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
李白(701~763),字太白,是我国唐代的伟大诗人。他的诗歌广泛流传,受到我国人民和世界人民的热爱。李白于武则天长安元年(701)出生于西域的碎叶(今苏联哈萨克共和国托克马克城附近),五岁时随着家庭回到广汉(今四川成都北),定居于昌隆(今四川江油县)的青莲乡。
李白的父亲大约因为是外来客户,乡人呼之为李客。据范传正《李公新墓碑》,说他“高卧云林,不求禄仕”,应当是一位很有文化教养的人。
李白这位震烁千古的天才,很早就被父亲注意到了,对他进行了严格的教育,李白的童年是在刻苦攻读中度过的。他自己说“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他的颖异的天赋和不倦的努力,使得他还在少年时代,便以诗文之名受到人们的赞扬。从李白的经历看来,他固然具有非凡的天才,但他后来所取得的成就,应该说和幼年时家庭的严格教育以及自己的刻苦努力是分不开的。
从幼年时代起,李白就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他并不把眼光仅仅局限在诗赋文章的写作上,他的兴趣很广泛,除了博览群书之外,还喜欢击剑弹琴。昌隆所在的绵州地区,自汉末以来,便是道教活跃的地方,李白在诗中曾说:“家本紫云山,道风未沦落”所以他从少年时起,便受到习染,常去戴天山寻找那里道观的道士谈论道经。有次去访道士,适逢道士外出不在,李白题诗抒发自己不遇的怅惘之情,写了《访戴天山道士不遇》:“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李白像后又与一位号东岩子的隐者,巢居于岷山,潜心学习,经年不踏进城市。他们在自己居住的山林中,饲养了上千只的奇禽异鸟,这些美丽而驯良的鸟儿,因为饲养惯了,定时飞来求食,好像听懂人的语言似的,一声呼唤,便从四处飞落阶前,甚至可以在人的手里啄食谷粒,毫不惊恐。这件事传得远近以为奇闻,最后竟引来了绵州刺史,亲到山中观看鸟儿们的就食情况。这位刺史感到他们两个竟能指挥鸟类的行动,必是有道术的人,愿意推荐李白和东岩子去应有道科的考试,二人都不愿去。
当时,李白还和有名的纵横家赵蕤是好友。赵蕤是梓州人,距昌隆不远。赵蕤在开元四年(716)就著成了《长短经》十卷。这时李白才16岁。他对赵蕤这部博考六经异同、分析天下形势、讲求兴亡治乱之道的纵横家的著作很感兴趣。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李白受了这部书的很深影响,他以后毕生努力要建功立业,喜谈王霸之道,这种志趣就是从少年时代所形成的。
这时唐朝正走向她的全盛时期,一百多年的休养生息和统一安定的局面,生产力有了恢复和发展,国富民强,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唐玄宗自剪除了韦后和太平公主,锐意图治,又比较能采纳大臣的意见,实行了一些有益于民生的政策,招贤纳士,政治上表现了开明民主的倾向。这就是历史上所称颂的“开元之治”。这个时期的士大夫因为朝廷屡次下诏,征求人才,大都雄心勃勃,抱着“达则兼善天下”的想法,希图一试身手。李白更是抱着“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远大理想,希望能“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
开元八年(720)李白20岁时,江淮间伪造开元通宝(唐代钱币)的风气很盛,宰相宋璟、苏都主张严禁,并派人往江淮一带搜查禁止。因为吏役追查得太紧,被人告发,说是骚扰了人民,宋璟、苏同时都被罢官,苏放到益州(今四川成都平原),任大都督府长史(大州的军政长官)。苏从长安往成都时,李白于中途以诗文谒见,苏接见了他,苏对李白敏捷的才思和他所写的华丽而富于幻想的诗文都十分赞赏。
李白自幼长在广汉,那里的雄伟秀丽的山川哺育了这位伟大诗人。四川是李白真正的故乡,他对故乡的名山胜地,都给以热情的礼赞。20岁以后,他曾往游成都和峨眉,都有诗纪游。
在成都,他登上了锦城散花楼,这座散花楼原是隋文帝的第四个儿子蜀王秀在益州时所建。蜀王秀性奢侈,车马被服违反制度,拟于天子,后被崇尚俭朴的隋文帝幽囚了起来。蜀王秀所营建的这座散花楼,看来像高入云霄,雕栏绣柱,十分伟丽。直到李白开元年间来游玩时,还完整如新。李白攀登上去,了望下界,恍如登上九天,给他的感觉是十分新奇的。
峨眉的瑰奇的自然景色,更使李白感叹不止。他简直被那里彩错如画的云蒸雾绕的岚影山光所迷住了,真是一座仙山!往时与戴天山道士所谈论的幻想中的仙境,仿佛就在眼前,他忽而于云雾间吟弄着自己的琼箫,忽而于松间石上弹奏宝瑟,清音泠泠,回响于山峦之间,自己也好像就要离尘而去。他所写的《登峨眉山》便很有游仙诗的意味。
开元十三年(725)李白25岁的那年,玄宗把宫内的“集仙殿”改为“集贤殿”,表明求贤心切,更爱人才。又命大臣积极准备冬天的封禅,还诏令四夷酋长从封。这无疑将是一次大典,向全国及四邻显示国家力量。这些消息无不使年青的李白感到振奋,他觉得自己也已苦学多年,“上探玄古,中视人世,下察交道”,可以说满腹经纶,制作盈笥;又兼满身才艺,能诗能文,能骑能射,能剑能舞,能琴能书,长史、县令莫不称为奇才,怎能老是守着家园或藏在深山?于是他告别了亲人,和旅伴一道,踏上了征途。
因为这次出游的目的是为了进一步增长见识,广事交游,所以一路走,一路游览,也为了到名山求仙访道,结识豪俊,倾谈古今,在有的地方便住下来停留一段时间。
李白离开家乡,到成都乘船经嘉州峨眉山到犍为的清溪驿时,已是初秋。半轮明月正当头照耀,奔流的江水激荡着水中的月影。水中、天上,水色、月光,一个清澈的世界,离情也随之而生。回顾家乡,又想到家乡的亲友,今后将是愈行愈远了。面对着眼前的峨眉山月,不胜依依之感。于是他写下了那首咏叹自己离情的千古绝唱《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仗剑远游
开元十四年(726)的春末夏初,李白乘舟沿江出峡,渐行渐远,故乡的山峦逐渐隐没不可辨认了,只有从故乡流来的水,仍然带着锦江清澈的颜色,深情地跟随着他。这是从明月峡流来的水,推送着他的行舟,要把他送到一个陌生而遥远的世界中去。
船近江陵时,已是近夜时分,渚宫的灯火遥遥可见,这是梁元帝萧绎在江陵即位的地方。李白没有想到就在这座江城中会有一次不平凡的会见,年青的李白竟然见到了受三代皇帝崇敬的道士司马子微。
天台道士司马承祯(子微),不仅因为从潘师正那里学了符、导引、服饵等一整套的道家法术,而且写得很好的篆字,诗也飘逸有神仙之气。开元十二年(724)玄宗曾把司马召至内殿,受上清经法。又在王屋山为他建造了阳台观,往来于天台、王屋之间。玄宗派了他的胞妹玉真公主去司马住处向他学道,司马转回天台时,玄宗亲自写诗送别,真可谓备受荣宠。李白这次能会见司马,自然是很高兴的。他会见这位受人崇拜的道士时,可能还送上了自己的诗文。
司马一见李白姿质不凡,器宇轩昂,已是十分欣赏,及至读了他的诗文,更是惊叹不绝,他称赞李白“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因为他看到李白不只有飘逸的仪表气度,而且有超人的才情文章,又不汲汲于当世的仕宦荣禄,这是他几十年来在朝在野都没有遇见过的人才,于是他用道家最高的褒奖的话赞美他。这无异说他有“仙根”(得自先天成仙的因素),和后来贺知章赞美他是“谪仙人”的意思差不多,都是把他看作远非一般人所可比拟。这是李白的风度和诗文的风格给予人的总的印象。
从江陵起,他开始了他的鹏程万里的飞翔。
初夏,李白自江陵南下,途经岳阳,再向南去,便到了长沙。长沙离零陵不远,这也是此行的目的地之一。可是在回程中正当泛舟洞庭时,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自蜀同来的旅伴吴指南忽然暴病死去。李白十分伤恸,其实正是炎夏,他伏在朋友的身边,号大哭,“泣尽继之以血”。由于他哭得过于伤悲,路人听到都为之伤心落泪。旅途之上遇到这样的不幸,真是无可奈何,李白只得把吴指南暂时殡于洞庭湖边,自己继续东游,决心在旅游东南以后再来搬运朋友的骨殖。
游庐山时,李白写了有名的《望庐山瀑布》诗,这首千古绝唱,很快就流传开了。
李白到了金陵,金陵是六代故都,江山形胜,虎踞龙盘,十分雄伟,六朝宫阙依然历历在目,这引起李白许多感慨,也引起了他对时代的自豪感。他觉得往日帝王州,已呈一片衰飒之气,没有什么可以观赏的了,那及我们当今皇帝垂拱而治,天下一片太平景象呢?
金陵的霸气虽然随着六朝的消亡而消亡,金陵的儿女却满含情感地接待李白。那正是柳花飘香的季节,李白又将告别金陵而去,吴姬压酒,金陵子弟殷勤相送,频频举杯劝饮,惜别之情如东流的江水悠悠而又脉脉,流过了人们的心头,使人难于相忘。
告别金陵之后,李白浮江前往扬州。其时正当初夏,在暮色中行舟,看见山边野花丛开,十分烂漫,如同给山峦绣了一道花边。船只在江上慢慢地移动着,船上的灯光远看像萤火一样,在江上忽明忽灭地闪动着。
扬州位于长江、运河的交会点上,是当时水路交通的枢纽。江淮盐、茶、漕米等先汇集于此,然后经运河转运关中(函谷关以西长安一带地方)北方各地。加之外商云集,扬州成为一个国际都市,诗人写此处的繁华景象有“十里长街市井连”之句,国家在此设有市舶使。李白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热闹的都市,与同游诸人盘桓了一些时日,又结识了一些人士,便已到了盛夏。官道旁的绿柳成荫,垂杨及地,往来不断的是行商旅客,因为外商多,酒店也多。李白和一些年青的朋友“系马垂杨下,衔杯大道边。天边看绿水,海上见青山”。颇有一阵快意的游乐。
这时他从家中带出来的钱,已经花了许多。自然不都是自己花的,也周济过一些落魄公子。谁知到了秋天时,李白竟在淮南(治所在扬州)病倒了。卧病他乡,思绪很多,感念自己像一片浮云似的,所企望的建功立业却仍很渺茫。眼前琴藏匣内,宝剑空悬,自己则卧病在床,不禁害起了深深的思乡病,忽然梦见了相如台,又忽而梦见了子云宅,然而乡路遥隔,仿佛如在天外。只有清风白露,飒飒寒气,一切都显得那么冷淡无情,只有远地友人的书信,才能稍慰离情。
在淮南病好以后,就到了姑苏。这是古代吴王夫差与美女西施曾经日夜酣歌醉舞的地方,李白怀古有感,写了一首咏史诗《乌栖曲》: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堕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
这首诗借日落、月没,时间的周转消失,写吴王作通宵达旦的歌舞,首句又以乌栖起兴,非常自然地引到吴宫的淫佚生活,比之梁简文帝萧纲和梁元帝萧绎及徐陵等人的同题诗,只有李白是怀古之作,不像两萧等只在于写儿女艳情,寄托自然要深刻得多。无怪贺知章在长安一见这首诗就极口赞赏,称曰“可以泣鬼神矣!”后来杜甫也用贺监的话,在《寄李十二白》中赞美李白“诗成泣鬼神”。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以为这首诗“寓意高远,尤为雅奏”,也是比较前人之作而言。所以李白的乐府诗虽有时袭用旧题,却多别出新意,这是只要认真研究就可以看出来的。
姑苏的历史遗迹固然引起了李白的怀古之情,美丽纯洁的吴姬、越女更引起李白的赞美。特别在萝山下,那是西施作为一个普通村姑曾经浣纱的地方,现在浣纱石上的越女依然是那么美丽动人,李白以自己生花的妙笔为她们留下了一幅幅优美的速写。
开元十五年(727)夏,李白从会稽(今浙江绍兴)、剡溪(今浙江嵊县)到了天台,此处是司马子微隐居处,也是李白此游最后一站。他瞻仰了这座早已向往的名山和山中被人视若天人的道士和佛教徒。越中山水的峻峭奇拔和越女的活泼美丽,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也为她们写下了不朽的诗歌。直到盛夏,他才离开越中,路经扬州,过了相当时日,又回到了荆楚旧游之地。
酒隐安陆
李白由越西归,回到了荆门(今湖北省荆门)。
在荆门住了一个时期,便已到了秋天,离开家乡已经为时不短,怀念家乡的心情自然是很急切的。但是功业没有一点成就,自觉难于回转家园。
郢门已临近巴蜀,而他竟在那里滞留三月之久不回家。虽然巴月如弦,在招徕游子,而游子却愁于归旋。最后,终于下了决心,再度漫游。
在回归、再度出游的思想矛盾中,还有一件事使他朝夕萦怀,不能放心。就是原来偕同出游的吴指南,至今还临时殡葬于洞庭湖边,每一念及,忐忑不安,无论走到哪里,一遇风雨之夕,就想到吴指南的坟茔,恐它受到破坏。万一朋友暴骨异乡,也是于心不忍的。于是,他又到了洞庭湖,把吴指南的尸骨安葬到江夏(今湖北武昌),才算了却一宗心事。
江夏是一个繁华的都市,是李白的旧游之地,又有一些朋友和李白诗酒唱和,生活颇不寂寞。转瞬就是次年(728)的春天。这时和李白交往密切的蔡十要回他的故乡云梦(今湖北安陆)。于是,李白的思乡之情又一次在心中升起,不过他仍然没有回去。
李白在江夏结识了僧行融。行融与孟浩然有交往,李白从行融处了解到孟浩然的道德情操,引起了他的仰慕之情,不久,就往襄阳去拜望孟浩然。可是等李白到了襄阳,孟已外游,错过了机会,这使李白不胜怅惘,因而写下了那首有名的《赠孟浩然》的诗。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这首诗写得非常工整,是李诗中为数不多的一首五律。表示了青年的李白对前辈诗人的崇拜与爱慕。孟浩然当时无官无禄,却名满天下,李白对他洁身自好的隐居生涯是非常倾慕的。
不久,李白从襄阳到了安陆。还在幼年时期,李白的父亲就让他背通过《子虚赋》,司马相如在赋中夸写云梦山川的壮丽,物类的瑰奇,珍禽异兽,无不引起李白向往,这次来游,也是早有此想。安陆又是历史上的军事要地。盖“顾瞻河海,指臂维汝,进可以战,退可以守。”(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在云梦还有蔡十等一些熟识的人,所以不久就在小寿山住下来。小寿山在安陆城西北,高百余丈,峰峦秀出,山下居民常有年过百岁者,故称寿山。山上有道观,李白就寄居在那里。隐居寿山并非长久之计,他仍然想寻找机会、以求仕进,于是假寿山为词写了《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表述了自己的理想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一身”。是“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这便是李白一套完整的生活理想。他的一切努力都在于促使这个理想的实现。这时正值开元全盛之日,兼善天下之时。在隐居寿山时,李白就以干谒(有所求而请见)游说的方式结交官吏,提高自己的声誉,以便走上仕进的道路。
代寿山给孟少府写的信也没有产生什么结果,仕宦的道路还是堵塞着。有天清晨,因为天色阴暗,行走间竟把当地的李长史误认为自己的朋友魏洽而迎了上去,犯驾于途中。事后,李白知道了这位李长史颇善文词,因而写了一封信去请罪,并附了近作诗三首,希望原谅并得到赏识。同时陈述了自己“孤剑谁托,悲歌自怜,迫于栖惶,席不暇暖。寄绝国而何仰,若浮云而无依,南徙莫从,北游失路”的悲苦处境。这封书信实际上是一封炫耀文采的陈情书、自荐表,也由此使他在安州的上层社会中获得了声望。果然,过了不久,便被许相公家招为女婿,并移居于许家较近的白兆山的桃花岩下。
许相公即许圉师,武后时曾为宰相,博涉文艺,是安陆大家。在桃花岩下,李白和夫人许氏度过了一段美满的夫妇生活。
婚后生活虽然美好,但李白外出漫游以图功业的心志并未稍衰。以安州妻家为根据地,李白仍然几次出游到过汝州、襄阳、洛阳、太原,乃至远到东鲁等地,结识了一些官吏或贵公子,有时与他们偕游各地。
开元二十二年(734)唐玄宗新设置十州采访使(管举劾各州、县官吏)韩朝宗以荆州刺史兼山南东道采访使来到襄阳。襄阳是他的父亲韩思复曾经做过刺史的地方,因为冶绩好,在砚首山上留下了纪功碑。韩朝宗来此地做刺史,自然不同一般,当然去拜会了曾经为他的父亲立过碑的孟浩然。韩朝宗是一个乐于奖掖后进的人,曾经荐举过崔宗之、严武,据李白在致韩荆州的信里,说当时流行在士大夫中间有句话“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李白自然也去谒见一次,以“收名定价”于韩朝宗。
这次去时,李白没有像上次上书李长史时带了诗卷,他自恃才思敏捷,只拿了一封预先写好的信。在信上说“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他准备让韩朝宗当面试验他的才华。这封信虽没有使他立即扬眉吐气,激昂青云,却成为后代人们学习文章的范本,脍炙人口,流传不绝。
其后李白与元参军(地方低级官员)由东都洛阳越太行山往太原,游览了山西的名胜晋祠。当时,元参军的父亲是驻守太原的将军,李白与元参军恣意游玩,“琼杯绮食青玉案,使我醉饱无归心”,一直到次年的春天才回到安陆。
不久,李白又往游东鲁(在今山东东)。他说“顾余不及仕,学剑来山东。举鞭访前途,获笑汶上(汶水之址)翁。卜愚忽壮士,未足论穷通。”狭隘的迂阔的鲁儒不能理解李白,他们只知道死背五经(《易》、《诗》、《书》、《礼记》、《春秋》),分析章句,问以天下大势及经国济世之道,就茫然如坠烟雾。他们穿着儒生多少年来所穿戴的那套陈旧的装束——“足着远游履,首戴方山巾”,按照孔夫子的遗训迈步走路一“缓步从直道,未行无起尘”。这些迂腐的鲁儒看不起李白,嘲笑他的“大言”和空想,他们不是同道中人。汶上的鲁儒嘲笑李白,李白也嘲笑了鲁儒。这是李白初到东鲁精神上所遇到的一次冲击,李白以强烈的自信战胜了鲁儒。
他在“探奇东蒙”之际,结识了韩准、裴政、孔巢父,据《新唐书·孔巢父传》记载,李白曾和他们共同隐居于徂徕山(今山东泰安南)。李白诗中形容他们“峻节凌远松,同衾卧盘石。斧冰漱寒泉,三子同二屐。时时或乘兴,往往云无心……”他们不拘形迹,乘兴遨游,见出士大夫精神解放的情况。
与此同时,李白写了一篇《任城县厅壁记》,歌颂任城(今山东济宁)县令郝公德政,并对任城的历史沿革和经济繁荣的景象作了一番详细的描述。他的这篇颂德文,取得了任城县令郝公的好感。以后不几年,李白就举家迁到任城定居,前任的任城县令郝公及后任的县令族叔,都给他以照顾。
一进长安
封建帝王,常在冬天狩猎。这是因为冬天的草枯兽肥,大有猎获。其次,也把它看作是讲武练兵的活动。每逢此时或事后,文人词客也往往献赋阙下,铺扬文字,歌颂盛德。玄宗即位后,已有过多次狩猎,每次都带了外国使臣同去,耀武扬威,以此镇慑邻国。开元二十三年(735),玄宗又有一次狩猎,适李白也要西游,因上《大猎赋》,希望得到玄宗的赏识。
这篇赋的序言中,李白评说司马相如和扬雄,他们所写的《长杨赋》和《羽猎赋》当时人以为穷极壮丽,现在看来格局也是狭小的。他写的《大猎赋》则希图以“大道匡君,示物周博。”而“圣朝园池遐荒,殚穷六合”,幅员辽阔,境况与前代大不相同,夸耀本朝远胜汉朝,并于结尾处宣讲道教的玄理,也很符合玄宗当时崇尚道教的心情。
献赋是李白西来的目的,另外,当然也要趁此游览一次长安,领略这座“万国朝天”的帝京风光。他居住在终南山,便常在终南山登临游眺。当他登上终南山的北峰时,长安宫阙,尽收眼底,宏伟壮丽的城池宫阙,显示了泱泱大国的风貌。李白深感生存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国家,是不平凡的,因而颇有自豪之感,个人又怎能不奋发图强呢?但是转而想到近年来征讨不息,聚敛日甚,农村中逃亡户愈来愈多,这些都表示在兴旺发达的帝国中,内部已产生了腐蚀的因素。想到这里,李白的轩昂情绪和颂扬的热情已经有些沮丧。但是盛世毕竟还是盛世。试看长安大道上车水马龙的繁忙景象,使臣、外商的频繁往来,又引起了他的强烈的用世之心,当年在小寿山时就抱定了的“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理想又在心头升起,在这样的思想矛盾中,他写下了《君子有所思行》。
这首诗所描写的首先是凭崖所见:自然的形胜和宫阙罗布,隐然对峙而又对称,“紫阁连终南,宫阙罗北极”。“渭水银河清,横天流不息”。一切都仿佛天造地设,创造出这个帝王之宅。“万井惊画出,九衢如弦直。朝野盛文物,衣冠何翕(昌盛)。厩马散连山,军容威绝域。伊皋(伊尹、皋陶,古代贤相)运元化,卫霍(卫青、霍去病,汉代大将)输筋力。”从帝京的繁盛,市街的井然到武力的强盛,朝廷的得贤才辅佐,文物鼎盛……,他以彩笔描绘了帝京的大千气象,这都是他感到值得颂扬赞美的地方,他想努力把盛世的观感,最恰当地表达出来。然而就在写到了极盛时,忽而笔锋一转,写道“歌钟乐未休,荣去老还逼。圆光过满缺,太阳移中昃。”他已预感到这个光辉的帝国,已经过了她的全盛时期,开始走向衰颓了。这是令人惋惜的,但却像自然的发展规律一样,像“太阳移中昃”(太阳过午西斜)一样,她仿佛无可挽救的必然要衰落下去。对此,李白提出了他的天真的想法:“不散东海金,何争西辉慝”。即说要挽回颓势,就不能再聚敛财富供少数人享用了。不要像春秋时齐景公那样只图自私,不讲仁爱,游牛山而流涕(感叹人生之短促)。这是诗人对他所处时代的伟大的敏感和积极的设想,只是这些设想既不会传到统治者那里,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当然也不会改变唐帝国走下坡路的状况。
玉真公主是玄宗的胞妹,她和金仙公主在睿宗时就出家作了道士,睿宗和玄宗似乎把她们看作是他们皇族通向仙国的使者。为了给她们修筑道观,不惜盛夏动用民工数百万,逼着百姓迁居,引起了朝野的非议。特别是玉真公主,更得玄宗倚重。曾派她往司马承祯处学习,直到玄宗晚年,迁入南内(兴庆宫)之前,她还照顾着玄宗的生活。
玉真公主在城南有别馆,建筑宏丽,玄宗也曾来此游赏,李白进长安后因为结识了卫尉(掌管仪仗)张卿,并通过张卿向玉真公主献过诗,最后两句说“何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是祝她入道成仙之意。李白还在送卫尉张卿的诗中陈述自己景况很苦,希望引荐,愿为朝廷效劳。
这次去长安是抱着从政的理想而去的,不但向玄宗献了赋,向玉真公主献了诗,还向卫尉张卿赠了诗。比之过去向地方长官献诗上书,是更接近了统治阶级的上层。
这次在长安还有一件重要事件,就是和贺知章的结识。紫极宫(即太清宫),本是道教宫观,李白是常去那里的,不意有次竟在那里遇见了贺知章。贺知章当时是集贤院学士,太子宾客(太子官属)。李白早就读过贺知章的诗,也很喜爱贺老的诗。这次相遇,自然立刻上前拜见,并呈上袖中的诗本。贺知章特别欣赏《蜀道难》和《乌栖曲》,简直赞叹不置,老诗人连连说:“这样的诗真可以泣鬼神矣!”他还兴奋地解下衣带上的金龟(佩戴的金饰)交人出去换酒与李白共饮。李白正当壮年,神采飘逸,双目有神,又写出这样感人的诗篇,贺监对他的瑰丽的诗歌和他的潇洒出尘的丰采感到十分惊异,竟说:“你是不是太白星下凡到了人间?”贺知章说这样的话在那个时代是并不奇怪的。那时,连皇帝都提倡人神之间的往来,相信人神之间的互通信息,一般人更是深信天堂和天堂的神,从此也就有人称呼李白为“谪仙”了。
从夏到秋,从秋到冬,李白依然作客长安,没有什么任官的机会。他在赠崔宗之的诗中说:“壮士心飞扬,落日空叹息……幸遇盛明时,功业未成就。”他的心情逐渐郁结了。虽有崔宗之诚意相邀,希望他同去嵩山之阳的别业幽居,李白也无意前往。
这次去长安,抱着建功立业的理想,却毫无着落,这使他感到失望并有点愤然:“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在长安这段时期虽然会见了一些名人显贵,个人却仍无出路,“弹琴作歌奏苦声,曳据王门不称情!”经常往王公大人门前干谒求告,也是很不得意的,只有发出“行路难,归去来”的浩叹,离开子长安。
翰林供奉
开元二十九年(741),玄宗信奉道教已至入迷程度。他梦见玄元皇帝(老子)说,他的玉像现在长安西南百余里,嘱他派人去迎。玄宗遣人在(今陕西周至县)的楼观山,挖到了老子玉像,迎入了兴庆宫,并下诏天下各州的开元观,都要供奉老子的真容。
不仅如此,玄宗还改元天宝,大赦天下。
与此同时,玄宗把儿子寿王瑁的妃子杨玉环先度为道士,再纳入宫中。他已经做了三十年太平天子,自以为江山固若金汤,此后不必为国家大事操心,交付几个臣下去管就可以了,自己只需安居享乐便是。
就在这时,李白被召入京。
大约因为玉真公主和贺知音的交口赞誉,玄宗读到了李白的诗赋,对李白十分爱慕,便召李白进宫。李白进宫朝见的那天,玄宗降辇步迎,“以七宝床赐食于前,亲手调羹”,还说:“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至此!”玄宗问到一些当世事务,李白凭半生饱学及长期对社会的观察,胸有成竹,对答如流,也很得玄宗赞赏。随即令李白供奉翰林,职务是草拟文诰,陪侍皇帝左右。玄宗把李白看做是自己的司马相如、扬雄,每有宴飨或郊游,必命李白侍从。利用李白敏捷的诗才,赋诗纪实。虽非纪功,也将同文字流传后世,以盛况夸示后人。玄宗对李白这样优宠,同僚不胜艳羡,但也有人因此而产生了嫉妒之心。
天宝初,李白在长安时,每届冬季玄宗便带着酋长使臣去温泉狩猎,李白自然侍从同去,当场写赋宣扬玄宗的盛德,歌颂了“圣朝”的威力。“夸胡新赋作,谏猎短书成”,引得玄宗十分高兴,对李白的才华和词章都十分激赏,常有赐赠。
宫中这时得宠的自然是杨太真,号称“娘子”。史载太真善歌舞,晓音律。玄宗与她在宫中游乐时,也要李白写些行乐词,谱入新曲歌唱。李白对写这些也竭尽才思,他怀着“长揖蒙垂国士恩,壮心剖出酬知己”的心情来写这些诗。《宫中行乐词》八首,是以一个美人为中心所写的游乐词,对君王、对美人都是歌颂赞美的态度,写得工整华丽,人称“犹有陈隋遗风”,是李白的应制诗,所谓“但奉紫宸(宫殿名,玄宗在此听政)顾,非邀青史名”。表现了李白对玄宗的忠忱。
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称:“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一方面表现了李白傲岸不屈的精神,另一方面也见出李白除了翰林供奉、陪侍君王之外,也经常在长安市上行走。他发现国家在繁荣的景象中,正孕育着可怕的危机。那便是宦官的专横和外戚的骄纵。这两类人是最能够接近皇帝的人,他们现在已经形成了一股恶势力,像乌云似的笼罩着长安,笼罩着中国。这片乌云无论在宫中或者在长安,都给李白以强烈的压抑感。当时他仿效阮籍的《咏怀诗》写的两首《古风》,就是抒发自己的忧愤之情。
这些诗都完全可以与唐代的历史互相印证。据《新唐书·宦者传》载,“开元、天宝中,宦者黄衣以上三千员,朱紫千余人……于是甲舍、名园、上腴之田为中人所名者半京甾矣……祸始开元……”杨国忠以杨妃得宠,先是身兼九职,后为宰相,凡领四十余使,专权误国,唐代的政治败于天宝,终于酿成安史之乱,不可收拾。
与此同时,李白的放浪形骸的行为又被玄宗的驸马、李白的同僚、翰林学士张所诽谤,君臣之间产生了一些嫌隙,玄宋更为宠信的是那些宦官和外戚,他们在宫中朝夕陪侍着皇帝,在长安市上更是煊赫,这使李白“大济苍生”的热情骤然冷了下来,感到在长安也没有施展自己管、晏之术的机会。
朝政的腐败,同僚的谗毁,使李白不胜感慨,他写了一首《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亡》便表示了有意还山。诗中写到:“严光桐庐溪,谢客临海峤,功成谢人间,从此一投钓。”可惜并未取得成功,便被赐金放还,这大约是出乎李白意料的事,所以在《还山留别金门知己》中说:“方希佐明主,长揖辞成功……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宾友日疏散,玉樽亦已空。”
这次被赐金放还究竟是为了什么?据李白自己说是因为说了不合时宜的活。他有一首《初出金门寻王侍御不遇咏壁上鹦鹉》:落羽辞金殿,孤鸣托绣衣。能言终见弃,还向陇西飞。从上引诗文看来,他的被放还,一则因为“本是疏散人,屡贻褊促诮”。即李阳冰在《草堂集序》中所说“丑正同列,害能成谤”。受到同僚的谗害。其次便是向玄宗进谏受到厌弃,“能言终见弃”,“格言不入,帝用疏之”。最后一个原因是由于行为放达,经常在市上醉酒,恐怕他泄露了宫廷中的秘密,如范传正所说:“或虑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温室树,恐掇后患,惜而遂之。”
这次的还山,实在是体面一点的放逐。
漫游梁宋
天宝三年(744)的夏天,李白到了东部洛阳。在这里他遇到正在蹭蹬不遇的杜甫。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两位诗人会见了,这是一次不平凡的会见。李白这时已名扬全国,杜甫则风华正茂,困顿洛城。比杜甫年长十一岁的李白,没有以自己才名在杜甫面前表示倨傲,“性豪业嗜酒”、“结交皆老苍”的杜甫,也没有在李白面前一味低头称颂。两人以平等的态度,建立了深厚的友情。杜甫赠李白的第一首诗中,他就打开了心扉向李白倾吐了自己的情愫。他诉说了自己对都市生活中斗巧弄智的厌倦,渴望山林隐遁的乐趣。他称赞李白能摆脱宫廷中翰林供奉的显贵职务,专心从事采药求仙。在洛阳时,他们就约好再在梁宋(今开封商丘一带)访道求仙。
这年秋天,两人如约到了梁宋。梁宋即古代的梁园和宋城的统称,原是西汉梁孝王封国建都的地方。当时文人荟萃,极一时之盛。致使这块地方成为后世文人抒怀遣兴、借古评今的场所。何况在唐朝,梁园也是南北交通要道。宋中更是通商大都。杜甫在《遣怀》中写它“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白刃仇不义,黄金倾有无,杀人红尘里,报答在斯须。”是游侠者出没之地。这也是“性豪嗜酒”的李白、杜甫必然要游览的地方。
他们在梁宋还遇到了诗人高适。高适此时也还未有禄位。但三人各有大志,理想相同。三人畅游甚欢,据杜甫在《遣怀》中回忆当时的景况是“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喜悦)。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芒砀云一去,雁鹜空相呼。”三人自然是评文论诗,纵谈天下大势。骄纵的安禄山等蕃将,已经在觊觎中央领导宰相的职权。三人都为国家的隐患而担忧,这次漫游中,“论文”成为一个重要议题,杜甫诗中说:“向来吟桔颂,谁欲讨莼羹。”(《与李十二同寻范十隐居》)后在回忆的诗中又说:“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春日忆李白》)这时李杜都应该说还在壮年,他们的诗歌的创作道路还都只走了一半或一小半,创作上的丰收季节还在后边,这次两人的切磋对他们今后诗歌创作上所产生的积极影响当然是无疑问的。
这年的秋冬之际,李杜又一次分手,各自寻找道教的师承去造真篆(道教的秘文)、授道篆去了,李白到齐州(今山东济南一带)紫极宫请道士高天师如贵授道篆,从此他算是正式履行了道教仪式,成为道士。杜甫则往访自己的师承华盖而不遇。其后李白又赴德州安陵县,遇见这一带善写符的盖寰(人名),为他造了真篆。根据李白所写《访道安陵遇盖寰为余造真篆临别留赠》的诗来看,真篆是护身符一类东西。诗中说它可以“荡三灾、翼微躬”。李白得此真篆之后竟然以为自己可以长生不老,并对已死的人发出了嘲笑:“下笑世上士,魂归北罗酆(地狱)。昔日万乘坟,今成一科(棵)蓬。”
这次的求仙访道,李白得到了完满的结果,杜甫却“师事华盖之事竟不就”。所以次年在东鲁会见李白时赠诗中写道“未就丹砂愧葛洪(东晋炼丹术家)”。李、杜当时同样热衷地信仰道教。
天宝四年(745)秋天,李白与杜甫在东鲁第三次会见,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他们两次相约,三次会见。知交之情一次一次地加深着。李白在东鲁有家,所以游住较方便,更是亲如手足,杜甫在《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诗描述当时两人“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真可谓亲密无间了。
在东鲁,李、杜两人曾一道寻访隐士高人,也偕同去齐州拜访过当时驰名天下的文章家、书法家李邕。这次寻访的地方很多,所谓“登临遍池台”。就在这年秋天,杜甫告别了李白前往长安,李白也准备重访江东,李白在鲁郡东石门送别了杜甫,还写了一首诗,诗中对两人的前途都不抱乐观:“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两人从此再未相遇,但是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在相互思念着。杜甫走后不久,李白就有一首《沙丘城下寄杜甫》。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
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苦汶水,浩荡寄南征。
李白曾几次用水来写自己的感情,如《太原早秋》中说“思归若汾水,无日不悠悠”。也不及“浩荡寄南征”感情之起伏澎湃,不能自己。
东去吴越
在东鲁住了一个时期,李白决定再往东南,去游会稽。这次的出游,是与元丹丘约好在会稽相会,然后再向剡中同游。此去恐非短期能够回转,因而对在任城的两个孩子——女儿平阳、儿子伯禽的生活,作了一番安排。为他们买置了龟阴田,邀请了鲁中一妇人照料他们。在告别东鲁的一些友人时,他写了《别东鲁诸公》(即《梦游天姥吟留别》)这首有名的诗。这次决心东游,也和对剡中的向往之情是有关的。
告别了东鲁,便从任城乘船,沿运河到了广陵(扬州)。
广陵是李白数次游历过的地方,熟识的朋友也比较多,但因急于去会稽会见元丹丘,也就没有多滞留。这时杜甫已到长安,在《送孔巢父谢病游江东兼呈李白》诗中说“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问讯今何如?”他是那样关切李白,殷勤致以问候。
到了会稽,首先让李白想到的一件事就是去凭吊过世的贺知章。贺知章是李白平生最敬佩而又感激的前辈诗人,也是他的知音。现在流传人口的“谪仙人”就是贺老封赠他的,想到当年长安一见,贺知章以耆髦高龄,竟然那么推重自己,解金龟换酒共饮,这样赏识后辈的风流韵事,真是冠绝古今。而眼前却只看见玄宗赐给贺知章的镜湖,水波潋滟,荷花娇人,在湖边对酒凭吊之际,不禁吟哦了两首诗,以抒悼念之情。
不久,孔巢父也到了会稽,于是他和元丹丘、孔巢父畅游禹穴,兰亭等历史遗迹,棹舟镜湖,往来剡溪等处。在徜徉山水之中,也即兴描写了这一带美丽的山川和美丽的妇女的情态。
这期间,王屋山人魏万(后中进士,改名颢)慕李白之名,到梁园访问,李白已离梁园赴鲁,及魏万去到东鲁,李白又离开东鲁往游会稽。如此尾随追踪,数千里不遇。魏万便沿着李白的游踪,乘兴漫游,大约次年的五月,终于在广陵相见,辗转路程约有三千里之遥。李白深为魏万对他的热情所感动,赋长诗相赠,记述了魏万生平及此次行程、实际是把吴越山水名胜作了一次勾勒,这些地方都是李白一生所热爱并长期留连的地方。其时,李白给魏万诗中自称:“身着日本裘,昂藏出风尘”(李白自注“裘则朝卿日本布为之”),两人“相逢乐无限”,又偕同往金陵访问江宁宰。魏万年龄比李白小得多,自称“一长复一少,相看如弟兄”。魏万对李白固然十分敬仰,李白对魏万也很器重。据魏万在《李翰林集序》中况,李白把自己的文稿交付魏万,还说“尔后必著大名于天下,勿忘老夫与明月奴(李白的儿子)”。安史之乱后,魏万为李白编辑了第一个集子《李翰林集》,此集虽未留传,但魏万为这个集子所写的序言成为后来研究李白的重要材料。
在金陵,李白遇见了崔成甫。崔成甫曾任监察御史,当年广运潭新渠(引水抵苑东)凿成时,成甫任陕县尉,曾着锦半臂立于船头,领着歌女们,唱着新词,划着、唱着,把船驶进了长安,一时哄动京城,不久为李林甫所陷害,贬到湘阴(今湖南湘阴)。此次在金陵遇见李白,特别高兴,赠李白诗中说:“我是潇湘放逐臣,君辞明主汉江滨。天外常求太白老,金陵捉得酒仙人。”非常渴望会见李白,这次相遇,十分热情。两人都是政治上的失意者,情怀更复相投。每次游玩时,都是尽情畅游,不计时间早晚。有天夜晚,下弦的月色,照得天地清澈,李白沽得金陵美酒,在孙楚楼头歌吹饮酒,忽然想到了崔成甫,于是“草裹乌纱帽,倒披紫绮裘”,便乘船前往石头(在今南京市清凉山),引得“两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晋时名士)”,他们棹舟秦淮河,通宵达旦地歌唱,引得两岸人家不胜惊异,拍手为船上的名士游乐助兴,道逢吴姬,则对他们加以嘲笑,“卷帘出揶揄”。他们很有一些无拘无束的浪漫情调,诗酒狂歌傲啸一世的不羁风度。李、崔两人由于性格相投,遭遇相似,所以比之一般朋友更为契合,友情更深厚,因而李白要把崔成甫的诗系在衣服上,每一想念,便吟诵一番一别东鲁在江南盘桓,虽也寄情山水,自得其乐。可是有一件事使他不能放怀的,就是经常要想念起留在任城的两个孩子。适逢杨燕将往东鲁,李白便委托他代为探视两个孩子,在《送杨燕之东鲁》中说“一辞金华殿,蹭蹬长江边。二子鲁门东,别来已经年。因君此中去,不觉泪如泉。”
入翰林前,李白在江南游历过,出翰林后他的声誉更是远播。他自己尽管自称“逐臣”,而在翰林时玄宗对他的优宠故事,却流传人口,引起人们的艳羡。加之李白的不世才华,更是各地刺史、县令所乐于瞻仰接待的,都想借此加重自己的声望,增添自己的光彩。正如李阳冰在《草堂集序》中所说“故王公趋风,列岳结轨,群贤翕习,如鸟归凤”(受到王公大人的趋赴和尊敬),到处过着豪华的生活,年年春去秋来,不觉已经过了三年,又是暮春时节,善于养蚕的吴人,已是家家桑树成荫,蚕已三眠,一年的衣着和要交纳的捐税都已有了着落。这时李白不禁想起了寄托在东鲁的小儿女,愁思百结,写下了一首题为《寄东鲁二稚子》的感情深挚的五言古诗。李白离开孩子们时,虽然作了安排,清鲁中一妇人抚育他们,可是究竟不是骨肉之亲,李白不能不时时惦念,忧心如焚。一直到夏天,正是“六月南风吹白沙,吴牛喘月气成霞”的炎热之季,忽遇到萧三十一要乘船前去东鲁,李白当即委托他前往看望两个孩子,并写诗倾诉了自己拳拳垂爱之情:“我家寄在沙丘旁,三年不归空断肠,君行既识伯禽子,应驾小车骑白羊。”李白所描绘的伯禽,正是八九岁的男孩,最为天真烂漫童稚可爱的时候,也是最需要父母爱怜的时候,然而孩子们无亲母照应,自己也不在儿女身边,无坚李白每一念及就要“泪如泉”,就要为之肠断了。
探幽燕,走江南
李白在吴越漫游了几年,漂泊没有定处。又常思念东鲁的两个孩子,于是回到鲁中的家里去探视了一次。当时,他已同宗楚客的孙女结了婚,在梁园还有一个家。宗氏好神仙之道,两人志趣相投,感情很好。不过两个小儿女还寄寓东鲁,始终使李白不能放心。这时元丹丘来信相邀,李白便欲举家往依元丹丘。在《题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的序中说:“故交情深,出处无间……欲便举家就之。”又在诗中说:“拙妻好乘鸾,娇女爱飞鹤。提携访神仙,从此炼金药。”这样既可一家团聚,也可以与老友元丹丘终老嵩山。但这个愿望事实上并未实现。
这段时期李白的心情很不稳定,自己既未还山,也未出仕,飘然无定。离长安后无时不在关心朝廷安危、国家治乱,这几年的情况似乎更坏了。李林甫执政后,一切都在恶化。玄宗沉缅于游乐,不理政务,边将则愈来愈骄纵跋扈。特别是安禄山,传闻他抚养蕃兵夷将以为亲兵,朝野都觉得迹象危险,玄宗却毫不警惕,反而愈来愈信任他了。这些消息使李白每一念及,寝食不安。回想在翰林时玄宗对自己的优宠,自己在《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的诗中曾许愿说“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现在国家正处于危机之中,纵有深山幽处可以遁迹,似乎也难于安居。在这样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心情冲动下,李白决计北去幽燕(今北京一带),以探虚实。临行时有诗留赠诗人于逖及裴十三,表示了自己的决心:“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耻作易水别,临歧泪滂沱(泪如雨下)。”他简直把自己看成了荆轲,大有一去不复还的气概。
到了幽燕之后,那真是“燕台一望客心惊,笳鼓喧喧汉将营”。李白亲眼看到安禄山秣马厉兵,形势已很危险了,然而自己却处于无能为力的境地。据史书记载,安禄山的反状早已暴露,朝野人士多有议论,大臣太子都向玄宗陈述过,无奈玄宗一概不信,后来竟发展到凡有人说安禄山造反,便把此人缚了送给安禄山,由安禄山亲自处死,堵塞了朝野进言之路,致使国家形势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李白从幽州回来不到几年,“渔阳鞟鼓动地来”,安禄山长驱直入,中原涂炭,中国陷入了混乱与灾难之中。
安史乱前的两三年,李白漫游于宣城、当涂、南陵、秋浦(今安徽宣城、当涂、南陵、贵池)一带,仍然衣食依人,故常赋诗投赠地方官,求得帮助。
天宝十三载(754),杨国忠命李宓往征云南,被诱往炎热之地,几乎全军覆没。杨国忠反而隐瞒败状,更征集士兵,再度出征。李宓死于前线,杨国忠再度隐瞒,又“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所在哭声震野”,前后死亡约二十万人。这是一次奸人弄权、屠杀生民的大悲剧,大惨案。李白虽然远离朝廷,飘泊江南,也难于抑制他的悲愤之情。他在《书怀赠南陵常赞府》中写道:“云南五月中,频丧渡泸师。毒草杀汉马,张兵夺秦旗。至今西洱河,流血拥僵尸。将无七擒略,鲁女惜园葵。”另在《古风》(三十四)中仍以征云南之败为题材,描写这次失败给人民带来的灾难,足见这次事件在李白思想上引起了多么强烈的震动。
天宝十四年(755)冬十一月,安禄山起兵于范阳,洛阳不久便沦陷了。其时李白正在宣城一带,而爱子伯禽尚在东鲁,李白为此十分焦灼忧伤:“爱子在东鲁,空悲断肠猿。”这时一位素日受过李白恩遇的武十七谔,在此危难之际,突然来到李白身边。武谔是一个质木沉悍的侠客,平日隐姓埋名,素知李白的爱子留在东鲁,此次安禄山驱兵进攻中原后,李白与儿子的消息全断了,武谔特来拜访李白,愿为李白冒险前往鲁中接伯禽南来。李白对于武谔的侠义行为十分感激,写诗表示谢意。武谔这次去接伯禽并没有成功,一直到李白最后在当涂去世时,伯禽似乎并不在他身边。
在此大盗割鸿沟之际,李白处于一种矛盾心情中。一方面是对玄宗的感恩戴德,“人生感义分,贵欲呈丹素”的心思是一直存在着的。每当送人从军时,便鼓励“破胡”、“斩胡”,在《送外甥郑灌从军三首》中说“丈夫赌命报天子,当斩胡头衣锦回”。对自己呢,则感到无能为力,“吾非济代人,且隐屏风叠”。这样诗句中包含着他的无可奈何的感慨之情。在安史之乱开始一段时期,他的大多数诗歌中表现了积极杀敌卫国的情感,但也有一些诗里,表现着消极情绪,如在《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中说“连兵似雪山,破敌谁能科”。就在这样退隐与济世两种思想矛盾之际,永王璘东巡经过浔阳(今江西九江),李白被邀入幕。
玄宗从长安逃到四川后,喘息稍定,就重整朝廷。因为房琯随后追寻而来,表示了对玄宗的忠心,遂以房琯为宰相,与之同时,肃宗“披草莱(开发荒芜之地),立朝廷”,在灵武即位,父子两人各自建立自己的朝廷。玄宗建朝廷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分封太子、诸王各领一个区域,类似汉初的封建,有识之人如高适等以为不可,玄宗不听。分封之后,盛王琦、丰王珙都没有实际到任,只有永王璘雄心勃勃地率领着儿子在江淮招兵买马,很有气势地巡游了起来。肃宗和他的近臣并召见了在玄宗面前已经反对过分封的高适,商议如何消灭永王,一场斗争便公开地激烈地展开了。如果诸王各据一方,自然不利于肃宗帝位的巩固,就是永王独据江南,也是肃宗所不能放心的。所以肃宗左右朝臣决计在永王羽毛未丰之时,扑灭永王,后来果然一击即败。此后朝廷中亲玄宗的一派朝臣也自然受到了排挤。如房琯、张镐、崔涣等旋即被罢官削职。李白以书生之见,又加上一生未能得偿的纵横家的建功立业思想,使他产生了鲁仲连(战国时政治家)、谢安石(晋朝政治家)成功的幻想,这就是魏万在《李翰林集序》中所说的“宗室有潭者,白陷焉”。在王室内部斗争的夹缝中,李白作了牺牲品。
从璘、长流、病逝
李白把宗氏夫人送往女道士李腾空处学道以后,自己在庐山香炉峰住了下来,自云“仆卧香炉顶,餐霞漱流泉”,夫妇两人同在庐山求仙学道。这时,被玄宗任命为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四道节度使的永王璘,正率领了招募的士卒,路过浔阳。当时因为南北阻隔,江淮一带的租税都积压在江陵。李璘由四川出来,得到这批赋税,便用以招募兵卒,扩张势力。而他分封的地区,又是安、史之乱未曾肆扰的富饶的南方,也可供他发展力量。永王率领水师,浩浩荡荡,打着东巡收复两京的旗号,显得很有声势。
永王幕中的高级僚佐李台卿,原与李白相识,大约就是他的关系,李白被邀入幕中。关于李白究竟是怎样入幕的,李白在事后所写的诗文,都称“胁迫”,常不被人相信。但《致贾少公书》是入幕之前或入幕时所写,陈述了自己入幕时顾虑重重的心情。永王既然“辟书三至”,而且“严期迫切”,李白感到“难以固辞”,所以“扶力一行,前观进退”。恐怕不能说是十分自愿的。至入幕以后,力劝永王勤王灭贼,也正和《致贾少公书》中所说“唯当报国荐贤,持以自勉”的初愿一致。自然,在政治上的无远见,李白也作过自我检讨。在《上崔相百忧章》中说:“见机苦迟,二公所。”同在江南的萧颖士、孔巢父、刘晏也都曾被永王所邀而拒不参加,以此免祸,李白显然是不及他们。为见识所蔽在人们生活中是经常会有的事,不能因此便说李白后来的活全是文过饰非。张镐、崔涣在当时都是有学识有名望的人,尚能对李白见谅,不认为他有罪,从而使他得到赦免。
永王璘旋即败北,李白亦因之被系浔阳狱。这时崔涣宣慰江南,兼知选举,收罗人才。李白上诗求救,夫人宗氏也为他泣啼求援,将吴兵三千军次浔阳的宋若思,把李白从监牢中释放出来,并让他参加了幕府。李白成为宋若思的幕僚,他为宋写过一些文表,并跟随宋若思到了武昌。李白在宋若思幕下很受重视,并以宋的名义向朝廷推荐了自己,希望再度能得朝廷的任用。但不知为什么,后来的结果是不但未见任用,反被长流夜郎(今贵州梓潼),这是完全出乎意外的。因为这时永王幕下的武将均已得到重用了。事情之所以发生变故,恐怕和崔涣、张镐这批人的失势有关。李白在《万愤词投魏郎中》中说:“好我者恤我,不好我者何忍临危而相挤?”。“好我者”当然是指张荡、崔涣、宋若思等拯救他的人,“不好我者”也必有所指,为什么推翻了崔涣、宋若思原先推复雪清(昭雪冤曲)的案,重新判刑,必然有人从中施加了影响,所谓“临危而相挤”,当然有原故。
至德二载(757)冬,李白由浔阳道途前往流放处所——夜郎。因为所判的罪是长流,即将一去不返,而李白此时已届暮年,“夜郎万里道,西上令人老”,加重他的忧伤之感。
因为李白在海内素负盛名,此行沿路,受到地方官的宴请,大家还是很尊重他,敬爱他,没有把他看作是一个流放的罪人。行至汉口,张缟托人给他带来了夏天所需的罗衣。适逢诗人张谓出镇夏口,宴李白于南湖,并请李白改名南湖为郎官湖,以使江山与诗人的命名共不朽。这时同情李白的还有热烈追慕李白的魏万,就在此时为李白编定了第一部集子《李翰林集》。杜甫则写了不少感情真挚的诗歌,想念李白,关怀李白,为李白辩护,他甚至在睡梦中频频梦见李白: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那些感人肺腑的诗歌,体现了两位伟大诗人之间的深厚友情。那依然是他们在梁宋漫游时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亲如手足般的深情,无论当时及以后有些人如何诋毁李白,但杜甫以目击者的身份,以诗史的洞察力,以诗的语言为李白铸就了不朽的形象。
乾元二年(759),李白行至巫山(在四川湖北两省间),朝廷因关中遭遇大旱,宣布大赦。规定死罪从流,流以下完全赦免。这样,经过了长期的辗转流离,他终于获得了自由。李白随即顺着川江的急流,疾驶而下,那首《早发白帝城》最足以代表当时充满喜悦,兴奋的心情: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下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到了江夏,因为老友韦良宰正在此作太守,李白便在江夏逗留下来。所谓“一忝青云客,三登黄鹤楼”。他已是第三次来江夏了。韦良宰的豪华诗酒生活,正希望李白与之相唱和。“逸兴横素襟,无日不招寻。”“吴娃与越艳,窈窕夸铅红,呼来上云梯,含笑出帘栊,”流夜郎时的沮丧情绪,至此为之一扫而清。转而又是忧国忧民:“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这时所写的《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共一百六十六句,是李白诗歌中最长的篇章,有似后半生的小传,其中还提出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样著名的诗论,是李白的力作。
乾元二年(759)秋天,李白应裴侍御(举劾非法的官吏)之邀,再游洞庭,与被贬滴的贾至泛舟赏月于洞庭之上,发思古之幽情,两人赋诗抒怀,不久又回到宣城、金陵旧游之地。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他往来于两地之间,仍然依人为生。
上元二年(762),朝廷以李光弼为河南副元帅,都统八道节度使,出镇临淮,镇守扬州。这时李白已六十出头,上书请缨杀敌,因病中途返回金陵。
在金陵,李白的生活已相当落魄,他在《献族叔当涂宰阳冰》的诗中这样描述自己受人周济的情况:
……小子别金陵,来时白下亭。群凤怜客鸟,差池相哀鸣。各拔五色毛,意重太山轻。赠微所费广,斗水浇长鲸。弹剑歌《苦寒》,严风起前楹。月衔天门晓,霜落牛渚清。长叹即归路,临川空屏营。
生活已很狼狈,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投奔了在当涂作县令的族叔李阳冰。
次年病重,在病榻上把手稿交给了李阳冰,赋《临终歌》与世长辞。终年六十二岁。
李白的身后事,全由李阳冰为之照料:为他营葬,并把遗稿编为《草堂集》,缀以序言,记述了李白不平凡的一生。
李白的儿子伯禽一生不官,孙子更远游不归。李白死后二十六年时,墓地已无人祭扫,两个孙女嫁给了两个农民。据范传正记述,她们“衣服村落,形容朴野,而进退闲雅,应对详谛,且祖德如在,儒风宛然”。当范传正要为她们另择婚偶,改嫁“士族”时,她俩都愿意安贫守志,而不愿仗威力“求援于他门”。她们甘于淡泊,没有辱没了李白的清白之风。
千秋万岁名
李白把大鹏作为自己的象征,“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原来希望在政治上能建立非凡的事业,所谓“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作官的荣耀)”。岂知一生奔波,“时命乃大谬”,不但没有寻找到贡献才能的机会,反而遭到“放还”和“长流”两次打击。特别是第二次,给垂暮之年的李白以沉重的摧残。但是,李白是一团火,他的爱民族、爱国家的热隋,并不因为遭受挫折而低落,最后还想参加李光弼的队伍出征东南。半道因病折回,他还自称“天夺壮士志,长吁别吴京”。这时李白已六十一岁,还自称“壮士”,可见他爱国热情是多么强烈。
然而壮志未酬,他的毕生的满腔热情,变成了那些壮怀激烈、感慨深沉的咏怀诗。这些抒发自己政治情怀的诗歌,继承了我国古代咏史咏怀诗的优良传统,在封建专制的统治之下,隐晦曲折地表达自己的愤慨与谴责。但李白的咏怀诗比之前人,增添了自己的时代色彩,有的直抒胸臆,指责当朝,表现情感更为强烈、大胆,使人读之感到痛快淋漓,如《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中,“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对当朝冤案,敢于呼名指斥,矛头所向,当然不仅仅是宰相李林甫。又如《古风》“大车扬飞尘”(其二十四),“羽檄如流星”(其三十四),都是针对当时政治上的重大问题而提出严厉的批判与沉痛的呼吁,是为国立言,为民请命,是李白诗歌中最可贵的篇章。咏怀诗中更多的诗篇是咏叹个人怀才不遇的种种感慨,有时也豪情满怀,充分自信,如在《将进酒》中,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样的诗句在李白说来并非狂妄自负,而是有其事实根据的。他的才华是从初露头角时就受到了苏的称赞。其后司马承祯、贺知章、杜甫,无不对他的才华感到惊叹,这些诗句千百年来鼓舞人们奋发向上,产生了很好的积极作用。
他既歌唱他的时代,也对他的时代发出强烈的批判,例如“一百四十年,国容何赫然!”他对他的时代是感到自豪的,可是这是事物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唐帝国自开元末期,政治上已经暴露了许多严重问题,引起了有识之士的忧虑。结合着个人的失意,诗中也常流露出怨懑之情,如“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行路准》)现实生活是一个复杂体,李白诗歌也多方面表现了那个时代。
李白《送贺八归越》手迹
李白从青年时代便到全国各处漫游,在漫游中虽然“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在倘徉山水中度过了许多年月,但漫游也使他接近了社会生活,观察了社会生活。他曾经用诗的语言描绘了当时社会的世态人情,同时也赞美了劳动人民的生活。如在《秋浦歌》中,他曾描绘过冶铜工人的冶炼情景,和田舍翁夜渔野宿和妻子张网以捕白鹇(可以驯养的毛色漂亮的鸟)的画面。
至如《宿五松山下苟媪家》对田家妇的真挚情感,《丁都护歌》中对拖船运送磐石的劳动者深切的同情,都是大家所熟知的。
唐朝的征战频繁,征戍题材成为诗歌中的一大类;商业发达后,估客的重利轻别,诗歌中也增添了咏叹闺中妇女的哀愁。李白的这两类诗也写得最为出色,无论是长篇短制,都表现得情意深长,含蓄动人,向来受到人们的传涌。
李白对妻子、儿女以及对朋友,都有着深厚的感情,他给他们所写的抒情诗中的诚挚的情感,也是十分感人的。他从秋浦曾写诗寄给他的夫人宗氏。他又有《自代内赠》,写道:“估客发大楼,知君在秋浦。”可知太白之云游也并非完全出于乐意,内中自有不得已处。对儿子伯禽的怜爱之情,更是深于言表,前面已经述引过了。对朋友的友爱,如对吴指南的哭守尸体,削骨负行,都是人间少有的。对贺监、崔宗之的哀悼诗,都充满了深情。《赠汪伦》、《送孟浩然之广陵》等诗,更是流传人口。它以简单的语言,道出了深厚的情感,不是富于情感热爱人生的人,不可能写出这样的动人诗句。
李白还曾满含激情地描绘、赞美祖国的大好河山。他大约根据所描写的山河的不同情况,采取不同的手法进行描绘。如《蜀道难》,是写蜀山的高峻,道路的艰险,李白便以雄奇奔放的笔调,采撷传说、民谣,写了蜀道的难于涉历,继而写它使善于飞翔的鸟,攀援的猿猱都为之愁怅,何况不如禽兽矫捷的人!他以虚写、实写,大胆的想象,“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神,创造出神奇莫测的艺术境界,以突出蜀道之难于涉历,给人产生生动、深刻的印象。这是李白浪漫主义的代表作。《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则特别截取黄河自华岳经龙门冲泻中原这一段,写山水的雄伟壮丽景象,歌颂了养育我们民族的黄河,她是那样触山动地、汹涌澎湃,所向无阻,多么伟大的大自然!读之激发人们对祖国、对民族的自豪感。
在李白诗里,大自然有时只是一位情投意合的知心朋友,“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月下独酌》),“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独坐散亭山》)这些诗里的月和山,比人还更亲切,在诗人丰富变幻的感情渲染下,赋与自然景物以各种不同的感情色彩。
杜甫称赞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泣鬼神”是当年贺知章赞美李白的活,可以从这两位诗人对李白诗歌的共同感受看出李白在当时诗坛所引起的震惊。
在我国文学史上,李白是复古者又是革新者,他说“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为了革除自齐梁以来的绮靡诗风,他主张恢复风雅的传统。他勤奋努力,在《醉后赠王历阳》中,说自己“书秃千兔毫,诗裁两牛腰”,他以大量的瑰丽篇章,对当时诗坛产生了重要影响,如李阳冰所说:“至今朝诗体,尚有梁、陈宫掖之风,至公大变,扫地并尽。今古文集遏而不行,唯公文章,横被六合,可谓力敌造化欤!”使诗歌从初唐时宫廷唱和的狭隘境界中解放出来,恢复了诗歌的“美”、“刺”职能,和社会生活联系起来。可以说从李白开创了一代诗风他是诗国的伟人。
关于他自己生前与死后都能享有盛名这一点,李白自己并不怀疑。他曾说“文窃四海声”;在《为宋中丞自荐表》中说“岂使此人名扬宇宙而枯稿当年”。杜甫在《梦李白二首》中也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这是两位伟大诗人的伟大预见,历史也已证明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