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馥,一梦三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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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寂灭

◎章文佳

第九、十两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得主。

月光之下,似乎别无新事,是否有一天,颠倒的感觉走上循规蹈矩的路途,心和眼睛,才能平静,而生活,才能如我所愿,简单快乐。

(一)

2005年,我丢失了若干只耳环,它们都不昂贵,不漂亮,只是我曾经喜欢。每副耳环往往会丢下一只,留下一只,剩下的这只我就把它用小纸袋包好,码在我的首饰盒里面。它们像是变成了古时的节妇,在夫君死后就不再抛头露面,与世隔绝,在暗无天日的角落,华发繁生。这样的想象,得以让我一直对这些精巧的小玩意爱不释手。

2005年的夏天,我在耳朵上打了九个耳洞,天气燥热,皮肤愈合缓慢,有一只耳朵开始肿。肿到耳垂成为肥硕的肉球,连脖子也隐隐作痛。我不能弯腰系鞋带,亦不能昂头看云彩,我只能直直地支着一颗头,直直地坐,直直地躺,直直地走路,或者直直地接吻。其实没有接吻,在那种直直的日子到来之前,我已经和薛梓铭分手了。分手的那天,我路过一家小店,店内满是闪光的饰品,我看中了一对小小的珍珠耳钉,它们静静地躺在角落,似乎已经落了经年的灰,我突然心生怜惜,似乎是想要拯救,于是我买下了那对珍珠的耳环,并且打了两个耳洞。我抹着眼泪哭着回家,其实,我真的不知道打耳洞会那么疼。我记得薛梓铭曾经说过我戴耳环应该会很好看,我告诉他我怕疼,所以不愿意戴。如果早知道爱情也会这么痛的话,我就不去爱了。

我还是接连不断地打齐了九个耳洞,这让我每个夜晚辗转反侧,稍不留神就会被痛醒,耳朵上戴满了各种颜色的钻石小耳钉,它们会经常和衣服、头发等各种各样的东西纠结在一起。眼黑从那天起经年不退,只是我有耐心,我等,终于会有一天,这些伤口会愈合,留下的只是九个深邃的小孔。它们象征着过去一年的爱情,千疮百孔,不值得一提。

(二)

初次见到姜际生的时候,我穿着性感的黑色小可爱,画了深紫色的眼影,涂了浓稠欲滴的口红,戴着假睫毛在酒吧里招摇过市,唱完了跳,跳完了笑,拍桌子,吹口哨。

两个小时后我对他说,买单。

从头到尾,我只记住了他的名字,我相信他不会来找我第二次。

姜际生,是一个并不熟络的朋友介绍给我认识的,美其名曰是让他填补安抚我寂寞空虚的心,让这个有善心的男子陪我走过今后的人生路。貌似大家都激情澎湃,渴望解救别人,我不是没人要的主,所以我不要这样的怜悯。

我的痛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要让他们自己愈合,不要别人来插一脚,哭过了,笑过了,痛过了,我才会遗忘。

(三)

飘下第一朵雪花的时候,我继续在这个城市游荡,抱紧双肩抬头看着昏黄的天,去音像店买王菲和莫文蔚的CD,在路边喝珍珠奶茶,一杯又一杯,我抱着它们,喝下它们,还是不会觉得暖。

似乎觉得有人注意我,回头,是一张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的脸,于是脱口而出他的名字,姜际生。

有一瞬间他惊讶的表情让我以为认错了人,一分钟后明白过来他惊讶的原因,那天,我素面朝天,穿着男式的毛衣,洗旧的牛仔裤磨得起须。

我笑着说我是秦亦阑,你不记得了,我们一起喝过酒。

他定定打量我许久,然后说,这可是真实的你?

我喝了一口茶。什么是真实,我也不知道。孤孤单单地喝奶茶的时候,我是一个脆弱得不如一个孩子的女子,平日里我又应该是个如此骄傲的女人。精致妆容,小碎步,梳得纹丝不乱的发,打理得合时宜的穿着。算不上漂亮,却有淡定的神情。在酒吧里,又可以疯狂到风情万种,我自以为是个多情又奇异的女子,可是这些薛梓铭都不要!他不要,拒绝接受的表情是那么寒冷彻骨,他不要,因为他不爱了,理由如此简单,连叹息的机会都不给。他跟我说对不起,这让我在夏天就感觉到了战栗,并且到现在依然战栗不止。

我承认天气是太冷了,我一定是冻僵了,所以会胡说八道,幸好姜际生没有把我当成那种神经质的女子。

再无话,一边静静看着雪花一朵一朵柔软地掉下来,无声蔓延到城市寂寞的街角。

走出奶茶店,他说,我送你回去。我摇头,我从来不要人送。或者明天可以去唱歌。

你还会弄成那副样子吗?他的微笑被街灯照出一脸黄,侧头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剪影很清秀。

我没有回答,对他摆摆手。一朵雪花就在此时,打着旋,轻轻地落在我的手上,稍纵即逝的冰凉和柔软。

(四)

如果不是我们临时改换歌厅的话,我不会以这样狼狈的姿势面对薛梓铭。

刚刚走上二楼,便嗖地从一个包厢里窜出一个人来,紧跟着,另一个人拿着蛋糕追上去。蛋糕偏了偏,没有盖住前者的脸,落到了地上。而这时,这个掷蛋糕的人,他忽然安静下来,停止,回头,瞪眼看我。我也静了下来,在姜际生身后,隔了很远,微微点头:“梓铭,你好。”

薛梓铭满脸蛋糕如此狼狈地快乐着,不得不让我相信,他确实活得天真,干净,没心没肺。

薛梓铭说:“亦阑,是你?你过得怎么样?”

我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只对薛梓铭笑着点点头,转身的时候他抛下一句:“我准备结婚了,然后离开这个城市,和我妻子去外地发展。”

我说:“真的吗?”他点点头,然后说他要去唱歌了,居然是刘德华的《谢谢你的爱》。

怦然有声,玻璃杯子居然被我捏碎,我反掌,血迅速渗透了雪白的台布,梓铭再次回头,眼睛里有怜惜,有震惊,有不忍,可是他的眼中没有我想要的那种爱情。

姜际生突然起身,及时地用桌上的纸巾覆盖在我的手心上,然后轻轻地牵起我没有受伤的手,把我带出四周那些好奇的目光扫射的范围。

我甩开他的手,低着头在前面沉默地走,然后挑一个背风的台阶坐下来抽烟,姜际生看着我,一言不发。

抽到第四根烟的时候,我起身,目光慵懒,看着姜际生:“你有没有地方可以让我去?”

这是我和姜际生第三次的见面,我穿着他的衬衣站在窗口,看大片大片炸开的烟火,我想起来今天是平安夜。际生的手臂缓缓地围上来。

叹息,这样下去会是怎样的结局。

就这样下去,某一日,自然会看到结局。

亦阑,考虑和我在一起。

我没有说话,除了身体上的欢愉,我们似乎还不够熟悉,薛梓铭让我失常了,也许这个世界也失常。

我知道在你心里只有他的位置,你和我之间的,也许只是为了证明自身存在摆脱寂寞的方式,和彼此没有关系,只是那个人在适当的时间出现,并且足够干净。只是我想照顾你,仅此而已。这并不是怜悯。

(五)

我想我已经无法爱上任何男人,所以我们以后做朋友,答应我,做一辈子的朋友。

说完那句话以后,我只身去了别的城市,我告诉姜际生,我要在薛梓铭离开之前离开,以此保护自己。

他说,保持联系。

我们果真保持联系,除了网络,还有手机,我还会给他寄发表我小说的杂志,用方格纸给他写信,告诉他整个七月,这里一直在下雨,告诉他昨夜的电影,还有我的心情。

都是些琐碎的话,像夹在信里的细碎花瓣,在时间的手指揉搓下,慢慢泛黄。

再见姜际生,已经是暮秋,他辗转来到我所在的小城。我们抱着一大堆食物和红酒回到我的小屋。

天还没有黑透,街灯刹那间亮起来了,一窗的暮色中温热的黄再度重叠在一起,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一首熟悉而惆怅的老歌。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和一年前一样决绝地问,你来做什么呢?

他不说话,侧头,我盯着他的侧影,那个雪花纷飞的夜晚,忽然游丝一样在记忆里轻轻萦绕。

加了冰块的红酒,两个人竟赌气似的一杯一杯地喝。

我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不知道。我于是拿来纸和笔,一本正经地给他策划起来,回自己的城市继续工作,结婚,生孩子,去南方下海,做一个事业型的男人……

他笑着撕碎纸,问我,如果我跟一个和你一样的女子结婚,你说我会不会幸福。

我相信他是有点醉了,我说我不是上帝,你不要问我,也不要娶和我一样的女子,就算你要娶,你问我干吗?他吵架似的大声说,你不是说你是我的朋友吗?是朋友你就帮我参谋啊。

我把酒倒一点在他的杯子里,说别烦我了,再烦我的话干脆我收留你,要不要啊?

话已出口,我觉得自己肯定是喝多了,手里的杯子拿不稳,打了个转,跌落在地板上,顿时碎裂,鲜红如血一般的液体一点一滴,四处奔流。

片刻的恍惚后,我的心突然狂乱地跳动起来,我一直退,一直退,退到墙角,我说,我,我是开玩笑的,你明白吗?开玩笑的!我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可是,你哭什么?姜际生轻轻地问。

是的,是的,我哭什么?

我没有告诉姜际生,在这一年间,我曾经偷偷地回过一次曾经的城市,去参加薛梓铭的婚礼,去瞻仰那对笑脸如花的人的幸福,去看那美丽的新娘已微微隆起的腰腹。

我要亲手为自己的沉迷画上句号。

没有我曾经以为的以泪洗面,可是酒醉的薛梓铭却在无人处紧紧地拉住我。我从唇间发出最不屑的声音,“薛梓铭,这有意义吗?你是个疯子。”

薛梓铭微笑,是的,我是个疯子,我明明那么爱你,却在那时,抛弃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望着他,世界在那一刻很安静。

我是天底下最懦弱的男人,而你,你是天底下最薄情的女人,我怕你伤害我,所以不如早一点离开你,我深知你的性情,不可能为一个男子停住脚步,所以我只能伤害你。亦阑,我爱我现在的妻子永不会多过爱你,我只想借口她,给自己一个理由,离开你。

我想我会一直记得那个夏天,那个小城一直落雨的夏天,光阴明白,世界清脆。

姜际生拿起杯子,缓缓地向窗外倾倒,背着我说,还记得那次,你把杯子捏碎了吗,你流了很多血,像红酒一样的颜色。

记得,我咬着嘴唇,我还记得,你答应我,我们做朋友,因为我已经无法爱上任何男人。

是,我答应过你。他没有转过身。

那么,重复一遍,不要回头。

我看到他的背影微微颤抖,终于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传来他的声音。

我答应你,我们做一辈子的朋友。

薛梓铭说得对,我确实是天底下最薄情的女子,我似乎爱得遍体鳞伤,其实我爱的只是自己,只是我爱的能力如此贫乏,对别人不好,对自己也不好。一直都不好。

姜际生转头,看到的是我无比灿烂的笑脸。还不快把地上收拾干净。

他听话地去找抹布,我转身进了洗手间,哗哗的水声中,虚脱似的,觉得放松了以后的累。

知道今天的遗憾原谅不了昨日的昏盲,我又何必要亲手将所有的自信都放弃?我又何必要一不小心讲出憔悴的语气?

那就这样吧。这样最好。松开我一直紧握的手心。一片碎玻璃静静地戳在爱情线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