怎么办?”
“你放心,他是瞎子!只要咱俩离远点,他抓不住我们的!来,开始。打!”
陈小宝当先扔了一个石块儿,但火云一伸手就接住了。他虽然看不见,但仍能听声辨位。豆豆也轻轻地扔了一个石子过去,但没到火云身边就落了下去。陈小宝轻蔑地笑,运足功力又一个石子掷了过去,火云右手一伸又接住了。陈小宝气急,不住地扔着石头,而且一块儿比一块儿大。火云却神色自如地接连出手,而且没有一次接空。他抓住石块儿后便顺势丢在地上,然后转接另一块儿,就像在练功一样。
陈小宝气喘吁吁地瞪着火云,然后伸手从袋子里掏出一件东西,并用力扔了过去。火云很自然地又伸出手,奇准无比地抓住来物。但一触手便发觉不对,因为他就像是抓在了一把针上,一根根的尖刺直扎进肉里。他几乎立即松手,但仍是被刺得生痛,整个右手火烧火燎的。
陈小宝大笑起来:“姓火的,滋味不错吧?”
豆豆瞪大了眼睛:“小宝哥,你什么时候抓了一个刺猬放进袋子里的?”
火云缓缓地收回右手,他气陈小宝,但更气自己。若非他双目已盲,又怎会遭人如此戏弄?
陈小宝仍觉不过瘾,又从袋子里掏出一件东西掷了过去:“你有胆再接这个试试。”
火云当然不敢再用手去接,但苦于看不见,只得现出袖刃,当空一划欲将来物击飞。谁想袖刃刚一接触那东西,便听“噗”的一声响,像是划漏了什么?火云立即醒觉,却来不及躲闪,只觉头顶一凉,已被洒得满脸满身的水,原来那竟是一个装满凉水的水袋。
望着宛如落汤鸡似的火云,陈小宝笑得前俯后仰:“豆豆,怎么样?你小宝哥我厉害吧!”
火云有些僵硬地抹去脸上的水,沾水的右手更传来一阵阵刺痛,那种痛直延入心扉。因为他发觉自己已由一个强者变成了不堪一击的弱者,面对陈小宝的戏弄和挑衅,他竟不知该如何应付?他还是火云吗?那个足智多谋,精于计算的火云?越想越悲,越想越怒,无处发泄的火云突然转身,猛地一掌击向身后的大树。只听“咔嚓”一声,强劲如刀的掌风竟将大树从中切断,“哗啦啦”几声,大树砰然倒向地面,激得尘土飞扬。
陈小宝起初吓了一跳,随后又镇定下来,嗤笑道:“怎么?斗不过我就拿树撒气吗?”转脸看着面色泛白的豆豆,“你别怕!他不能把我们怎样的!还有,你胆子这么小怎么能欺负人呢?记住,要跟我学……”
一直怔怔望住火云的豆豆突然转向陈小宝,一边哭一边喊:“我不要欺负人了,我宁愿被人欺负!小宝哥,我讨厌你这样,那人明明不是坏人,他根本就不想伤害你,才让着你的,你怎么可以这样……我不要和你在一起了!”说完,转身便往林外奔去。
“豆豆!”陈小宝转身要追,但又停下脚步,回头望着火云:“姓火的,我知道豆豆有一句话没说错,你一直让着我的。要不,你在莫愁湖畔就可以杀了我!但我仍然无法让自己不恨你!”丢下这句话,陈小宝也奔出了林外,看样子是追豆豆去了。
林中又恢复了宁静,火云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就盘腿坐在了地上。他的眼神定在前方一个点上,带着几分茫然,也含着几分失意。
毫无声息的,一个人影接近了他,并在他身前十尺处停住。就这样,动也不动地观察着火云的一举一动。
时间在静中流逝,终于,火云开口了:“是你吗?”在问话的时候,火云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吴是非仍然凝注着火云,尤其是他的眼睛:“是我,主人!我一听到你的笛声就立即赶来了,不知您有何吩咐?”
火云微侧头:“圣上他……”
“回主人。圣上已恩赦宋雪离,并赐府第良田以安抚其心。另外,圣上已知你受伤的事,深感痛惜,并叮嘱我好好照顾于你……”吴是非在说着“好好照顾于你”的时候却从腰上解下了一把小弓,再取出一支精巧而又锐利无比的小箭轻轻地搭上弓弦。小箭的尖端流动着一种紫青色的异彩,对准的正是火云……
火云却对眼前的危险全无所觉,他轻叹一声:“圣上的垂念之恩,火云没齿难忘。但我这次招你来,却是另有要事。”
吴是非的动作一顿,弓箭仍是直对火云。因为他深深知道,只要火云还有一口气在,那么危险就在。他太了解眼前的人了,更时常惊怵于对方的心计和手段。所以,即便明知火云双目已盲,仍不敢有丝毫放松,“主人,有事但请吩咐。”他的声音恭敬一如往日。
火云点了点头:“我上次要你为我保存的那个荷包呢?”
吴是非犹豫了一下,但终于还是放下弓箭,并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这个荷包正是火云从叶小含身上拿走的那一个。吴是非并没有走过去,只是运力托住荷包将它送向火云,荷包停在火云身前。火云听声辨位,一伸手接出了它,他轻抚着荷包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把荷包交给你吗?”
吴是非摇摇头,挤在一起的五官充满了迷惑:“主人,您去应天府之前叮嘱我,若您有什么意外便让我将荷包还给叶姑娘。但我一直不太明白,主人您会有什么意外?”
火云苦涩地一笑:“难道只有死亡才算意外吗?以我现在的情形,我倒宁愿一死。我托你转交荷包是因为我早有预感,恐怕自己不能亲手将荷包交还了,而荷包中又藏着一个大秘密……”
吴是非更是不明所以,其实他早已打开荷包,但里面只有一颗珍珠。虽然那珠子玲珑剔透,但又会有什么秘密而言呢?
火云摸索着打开了荷包,他的动作极慢并显出几分笨拙。也难怪,毕竟当你什么也看不见时做事必然不方便。火云的面孔上自然又现出了无奈和悲哀:“我已是一个废人了!偏偏又知道许多秘密,我却没有能力再保守这些秘密,所以我非常明白我将会有的下场。”
吴是非一听话风不多,立即警觉起来,他退后一步,手中弓箭又扬了起来。此时,火云已从荷包中拿出了一颗珍珠,那珍珠晶莹无暇,灿然莹动,足有鸽蛋大小。火云左手托住珍珠,右手却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竟用力地捏住了珍珠。于是,好好的一颗珍珠开始碎裂,表皮一片片剥落下去。吴是非正在暗觉可惜时,却突然被接下来的事弄糊涂了。珍珠虽然碎了,但却露出了里面的东西。原来那珍珠外面虽然圆好,内里却是空的,而且藏着一玫白色的圆形药丸,远远便可闻到药丸散出的一股清香……
吴是非像是突然发觉了极度不可思议之事,他诧然惊呼:“夺天丹!”他当然吃惊,因为玉麒麟中的夺天丹早在朱潜劫贡物之前就已被取了出来,并由他和火云亲自呈献给了当今圣上。为了不引起朱潜的怀疑,便又制了一玫假的夺天丹放回玉麒麟中。所以,朱潜服下的夺天丹根本就是假的,只是眼前怎么又出现了一枚……
可是就在吴是非脱口惊呼,忘了防范的那一瞬间,一道白光从火云的袖中激射而出,准确无比地插入了吴是非的心口。血光飞溅中,那赫然就是火云的袖刃。
吴是非身子一颤,持在手中的弓箭摔在了地上:“你……”
火云微微低头:“对不起!我并不想杀你,但我知道圣上一定会派你来杀我,你我之间必须有一个死在这里。我眼睛虽然瞎了,但心并没有瞎,杀人对我来讲仍是轻而易举。你既然来杀我,实在不该听我讲话的。吴是非,真的对不起了!”
吴是非的脸在可笑地扭曲着:“我……就知道……早晚会死在……你的……手里……”话未落,他已软倒在地上,面孔向天,却唯有茫然。临死时的吴是非似对生命充满了不解,是非之间该不该判断?火云与他,谁是谁非?
林木寂然,洛战衣悄悄地从树后走出,火云微侧头:“你来了。”
洛战衣“嗯”了声:“我刚才遇到了陈小宝,也许我不该来的。”
火云轻笑:“不!幸好你来了。因为直到现在,我才发觉自己已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然后才低头对着手中的夺天丹:“希望夺天丹能救得了小含!”
洛战衣狂喜之下又不禁奇怪:“火云,这夺天丹是……”
火云不在意地说:“我能制造一颗假夺天丹给朱潜,自然也能制造一颗给圣上。”
当药婆婆拿过火云的夺天丹时,感激涕零地差一点儿给火云跪下。夺天丹她并没见过,却从古书中得知它是通脉延命的圣药。虽未必能根治小含的病,但延长二十年寿命是绝对没问题的。此时的药婆婆满心满腹都是感慨,她庆幸自己被洛战衣的一番话说服,救了火云,现在竟间接地也救了自己的孙女小含。
大家正在为夺天丹的出现而雀跃万分时,外面却来了一名官府的信差。那信竟是刚刚出狱不久的宋雪离写给洛战衣的,约他在“一了亭”见面。洛战衣看完信后,立即动身赶去“一了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