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馥,一梦三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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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幻想式的流浪

◎刘强

曾获得第五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第六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多年以前,当我还在课堂里当个好学生坐在座位上双手背后一动也不敢动地听老师讲课的时候。我一直幻想有一天老师能发现我前排的大头总是在听她讲课的时候私下喝牛奶。他不是很喜欢喝牛奶,但是他喜欢被老师发现他在违纪。与天斗,与地斗,与老师斗,其乐无穷。后来终于有一次,老师发现了,第一时间,他躲过了飞过来的黑板擦,但是我没躲过去。老师冲过来看了看一脸粉笔灰的我,对我说,一看你就没听我讲课,连喝牛奶的都能躲过去,你怎么没看到我的动作?

我是多么想站到桌子上随手一拳就把她打倒,可是我没有。我一直幻想自己成为一个好学生,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像答案书一样把老师要讲的东西直接用正确的话语表达出来。可是我太笨了,即使我最喜欢读的书籍变成答案书,也不能使自己成为一个让大家羡慕的好学生。

我哭了,我哭的声音很大。后来教室的玻璃都被我的哭声震破了,教室里的同学都捂住了耳朵。我很奇怪,我没捂自己的耳朵。老师打电话让我父亲接我回家,顺便把玻璃给补好,父亲因为工作忙就让我舅舅来。回家的路上我舅舅说没事,和老师对着干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不愿意再提这段故事。多少年的积累,使我变成了一个自己看起来很聪明的人。我会极力回避自己曾经是个呆呆的孩子。但是我仍然记得我曾经去上学的地方。教区的孩子越来越少,使得很多学校都开始合并或是解散,我的母校后来变成了公安局。几个在道上混的朋友对那个白楼记忆犹新,或者可以说是轻车熟路、老马识途。当年的教室被改成了侦讯室和暂押室,什么都没变,只是木板门变成了铁门。的确,当年的孩子现在都有小宇宙了。

现在,我有了一个女朋友丹丹。她是个善良的姑娘,脾气却不是很好。姑娘本不应该有这么坏的脾气的。于是,我又开始了幻想。我幻想能认识一位南京或是苏州的姑娘,幻想在弄堂里遇到一位撑着纸伞、穿着旗袍、斜插着发簪的姑娘,多点胭粉,却没那么多胭脂味。有一次,我和丹丹去参加朋友的聚会,多喝了几杯。

回来的路上,我对丹丹说:“你能不能温柔点?”

丹丹说:“你懂我的温柔吗?”

我说:“我们这么相处很无聊。”

丹丹说:“无聊是因为没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可做。”

我想了想:“不如我们一起编一个童话吧。”

丹丹点了点头,让我先来。

“从前有个姑娘,她很爱自己的男朋友,可是有一天男朋友说过了家门前的河,去河那边的山上打点柴就回来,结果一夜都没回来。”

我看了看她,叫她继续。

“姑娘坐在门前等啊等啊等,直到太阳下山也没有看见她的男朋友回来。于是她准备过河上山去找她的男朋友。”

丹丹看了看我。

“过了河,她发现以前男孩子告诉她河那边的山的另一边是大森林的话都是谎言,山的那边是一个城市。姑娘知道,她应该给这个男孩子一个机会。虽然他平时总告诉她要有些主见,但是她还是不敢过河去找那个男孩子。”

我说:“该你了。”

“这时候她的男朋友喝得烂醉撑着船过河来。她小心地问:‘打到柴了吗?’他说没有。女孩又问:‘山路好走吗?’他说很难走。”

“女孩什么也没说,扶着男孩子回家了。女孩照顾他睡下后,一个人跑到河边哭泣。她却看到河对岸也有个女孩在哭。她停止了哭泣,问河对岸的女孩,你为什么哭?”

她想了想,我知道丹丹是怎么想的。于是她说:“女孩子说,我有个男朋友,他喝得烂醉说他要去河的那边花园里给我摘一朵最美丽的玫瑰花来。可是今天我才发现河的那边根本就不是花园。”

听完这个故事,我就走了。我觉得自己是时候寻找一个真正懂得爱情而不是相互怀疑的女孩子了。一段懂得相信彼此的感情值得留恋,但是此时,我只想骑上一把扫帚离开她,飞得越远越好。丹丹看着我的背影,最后随手拿了一件东西向我的后脑一扔,正好砸在我的背上,拾起一看,正是我送她的钢笔。

那天晚上,沈阳已经下了20多个小时的暴雪。大雪把路基夹成了一道谷地。将近一米的降雪量使得全省的公路都陷入瘫痪。于是,我买了一张去南京的火车票。

雪还是很大,火车还没开出50公里,刚刚到一个小货配站。全车人就被告之要等待前方除雪工作结束后才能通车。火车上的广播说,全城的积雪已造成数个建筑倒塌。铁路的维护工作需要等待几个小时。于是,我看了看表,几个小时的时间不能光坐在车上等来等去,于是,我便下车进站里透口气。天还在下雪,西伯利亚强冷气流已经好多年没光顾过尽是暖冬的沈阳了。我点着了一支烟,躲在站台里吸上几口。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丹丹的室友打来的。

“丹丹和你在一起吗?她追你去了,怎么打你电话你也不接。”

“她没和我在一起啊,我都已经在火车上了。”

“今天下这么大的雪,全城的车都不能上路了,她还不回来,手机还没电了。你还不赶紧去找?”

说得好听,这么大的雪,怎么找?整个沈阳一片混乱。

我的女朋友现在下落不明,手机也关机找不到人。我该找辆什么车呢?还是我该先报警呢?报警吧,可是全城的警察都去公路上疏导交通去了,而我的女朋友只是走失,还没超过24个小时。看来,我只能跑回去了,可是大雪天,齐腰深的大雪让我怎么跑回去呢?下水道?好主意!波兰人华沙大起义的时候就有一帮人被德军逼到下水道里抵抗了几十天。全城的下水道都是通着的,我真是太聪明了,可是我不认识路啊。于是我跑到站长那里问他知道附近有没有到沈阳的下水道。他告诉我说他也不认识路,但是他认识一位在下水道工作的姑娘,也许她认识路。我问道:

“你知道那姑娘住哪吗?”

“这么晚了,应该在下水道里。”

“可是我不认识路呀。”

“那你就到下水道里找她吧。我带你去排水沟,那是入口。进去之后向左拐三次再向前走不远有一个水暖管,她就在那住。她那有好几条黑背狗,你小心点啊。看见光亮先打招呼再近身。”

于是站长让我拿着三个手电筒,说是送我的,带我来到站台后面的排水沟。告诉我说:“我只能送你到这了,同志,咱们后会有期。”

我顺着下水道往里爬,爬到一个十字路口,便不知道该怎么走了。刚才那家伙不是说一直拐三次左就可以了吗?可是为什么还见不到光?那下水道里的姑娘叫什么?我忘了问站长了。好吧,下水道里总不能有几十个姑娘吧,不知道名字就不知道吧。可是我连姑娘的电话也忘了问。哎,我真傻,下水道里中国移动就是再霸道也不能支一座信号塔吧。他们最多也就是催话费的时候一天发30多条短信告诉你电话要欠费了,哪有心思管地下的事。

我在下水道里一直走啊,幸亏站长送了我好几个手电筒。要不然我很容易就走丢了。其实打我从入口进来不到十分钟,我就已经走丢了,但是我告诉自己,即使丢了,也得像个男人似的装作来散步的。万一见到下水道姑娘,也不能让她觉得自己跟耶稣似的是来拯救我的。

我走啊走,时间很长。但是结果是我走了很长时间后终于见到下水道姑娘家的灯光了。我先打个招呼,几条黑背就差点冲上来把我扑倒。我看了一下,那几条狗要是把我分了估计都不够它们吃两顿的。那姑娘喝住了她的狗,我借着灯光看了一眼下水道姑娘,不用问,下水道姑娘肯定长得不漂亮,漂亮的话她就是空中小姐了。对于不漂亮的姑娘我是不愿意形容的。托尔斯泰说:漂亮的人几乎都相似,不漂亮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同。

下水道姑娘看了看我:“找我什么事?”

“我想回沈阳,去找我女朋友。”

“外面有汽车、火车,坐什么车不行?”

“火车卡在半路上动不了了,公路全都封死了。”

“你们男人啊,肯定是把人家女孩子给弄伤心了,现在知道后悔了,又回去找人家是吧。”

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说:“她追出来找我,可是现在没有联系了。沈阳大街上全都是堵的车,大雪已经能没腰了,我得赶紧回去找她。”

“那你不会给她打电话问问?”

“她电话没电了,你叫我怎么联系?”

“那就算你回去了,又能怎么样?”

我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手上还有那管她扔给我的钢笔。我便认真地说道:“我这管钢笔,上天注定只有我和我的意中人才能拔得出。当它靠近我的意中人的时候,就会发出嘟嘟的讯号声。”

“只听到你在嘟啊。”

“我怕你听不到才嘟给你听的嘛。”

“好吧,你打算从路面上走还是从下水道里面走?”

“哪个便宜?”

“都是两百块一位。上面走的话有狗拉着,下面走你就得自己用脚走了。”

“那还是在上面走吧。就不能便宜点吗?实在不行再找几个人拼车不行吗?”

“你当这是出租车?狗只能拉两个人。不打折!”

“你这不是奸商嘛,大家讲道理嘛。”

“爱走不走。狗和车不一样。汽车跑多远用油都能找平衡了。狗不行,一天最多60公里。狗也是有感情的,它们在那为你卖命跑,是给我面子。等我的面子给足了,你再怎么威胁它们,它们也不多给你跑一米。”

“还可以商量的嘛。”

下水道姑娘也没心情听我在这说那些她根本听不懂的道理,于是叫起她的狗朋友们,拉出了多年没有使用的雪橇,带上了几床棉被和两张羊皮马甲。于是我们就起程了。

我见她也不问路。这雪后的路面完全变了样,你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怎么能完全任凭狗在那乱跑?杰克·伦敦写《野性的呼唤》的时候真应该来这体验生活。其实狗就是狗,哪来那么多聪明的智商,它们能懂人说的话吗?

“现在全沈阳就只有我的狗拉雪橇能达到时速40公里了。对不对,兄弟们?”一群狗的狂吠。

狗比人聪明。

高玉宝说周扒皮半夜学鸡叫,那绝对是小看了鸡的智商。几亿人都在那不管是相信还是装相信鸡会跟着地主半夜打鸣的时候,鸡选择了沉默。动物有的时候比人有智慧。但是下水道姑娘用长竿钓上一块火腿支在狗的面前,这帮家伙就一直为了这个永远吃不到的目标往前冲,这又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它们到底还是没有人聪明。

“你不也是为了永远吃不到嘴里的一块火腿在那迷茫呢吗?”下水道姑娘说道。

我也选择了沉默。

我们大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马上就要进城的时候,前面出现了长达十几公里的汽车长龙,有几台车还在长龙中间试着打轮,但是大部分的车里已经是空的了。准确地说,司机们已经不能经受零下30度的气温而逃回家了,一些私家车就剩下了车顶还在雪堆中露了一个头。姑娘说,冲吧。于是我们的小狗们带着我们的雪橇先爬上了一台奥迪A8,又跳过了一台奔驰320,几十台车翻过去,车顶上都刻下了两排刀印和若干狗掌印。下水道姑娘带着我绕小路进城,我心里正在着急,却发现我的钢笔响了。我转过头告诉她:“我的心上人就在附近,你再仔细找找。看看附近有什么建筑,我的钢笔有反应了。”

“真不知道你是装疯还是真疯了,大话西游啊。”

于是她带着狗一会儿南,一会儿北的实验了好几次,终于找对了方向,雪橇在向东北行驶的时候发出声音的频率明显加快,根据正弦定理,好像是余弦,也可能是正切,管他什么定理,总之就是东北方向。

突然,狗停止了脚步,即使眼前挂着火腿也不为所动。

下水道姑娘说:“前面是浑河。今年这场雪下得晚,河水刚解冻就给盖上了,狗能听到冰层下面的水声,不敢过去。”

我问道:“那怎么办?”

下水道姑娘说:“你不是看过《野性的呼唤》吗?”

我说:“我看的是后半段。”

下水道姑娘笑道:“还有前半段呢?”

她所说的前半段,就是书里的那个邮差端着一根长竿过冰湖,给狗探路那段。

我说我是人,怎么能给狗探路?

下水道姑娘说:“我就带了一块火腿出来,这六条黑背可不够分,它们的耐心可是有限的。别耽误我时间!”

于是我就像老电影里的伪军一样站在队伍的最前方,手里拎着长竿忐忑不安地听着脚下河水流淌的声音。如果哪块冰不结实,好歹还可以用长竿撑一下。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后面那几个畜生眼睛盯着长竿上的火腿一秒钟也不离开。等我顺利到达对岸,它们才继续行进。

终于过河了,几条狗围着我不停地摇尾巴。这是我们见面以来这帮家伙第一次对我表达好感。时间紧迫,没时间和狗在感情上做太多的铺垫。上路!

德国黑背的确比德国奔驰在暴雪后的沈阳更有利用价值。几个小时的狂奔还不知道疲倦,让我不得不怀疑那姑娘是不是给它们喝了止咳糖浆加可乐?可是我现在没有心思去想这些,我的视线一直停在东北方的地平线上。我的钢笔响得越来越剧烈,可是我却觉得身边的建筑越来越像进入了我童年的梦境一样。我好像回家了,当钢笔响个不停的时候,我看到了我童年的学校教学楼。现在,那里是公安局。

没等下水道姑娘叫停她的爱犬,我就跳下了雪橇,直冲向教学楼。我却远远地见到我童年时一起打架厮混的兄弟站在教学楼门口。我本想打招呼的,可是我太想见到丹丹了,她为什么会在这呢?她怎么会走进我的童年来?我没等和兄弟们打招呼就想直接冲进楼里,却被一只只小胳膊拦住。我这才定下神来看,原来这些兄弟都只是十一二岁的孩子。我都已经忘了他们孩子时的模样,可是现在看见他们纯真而认真的表情让我觉得十分可笑。

“你们怎么都变成这样了?像个孩子。”

这时我当年最好的哥们老边站了出来,对我平静地说:“你女朋友已经死了,三楼只有她的身体在了。”

“你们开什么玩笑?”我很为他的幽默感到荒谬。

“她的灵魂被做成原味奶茶了。”大飞补充道。

“哈哈,太傻了,谁信你们的鬼话。”我也不管他们,便冲上楼去。

可是我发现童年那些很容易爬上去的台阶在我面前却越来越大。背后的兄弟们突然间一个个又开始长大,变成了23岁的样子,他们用怀疑、鄙视的目光看着我,慢慢地跟了上来。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即使爬也要爬上去。于是我用椅子、桌子、梯子,一步一步地往上支撑着身体。兄弟们这时围了上来,十几个拳头同时向我砸了下来。我躲避着,哭叫着,我说:“你们都是我的兄弟啊,为什么打我?”

老边一边打我一边喊道:“兄弟?你不是觉得天底下只有你最聪明了吗?”说着就又跟上一拳。

我发觉这种离奇的事情一定有着某种魔力左右。而我手里的钢笔发出的微弱信号也的确证明丹丹正在离我而去。于是我痛苦地问道:“为什么要选她做什么原味奶茶?”

大飞说:“生活是没有那么多理由的,她就是离奇的世界派到你身边的使者,你们俩本来是可以调成一杯茉莉奶茶的,但是你选择了另一杯。那么她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理由:“可她至少也是原味的啊!”

如果生活就是一杯奶茶和另一杯奶茶调和成另一杯新奶茶,然后沉降下来的珍珠又变成了一杯杯小奶茶。如果我一旦和一杯奶茶调味后就再也没有爱上其他奶茶的机会。如果爱情就是契约或是誓言,就是一种味道和另一种味道的中和。我不愿意多想。

大飞平时很冷静,但是被我激怒了:“你以为茉莉能和草莓配出什么好味道来吗?上天注定要茉莉和原味奶茶调配的,你放弃了一次,就得永远放弃。她会被安排给其他茉莉味的奶茶的。”

我不再爬楼梯,顺着走廊向里跑,我要找到丹丹,哪怕只是一杯奶茶,我也要喝下去。可是推开一个房门躲了进去,却发现房间里竟然有十几扇门。兄弟们分别从几个门里冲了进来。我就马上打开一扇门跑出去,结果又是另一个房间和十几扇门。无奈了,这是我十几年来一直做的梦。梦里我就一直在门和房间的微积分里躲来躲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房间才会终结,更不知道哪个房间是门的终点。如果一个房间里只有一扇门,那对我来说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万幸,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只有一扇门的房间。那是我童年时被老师惩罚蹲禁闭的地方。

不幸,那门没有锁。

兄弟们撞开了门。

这不是公安局吗?警察呢?

没等我多想,大飞把我按倒在地上,说:“别以为当年你把我从人堆里救了出来我就感激你,你现在还把我们这些人当朋友?你把该有的记忆都忘了。”

我哭叫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来赎罪的,我知道我错了。”

大飞说:“错了有什么用,像个男人一样,用拳头说话!”

我知道和兄弟之间发生问题只能用酒杯和拳头才能解释清楚,于是我憋足了力量向大飞的胸口砸去,大飞躲到一边,我一下子又倒在地上。

这时,丹丹突然对我说:“怎么喝成这样?睡了一夜了还没醒酒吗?”

我看了看她,大笑着,说:“我做梦你被我的兄弟拿去做原味奶茶了。我正跟他们玩命呢。”

丹丹看了看我的眼睛,问道:“然后呢?”

我想了想:“然后,我也变成奶茶,我们骑着钢笔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