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府府衙地牢。
刚走进去,一阵霉湿腐臭的味道便迎面扑来。越往里去越是阴暗,而且一股子阴寒之气直往四肢百骸里钻,再加上两旁石牢里传来的呻吟喊冤之声不绝于耳。人一到了这里,就仿佛走到了世界的尽头,正在往更深一重的九幽地狱里行进。
地是泥泞积水的土路,踏上去便是一个鞋印,并发出“扑扑”的声音。洛战衣怜悯地看着石牢内一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犯人,只觉得如此活着倒不如早死早了。
铁兵自是看出了他脸上的悲悯,边走边哼了一声:“你别看他们如今的样子可怜,想当年他们哪个不是手辣心黑!关进这里的都是重刑犯,身上没背着几条命的进不来这里!”
洛战衣收回目光:“我知道!只是见了他们这时的情形,总不免心生感触罢了!”
铁兵有些奇怪地回头看看他:“洛战衣,对你这个人我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你混迹黑道多年,历经大小战总有近百场了吧?手下又尽多枭寇强梁,随便抓出一个都是杀人如麻的角色,就是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否则哪来今日偌大的声名?可是听你言谈,竟似一副菩萨心肠了!这岂非可笑得很!”
洛战衣平静地说:“我的确杀过人,但我敢向天起誓,死在我手中的绝对都是罪无可恕之辈!即便如此,洛某也绝不折磨他们,生死之择都是痛快淋漓。但眼前这些犯人,生不生,死不死,长年累月地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内,壮志雄心的消磨也罢了,只是如地鼠般的生活却至死方了,这岂非比死还要残酷!”
铁兵沉默了,然后叹息一声,这时他们又走下了十几阶台阶,石阶尽头还是一间囚室。铁门铁窗,门前尚有两个狱卒把守着,显然里面关的必然是重犯。铁兵走到囚室门前,吩咐狱卒开门,才转向洛战衣,“我相信你心里一定有不少疑问?我为什么要带你到这里?其实,若想真正地了解案情,只有来见他,相信由他说要比我说,更加详细也更加真实!”
牢门打开了,洛战衣随着铁兵走进,但他只踏出一步,那另一步便再也踏不出去了。
牢里已不仅仅是阴暗所能形容了,因为只有牢顶的六七个小指粗的圆洞能透进些光线,却显得如此薄弱可怜。墙壁是斑剥发黄的,有的地方甚至长了青苔,地面更是如同一大团黑泥,散发出一股股恶臭在空气中。蝉螂老鼠更是肆无忌惮地来回溜走,显然已把这里当成了它们的领地。
墙角处有一堆草,早已变成不知什么颜色了?霉烂得看了都觉得恶心,上面竟还躺着一个人,一个手脚都铐着锁链的人,但那人……实在已没几分人形了。
身上的衣服早已成了烂布条,一丝一缕地挂在那儿,也起不了什么遮盖的作用。露出的身体更是形销骨立,黑瘦得像是随时能散架一样,头发胡子凌乱地纠结一起,连面目都看不清了。一只老鼠甚至在他脚边啃着他的大拇指,连骨头都露出来了,却没有几滴血流出来,可见这人实实已被掏空了身子。
看着铁兵将那只意犹未尽的老鼠赶走,洛战衣用力呼出一口气,才走了进来,强忍着不去理会那股恶臭,他犹豫地问:“就是他吗?”
铁兵一向刚硬的脸上竟也透出几分辛酸:“是的!他就是当年叱咤风云的银戟将军宋雪离!看他现在的模样,你绝想不到。”
“宋雪离?”洛战衣再也忍不住勃然变色,目光惊震地落在宋雪离身上,声音竟不可自制地发着颤,“他,他是那个一夜之间踏平洞庭十六寨,戟挑南疆十恶的宋雪离?那个征战沙场,战无不克的宋雪离?那个文采风流,武功超绝的宋雪离?”原来罗一肖遍寻不获的宋雪离,竟然被囚困在武昌府的地牢内。
铁兵目中一片黯然:“是的,他就是宋雪离!”
洛战衣脑子里轰然一片,他呆滞地看着地下不成人形的宋雪离,却怎么也无法和当年那个谈笑却敌,白衣翩翩的宋雪离合成一个!
原来明成祖朱棣即位以来,征战不断,南征交址,北讨胡寇,靖边陲,拓疆域;营建北京,治理黄河,虽然功绩卓著,却也使得民力、国力为之耗竭。永乐末年,部分地区因为沉重的赋役和连年的灾荒致使农民聚众起义,一些不满朝庭的江湖人便趁机啸聚山林,更是搞得当地百姓苦不堪言。如苏州、湖州、常州、嘉兴等地都有不少匪患,尤其是江南一带的鄱阳湖祭箭会以及洞庭十六寨为恶最剧。
七年前朝庭派兵征剿,当时大军首领便是宋雪离,宋雪离一夜之间便荡平了洞庭十六寨,因此声威大噪。使得原来狂傲之极的祭箭会首领霍病也心里惴惴,不得已便向江浙三省的黑道盟主洛战衣求援。那时洛战衣刚任盟主才三年,一直致力于整顿黑道,只是有些帮会对他并不心服,祭箭会和十六寨便是如此。洞庭十六寨的灭亡洛战衣早有所料,对祭箭会的求援本欲不理,但又念及同道之益,况且又不忍见祭箭会数千兄弟蒙难,便只身一人去了鄱阳湖,并要求霍病在事后改恶从善。
两军对阵,洛战衣与宋雪离大战三百回合后,洛战衣才以一险招得胜,但两人却因此惺惺相惜。洛战衣要宋雪离退军,并向他保证祭箭会再无扰民之举。宋雪离答应退军,但希望能亲自看洛战衣如何整顿鄱阳湖悍匪?两人一起回到祭箭会,却没想霍病恩将仇报,竟欲用毒酒加害二人。幸亏两人机警并没中计,大怒之下,洛战衣与宋雪离联手大战鄱阳群寇。那一役,祭箭会的首领人物几乎全部战死,霍病受伤逃离。洛战衣和宋雪离从此成了知交好友,直到两年前,洛战衣失去了宋雪离的音信……
洛战衣怎么也没料到,再见宋雪离是这种情形!更没想到,两年杳无音讯的宋雪离已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洛战衣强行控制自己,才没有嘶喊出来,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宋雪离……
铁兵看着他沉重的步伐,暗叹一声:“两年前,朝庭派宋雪离护送一批贡物入京,谁想,竟在武昌府外全部遇劫,宋雪离也受了严重的内外伤。或许是因为他为人一向孤傲不群,早被一些官员所嫉,所以就散播谣言,说他是里通外敌才导致贡物被劫。于是,宋雪离还没入京便被扣押起来,严刑拷打之后仍无法问出贡物下落,就被囚在这石牢中,直至今天……”
洛战衣缓缓俯下身子,右手发颤地抚在宋雪离骨瘦如柴的身子上,想想曾经的他何等风流不羁,洒脱不群,现在却……洛战衣心里酸楚之极:“雪离他人虽有些不驯,但最是耿直,且嫉恶如仇,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勾结外人盗取贡物,这分明是蓄意馅害。”
“哎!这案子一托就是两年,那批贡物一直不见下落。我在一年前被刑部委派接办此案,早就发觉中间有蹊跷,却没有证据替宋雪离平反。十天前,我接获密告,一个叫陈意的人,拿着一个玉器向珠宝行请求鉴定,很像被劫贡物中的一件。我就派人埋伏在珠宝行内外,并衬陈意第二次来时将玉器扣下,后经鉴定,那确实是贡物。想不到陈意很贼溜,当我赶去时他已跑了,秦正他们去追捕却遇到了你……昨晚,陈小宝又跑来府衙,要偷那件好不容易找回的玉器,被我发觉,谁想追到最后又遇上了你……”
洛战衣终于明白了事情经过,但他心里的疑惑却只增不减。陈氏兄弟即便和此案有关,但他们年纪尚幼,绝无法做下这么大的案件,到底是谁在幕后主使?
就在这时,一直仰卧在地的宋雪离动了动,洛战衣忍住心中难过,低下头轻轻唤道:“雪离,雪离!是我!”
宋雪离呻吟了一声,才困难地睁开无神的双眼,眼珠儿无力地转了转,慢慢定在洛战衣身上。然后,他的身体震了下,胡子颤了颤,嗫嚅了一句,那声音低哑难闻:“想不到……我还会做梦!”
洛战衣心里一酸,差点儿落下泪来,只这一句话,便可看出宋雪离的身心所受的是何等煎熬了!他强忍住眼里打转的泪,也不管宋雪离身上散出的恶臭,便用力抱住了他,哽咽地说:“雪离,是我呀!你没有做梦,我是洛战衣!”
宋雪离眼睛大睁着,呼吸也急促起来,他微微地坐起身:“你,你是战衣?”因为他俩年岁相当,平常便直呼对方名字。
“雪离!”
“战衣!”
两人紧紧地拥抱一起,泪却洒满了衣襟!在这时候,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少年时弹剑高歌,纵马长河的岁月了!那时的两人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得年少轻狂!他们曾立志要扫荡群邪,可说是豪气冲断云天!但如今呢?一个饱经沧桑,为世人所弃;一个是阶下之囚,生不如死。当初的豪情壮志早已随着风烟散在尘世间的千山云水中了。
宋雪离似是还有些不敢相信,他伸出那双干枯如鸟爪般的手,抖抖索索地摸着洛战衣的脸,无神的眼中泪光闪闪:“战衣……真的是你来了!你……还是那样风采斐然,可我……”
洛战衣握住他的双手,心中更是凄然,想起当年宋雪离还曾用他修长的双手为自己抚琴,只不过短短两年的时间,竟将一个人毁残得如此彻底!想到这儿,他除了悲哀以外更升起一股无法扼制的愤怒:“雪离,告诉我,是谁将你折磨成这样?”又转向铁兵厉声喝问:“既然没有证据证明宋雪离有罪,又为何用私刑逼供,而且囚禁到今天?”
铁兵目睹洛战衣威凌四射的模样,竟也不自觉地退后一步,并忙解释:“我接手案件的时间并不长,原来负责此案的是本地知府陆大人,我也没想到他会对宋雪离虐待至此!而且我也曾向他提过改变一下地牢环境的事,但陆大人却劝我不要多事。”说到这儿,铁兵也苦笑,“在官场中处事,有很多时候是身不由主的……”
“身不由主?”洛战衣冷冽地一笑,“恐怕是不愿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得罪同僚,而影响自己的前途吧?”
铁兵抚须长叹,不想反驳,反而是宋雪离劝说洛战衣:“战衣,别怪铁老,在官场中实在是不容人自主的。况且,他一直在想办法追缉真凶,替我平冤,只是一直劳而无功,这又怎怪得了他呢?”话刚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你怎么了?”洛战衣忙替他拍打背部,宋雪离摆摆手,“不碍事!老毛病了!进来时便有一身内外伤,再加上鞭打杖刑的,后来又得了风湿之症,能活到今天便已是奇迹了!”
他说得轻松,洛战衣却越听越悲:“雪离,你……受苦了!我一定要救你出去!告诉我贡物被劫的经过。”
宋雪离一听“贡物被劫”四字,眼里便显出一片凄惨,他静默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说:“那一天是农历一月初八,武昌城外正下着小雪,我率领着五十名士兵走在雪地上,贡品装在车上,由我和四名副将亲自护卫。很突然的,前面雪地中如鬼魅般冒出五名白衣蒙面人,而且毫不留情地向我们展开了攻击。那些士兵们也不知怎么,根本不堪一击,只在半刻功夫,五十名士兵竟全死光了。就在这时,我和四名副将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中了毒……他们四人先后战死,只剩我一人……我身负十三处重伤,仍逃离至武昌府报案……谁想,我伤还没养好,便又成了阶下囚犯。我本想一死了之,可我真的不甘心含冤而死,留下了通敌背叛的骂名,早知如此,倒不如与副将们一同战死就是……”说到此,宋雪离已是话不成声了。
洛战衣紧握双拳,恨恨地咬着牙,这一切分明是早已安排好的!“告诉我,那五人可有什么特征?”
宋雪离闻言精神一震:“这两年来,我心里无时无刻不在重现当时情景,却也发现不少事前未想到的。那五名蒙面人中,其中一个必是女人,她拿的是软鞭,但我发现她运鞭的手法急促怪异,却不像是她善用的武器。即便如此,这女人的武功已可说是世所罕见了,即便我不中毒也绝非敌手。”
洛战衣心里一动,但并没说什么。
“还有一人武功和她相较也毫不逊色,他使扇但多作剑招,招式隼厉奇诡且变化多端,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另有一人使刀,刀法凌厉之极,仿若是雷霆电击。再一人身法飘逸多变,却看不出他擅使什么兵器,令我注意的是他有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而且每招每式都可杀人夺命;武功最弱的那人手执一把弓箭,箭无须发,发必夺命,看身材非常像你我都认识的一个人……
“谁?”这次问的是铁兵。
“曾经的祭箭会会主霍病。”
“原来是他!”洛战衣“哼”了声,“这只漏网之鱼,真是死性不改!不过,这批朝庭贡物到底有什么珍宝,竟引得大批江湖人物出手?”
“贡品中自然有许多价值连城的东西,不过那些翡翠如意什么的,虽珍贵但并没什么实际用途。我想这群人的目的恐怕只是在其中的两件上,一件是泪血剑,据说是铸剑大师风波子倾毕生精力所铸就,甚至为了使此剑煞气天成,竟不惜以自己的亲生骨肉来祭剑,他的妻子痛恨之下竟也自投剑炉,临死前还以血为誓:得此血剑者不得善终。据说此剑出炉乃是一个雷雨之夜,剑成之时血光漫天,雷雨声里竟似还夹杂着凄凄的哀哭声,泪血剑因此得名。但此剑确实是锋利无匹,每逢雷雨之夜还会发出长鸣!更出奇的是,凡是得到此剑的人不但全是声威赫赫之辈,而且野心勃勃,但最后确实都不得善终,即便如此,江湖中人仍是想方设法地去夺取泪血剑。直到二十年前,此剑最后一个主人陈迪陈尚书全家被朝庭超斩后,此剑就下落不明了。却不知怎么竟又成了朝庭的贡物?另一件却是一尊玉麒麟……”
“玉麒麟?”洛战衣诧异地问。
“不错!那玉麒麟虽然是玉中珍品,但真正价值却是在腹中。当年扁鹊神医集齐数千种珍奇药材炼制成一枚夺天丹,意指功能夺天之岁。据传平常人服此丹可延年益寿,返老还童,练武人服此丹更能平增五十年功力,其效用之大无与伦比。但扁雀又发觉此丹已违背天命,打破了生死大限,它的存在并非幸事,却又不舍弃之,便又采千年温玉制成玉麒麟,将夺天丹存放其腹中,可保千年不腐。”
铁兵也听得瞪大了眼:“有这么神奇的事,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宋雪离苦笑:“其实我也是从一本古籍中看到的,后来,护送贡物时发觉那玉麒麟的外观与书中所写一般无二,再加上贡物被劫我才大胆猜测。”
洛战衣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武术之深浅全在自身修为,利器丹药虽可为辅助,但绝非根本,夺宝之人若想靠外物之助来雄霸天下,那就大错特错了!”
“说得好!”铁兵赞道,“洛星主之言可谓精僻之极。”
宋雪离摇摇头:“但天下人想不劳而获者多,想走捷径而事半功倍者更多,又有几人能脚踏实地,循序渐进而不为外物所动的。”说到这儿,宋雪离又咳嗽起来,这一阵子说话耗去他不少的心力,此时竟有些难以支持了。洛战衣忙扶住他:“雪离,你先歇一会儿。”
宋雪离摇头:“不,我歇得已够多了,恐怕我随时会一歇不起,我要趁着清醒……”
洛战衣听得心酸,随即决定什么,他毅然抱起宋雪离:“我带你离开这里!”
宋雪离挣了下:“战衣,你放下我!”
铁兵也是大惊失色,上前拦阻:“洛战衣,你干什么?你可知道你如此行为如同劫狱,况且宋雪离一走,岂不是背上畏罪潜逃之名!”
洛战衣冷冷地说:“你这话若是十年前与我说,我也许还会犹豫一下,但现在我早已不是那个只知求仁取义的洛战衣了。我不会为了一点儿虚名而任好友在这里受虐而死!”
宋雪离抓住洛战衣胳膊,泪流满面地说:“战衣,宋雪离听你这句话便死而无憾!但你不能……”
“为什么不能?”洛战衣语声厉烈,“反正全天下都知我洛战衣乖张无情,行为放肆无忌,我又何在乎多一劫狱之名!”
铁兵听他口气竟要动真格的,情急之下忙打拱作揖:“洛星主,洛大太爷,你为我想想,好不好!你这一去,我恐怕非诛连九族不可!”
“你放心,我自有办法不连累你!”
铁兵一跺脚:“这样吧!我豁着得罪陆烈风大人,给宋雪离换一间较为舒适的囚室,并派人侍侯三餐起居,这总行了吧?”
洛战衣脚步一顿,愕然道:“你说什么?陆烈风。”
“不错!他正是本地知府!”
洛战衣意外之极,原来曾负责此案的陆大人就是那个在少年时代便刚愎自用,心胸狭窄的陆烈风,自己吟风书院的同窗。十多年不见,他竟已当上了知府。不过,看样子,他倒一点儿没变……洛战衣唇角逐渐现出一丝冷笑。
华灯初上的时候,安静的街道上却有一顶舒适的软轿在夜色中前行。两个带刀随从紧跟在后面,四个轿夫显然是训练有素,双脚迅速地奔跑着,但肩膀却四平八稳,软轿的颤动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坐轿的人想必是很舒服的。
不过,轿子中的陆烈风却一点儿也不舒服,甚至烦躁极了,也恼火极了。他这人一向以风流自赏,丢下家里的三个妻妾却常常流连在青楼楚馆之间。但今夜,他去了流芳阁,却被拒之门外,因为流芳阁竟被人整个包下了。陆烈风又不便说出自己的身份来压人,只得憋着满肚子火又去了翠福园,谁想一到那里才知也被人包下了。若不是怕被人议论知府大人狎妓****,他非得把那两个包妓院的混蛋关进大牢不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混蛋,也不怕吃多了撑死!
陆烈风正在暗暗诅咒时,外面突然传来了柔婉动听的歌声: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色年华谁与度?月台花谢,锁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声音甜腻悦耳,深深吸引了陆烈风。他忙打开轿帘,原来轿子正路过护城河边,就在岸边停泊着一栋画舫,雕梁画栋,甚是精美。十几个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照得那里亮如白昼。这时舱门敞开着,珠帘也挂于两侧,舱内的情形自是一览无余。
舱内最显眼的是一个非常大的卧榻,镂花靠背,铺着锦绸软垫,上面正斜躺着一个年轻男人,一个娇媚横生的尤物却倚在他的身上。那柔弱无骨的体态撩人之极,更别说女子穿著薄纱衣衫,白晰腻滑的肌肤若隐若现,让陆烈风瞧得直咽口水,他又羡又妒地看着那男人……
在猛地一楞后,陆烈风忙命令停轿,这才仔细盯着舱内的男人。只见那人轻袍缓带,面目俊美无铸,神态却极是懒散,虽然和十几年前相比,个子高了许多,脸部的线条也稍为刚硬了些,举手投足之间更多了那种睥睨四方的味道。但陆烈风还是认出来了,这人是洛战衣,那个在少年时代就抢尽他的风头,甚至害得他三个月无法下床的小子。
舱内的洛战衣却没看见他,当然,谁身边有如此的美人相伴也不会注意别人的。只见他轻拥美人的纤腰,食指勾起人家的下颚,眯着眼轻笑:“小柔,好一曲闲愁望春调,难怪见你一面也要千两纹银。”看他那轻薄相,纯是一副浪荡子模样。
小柔娇哼一声,腻进他的怀中,手指却在他的胸前画圈子:“人家不理你了吗?哪次见到人家便只会调笑,一点儿都不懂人家的心事。”那等浅嗔媚态能让男人魂也丢了。
洛战衣豁然大笑,低下头在她的额头用力亲了一记:“小柔,明天我干脆为你赎身好了,你可愿意?”
“真的!你……可别哄骗人家……”
听口气,这女子竟似青楼艺妓。陆烈风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跳下轿子,怒冲冲地走向画舫。凭什么洛战衣能找这么一个绝代尤物相伴,而他堂堂知府大人却奔波半天,最终还得败兴而归。
陆烈风踏上画舫,先声夺人地大喝道:“什么人这么大胆子?竟在朗朗白日之下……呃!朗朗明月之下,放浪形骸地与娼妓厮混,简直是伤风败俗之至!来人,给我拿下了!”
两个随从气势汹汹地跑进船舱就要抓人,洛战衣忙说:“慢着。”他纳闷地坐起身子,向着陆烈风道:“听口气,这位像是一位大人!不过,在下一不偷,二不抢,即便嫖妓也是银货两讫,并未有违法之举,大人何故抓我?”
陆烈风一听,显然对方并没认出自己,他心里得意,便更是声色俱厉了:“住口!本大人早已颁下严令,禁绝****嫖娼,你知法而犯,还敢狡辩?还不快快伏法认罪。”
洛战衣无奈地转头拍拍一脸惊吓的小柔:“别怕!民不与官斗吗!我就跟他们去一趟,反正我也结识不少为官的朋友,只要找他们说情,明天就能出来,你先回去等我。”
小柔点点头,洛战衣便跟着两个随从走出画舫,陆烈风故作威严地“哼”了一声:“你们先带他回去看押起来,我还要再巡视一下周围的治安。”
见洛战衣被押走,陆烈风心里的得意就别提了!他大摇大摆地走进画舫,看着有些不安的小柔姑娘。小柔一对上他的目光就垂眉敛目,小手轻扭着衣襟,那等乖巧的形态却更是迷煞了陆烈风。
陆烈风早换上了一脸和煦的笑容,并坐在了原本洛战衣的位置,柔声问:“你叫小柔?”
“嗯。”小柔抬头瞥他一眼,忙又低头。
陆烈风咳嗽一声,并故意左右张望:“我口干了,这里可有茶?”
小柔忙说:“大人,我去给您倒。”小柔走到一侧的茶几前,倒了一杯茶水过来,递给陆烈风。陆烈风伸出双手接过茶杯,并顺势摸了一下她那柔弱无滑的小手。小柔抿唇轻笑,并羞涩地向他盈盈一瞥。
这一回,陆烈风胆气更壮,放下茶杯,涎着脸拉过小柔,小柔欲拒还迎,陆烈风立即心痒难熬,把小柔推倒榻上,两手刚要乱摸……
“放肆!大胆狂贼,敢对郡主无礼。”随着喝声响起,正神魂颠倒的陆烈风只觉颈上一阵冰凉,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已横在那里。
陆烈风身体一僵,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小柔却已坐正身体并冷冷地推开他。原本的一脸媚笑早已消失不见,却换上一脸的矜持高贵。只在瞬息间,她便像完全换了一个人,由一个风情万种的风尘女蜕变成了一个高傲冷峻的千金小姐,小柔向着拿剑的人道:“李将军,这人闯上船来,欲对本郡主不轨,幸好你来得及时!”
陆烈风不敢相信地看着小柔:“你……你……你是……”
李将军拎起陆烈风扔在地上,并用力踢向他的膝盖,让他跪下,才严声道:“让你死得明白,你眼前的便是英国公爷之女长乐郡主。”
陆烈风只觉得魂飞魄散:“不可能,她怎么……”但当他看清旁边站着的冷面男人时,却吓得差点儿趴下,“李梦李将军!”不错,持剑人正是英国公爷辖下大将李梦,陆烈风曾在一次宴席上见过他,那小柔的身份就再也错不了了。可是,刚才她明明……
一个笑吟吟的声音传进来:“陆大人,十几年不见,你可安好?”洛战衣潇潇洒洒地走进,并对着目瞪口呆的陆烈风尔雅一笑。
陆烈风手指着他:“你……”突然间似醒悟什么,又气又急地转向李梦:“李将军,我刚才看他轻薄长乐郡主便进来阻止……”
“闭嘴!”李梦大声喝斥,“你简直是满嘴胡说八道!你知道他是谁!他乃是长乐郡主的表兄,英国公的亲侄,怎么可能轻薄郡主?”这话并不假,英国公张辅确是洛战衣的亲舅舅。
张辅乃是靖难之役中军功显赫的张玉之子,一直被燕王朱棣所倚重。朱棣登基称帝后,追封战死东昌的张玉为荣国公,其子张辅为信安伯。永乐四年,张辅被任为征夷大将军讨伐安南,大胜而归,封为英国公,后来又平定交址,随朱棣远征漠北,可说是权倾一时。
但洛战衣之父洛城明与张辅向来志趣不投,再加上洛战衣之母早逝,彼此之间便很少来往。尤其洛战衣父子性情高傲,自然不会向人炫耀有这么一个光耀门楣的亲戚。不过,洛战衣和张小柔从小却很要好,感情不亚于亲兄妹。
陆烈风一下子瘫坐在地,洛战衣却用一种极为亲切的语气问:“怎么,没话说了?”话落,脸色一寒,厉声道:“来人!把这个色胆包天的蠢贼先给我狠狠打上一百大板!”
洛战衣端坐榻上,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对陆烈风的惨叫声根本就充耳不闻。长乐郡主张小柔坐在他身边,轻笑道:“表哥,你可真能整人!不过,这个陆大人也真是没有一点儿骨气!”
洛战衣目光森冷:“你没看宋雪离被他折磨成什么样了?这一次,我非让他好好尝一尝受刑的滋味!”
张小柔沉默了下,突然撒娇地“哼”了一声:“表哥,我不管那些,只是你刚才为了演得逼真还亲了人家一下,不行!你要给小柔一些补偿才是!”
洛战衣笑道:“当然!一串缀钻珍珠项链,另加两颗夜明珠,够不够?”
“人家才不稀罕这些!”张小柔撇撇嘴:“我要你回王府与我和爹爹同住,好不好?”
洛战衣宠爱地捏捏她的鼻子:“别缠人了!你明知那是不可能的……”
陆烈风挨满了一百大板又被两个侍卫揪了进来,这时的他皮开肉绽,耷拉着脑袋,连惨叫的力气都没了。
洛战衣自在地转着手里的酒杯,连看也不看陆烈风一眼:“陆大人,你说今天的事是否需要禀明英国公?”
陆烈风强忍着痛,爬到洛战衣脚边:“洛兄,求求你高抬贵手,饶了我这回!以后让我做牛做马都成!”
洛战衣俯下头目注他:“不用作牛做马,我只要你在铁兵与我查案期间善待宋雪离,并同意让我亲自派人照顾,你说这条件如何?”
陆烈风一听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冲这事来的,他连连点头:“成!成!我都答应!宋雪离是你的朋友吗?我当然该照顾他。”
洛战衣目光一凝:“你知道他是我朋友?”
陆烈风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忙陪笑道:“我听人说过,但……不太清楚!”
洛战衣明白了,陆烈风之所以如此凌虐宋雪离,也许就是因为知道了宋雪离是自己的朋友。想到这里,他更是怒不可遏:“来人,再打五十大板。”
“饶命!饶命!我的妈呀……”
陆烈风今天算是撞了煞星了,足足挨了一百五十板子,但却不敢有半句不满。最后,伤痕累累的他被轿夫抬了回去。原来那四个轿夫和两个随从早被洛战衣点了穴道,才一直沉默至今。看来,这次陆烈风恐怕要卧床半年了。
直到陆烈风的呻吟声去远了,洛战衣才恨恨地一拍桌子:“可恶!”
张小柔抱住他的胳膊,调皮地说:“好了!姓陆的已经很惨了,你就别生气了!”说完,又凑近些,娇笑道:“表哥,你说我今天的表现怎么样?太好玩了!把那个姓陆的骗得一楞一楞的,表哥,以后再有这么好玩儿的事一定记着再来找我,小妹我全力支援!”
洛战衣拍拍她的脸:“我可没心思和你玩儿!这件案子看样子牵扯甚广,从明天开始我要全力查案,为宋雪离昭雪沉冤!”
“你不是说要陪我去黄鹤楼?我这次来武昌就是为了去黄鹤楼,却被你撞上,硬拉来装什么风尘女子!现在又说话不算数。”
“以后有机会一定陪你玩个够!但现在不行,因为我刚刚找到了一处线索,我必须尽快地按藤索骥,否则迟将生变。”
“那……好吧!那你再给我讲讲那旭若儿和叶小含是怎么回事?”
“你简直成了小管家婆!”
“讲吗!快讲吗!”
……
武昌府府衙后院的一间囚室。
这里可不同于宋雪离所在的石牢,不但干燥温暖,而且还有光线透入。门口有两个衙役把守,却也是懒洋洋的,仿若晒太阳似的斜倚在墙壁上。
本来安静的一切却突然被一个来自石室的吼声打破:“我受不了了!放我出去!你们这帮混蛋!敢把少爷关起来,你们是吃了熊心豹胆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随着吼声,铁栏门前露出陈小宝气得通红的小脸,他用力摇晃着铁栏,但显然这种行为丝毫也奈何不了那扇铁栏门。
一个衙役瞅他一眼:“别白费力气了!有时间想想怎么写封遗书给你的家人吧!”
“呸!”陈小宝啐他一口:“你少咒我!谁敢动我一下,我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口气倒大!”衙役不再理他。
陈小宝见没人理自己了,不甘寂寞地大吼:“洛战衣!你这个超级混球!竟敢把小舅子也关起来,你等着,我绝不会把姐姐嫁给你了!还有铁兵你这个老混球,拿了人家东西还不要脸地硬说是自己的,你……不得好死!还有……叶小含,你见我被关,话也不说一句,你分明是想谋杀亲夫!好歹毒呀!”
两个衙役怪希罕地看着陈小宝,真没想到这小孩子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陈小宝骂顺口了,干脆连自己的干姐也带进来:“旭若儿,你这个重色轻弟的女人,就知道讨好你那混球相公,连姐弟之情也不顾!你别美!早晚你会被洛战衣那个风流混球给抛弃,到那时,可别回娘家哭!这都是你自己找的!你……快放了我呀!”话没说完,又不耐地大吼起来。
“你够了没有?”旭若儿不知何时来到了囚室门前,怒笑不得地看着陈小宝,“你这个小疯子!还真是六亲不认,连我也骂!”
陈小宝一见她,眼睛登时一亮,忙陪笑道:“好姐姐!你一定是来救我出去的,对吧!我早就知道,你那么疼我,怎忍心让我在牢里受苦!”
旭若儿似笑非笑:“我刚才听到的好象不是这样哦?”
陈小宝脸不红气不喘:“那你一定听错了!我刚才说姐姐天生丽质,将来必能嫁得如意郎君,夫妻和美,相敬如宾,多福多寿,多子多孙……”
“好了!”旭若儿打断他的滔滔不绝,“你别拍我马屁了!我根本救不了你!你若想出去,只要说出你哥哥陈意在哪儿,不就得了!”
陈小宝一昂头:“我才不说,姓铁的抢走了我家的玉麒麟,还想抓哥哥进大牢,我才不会让他得逞!”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玉麒麟是朝廷贡物,并不是你家的!”
“什么朝廷贡物?那明明就是我家的,而且就是我……”说到这儿,陈小宝突然闭上嘴,不再往下说了!
“你怎么不说了?”
“我不想说,行吗?反正我绝不会上那些混球的当!当今世上,人心险恶,颠倒黑白,绝不能轻易相信别人!”陈小宝突然间板起面孔讲起大道理来,“不说别的!就说那铁兵和洛战衣吧,现在不是官匪一家,他们的话我才不信。”
旭若儿扑哧一笑:“你呀!真是人小鬼大,只不过几年不见,却又更多了几分贫嘴滑舌。不过,这一次你若不说出陈意下落,恐怕有得罪受了!”
“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也不能把你怎样?”旭若儿悠然地倚在栏杆上,脸上的笑意简直能融化寒冰,看得那两个衙役眼都直了。“只不过是先抽你一百鞭子,让你皮开肉绽、血流满面后,再把你脱光了衣服放在木笼里,由一群侍卫们押着你去大街小巷转一圈。当然,游街的时间长短全看陈意他什么时候出来救你了?相信这点儿小痛对小宝你来说无异于瘙痒一般,光身子游街更是小菜一碟,反正你的脸皮一向是蛮厚的,对吗?”
陈小宝听得小脸一阵白,一阵青,咽了一大口唾液后,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哪个秃毛火蛋鸡出的馊主意?”
旭若儿笑得更是迷人:“是你未来的姐夫!我现在越来越佩服他,更是打定主意非嫁他不可呢!”
陈小宝越想越怕,立时软了下来,哀求道:“好姐姐,你忍心见你纯洁无暇,孤傲高洁的义弟受此屈辱,而使明珠蒙尘吗?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呀!”
旭若儿笑得简直是花枝乱颤,并看着也是咧嘴大笑的衙役:“两位哥哥,你们看他可像是一颗明珠?”
两个衙役被那声哥哥叫得心花怒放,其中一个大笑:“我看他不像明珠,倒像是一枚豆腐做的丸子。”
另一个也附和:“对呀!看着挺好,其实一点儿肉也没有。”
旭若儿纤指微扬:“是呀!说得太妙了。”突然间,她右手迅速地划出,还没看清她动作,两个衙役已软软地倒向地面,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没完全消失。
陈小宝又惊又喜:“姐!还是你高明,小宝没看错你!”
旭若儿从一个衙役身上掏出钥匙,并打开铁门。陈小宝迫不及待地从里面跳出来,旭若儿严肃地说:“小宝,你快去找你哥哥,和他一起在最短时间内离开武昌府,找一个隐秘的地方藏起来。洛战衣和铁兵联起手来,你们很难再有机会脱身!快走!”
“那你呢?”
“放心,我自有办法置身事外。”
陈小宝点点头,转身跃起,眨眼功夫人已不见了。
看着陈小宝离去的方向,旭若儿喃喃地道:“对不起了,小宝!为了向洛战衣证明我的清白,我只能这么做,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完成。”
嗯,看来又有好戏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