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湖“韬庵”
在西湖灵隐寺后面,北高峰山腰上有个韬光寺。早在唐高宗时,梵僧韬光就在这里凿壁结庐修道。清初建有韬光寺,毁于太平天国战乱,只剩下一个大殿,以后虽经修补,但不成规模,游人过此,常常感叹。韬光寺周围有山地数百亩,从灵隐迂缓而上,竹径潜通,清幽无匹,古木参天,苍劲可人。上可达北高峰,山泉独有,其声潺潺,长年不断,天籁之声足以洗心。冬温夏凉,盛夏之时蚊蝇绝迹,晚凉需要被子,是避暑的好去处。1920年,有“棉纱大王”称誉的穆藕初正处于一生事业的鼎盛时期,有心修复韬光寺,亲自起草《代杭州韬光寺募捐启》:“西湖胜景,中外咸知。离杭城十里许,面临西湖,位于北高峰腰际者有韬光寺,亦西湖著名胜景之一也。”寺背后有相传吕洞宾炼丹的“炼丹台”,“登台俯视,环西湖名胜一览无遗,如三潭印月、雷峰塔及苏堤、钱塘江等历历在目,宛然入画。炼丹台有句云:‘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可谓确切不移矣。”他自己捐出2000银元,并希望向社会再募集万元,扩建寺院。他觉得此地可以成为上海商人休息养脑的地方,比庐山、莫干山更好,而且“并不入外人势力范围之内”。简单一句话透出的是一代实业家的民族情怀。
就在韬光寺旁边,他建有一个算不得奢华的别墅,取名“韬庵”,作为避暑度曲之所。他对昆曲有着特殊的热爱,即使在一个人管理三家纱厂、忙得不可开交时,也坚持每天中午研习曲艺一小时,多年不曾间断。这是他的爱好,但决非一般的娱乐。他联合江浙曲界的名流成立“昆曲保存社”,组织研习昆曲的曲社“粟社”,为创设“昆剧传习所”募集基金而组织过义演,甚至亲自粉墨登台。1920年,他用高价请法商百代公司为昆曲大家、号称“江南曲圣”的俞粟庐灌制唱片,刊行《度曲一隅》一书,目的都是为了保存国宝级的戏曲文化遗产。这一切都可以看出他的文化志趣。
1921年,在他的鼎立资助下,在苏州创办了“昆剧传习所”,正是昆剧面临衰亡的时刻。他以发扬光大昆曲为使命,以文明的新法办学,培养了一代“传”字辈昆曲演员。自清末以来,昆曲日渐衰微,这一剧种的一脉星火得以延续与他的大力提倡绝对分不开。他为保存昆曲艺术付出了巨大心力,中国戏曲史专家周贻白的《辛亥革命前后地方戏曲发展概说》记录了穆藕初的这一贡献。
那时从上海坐火车到杭州,换汽车到灵隐,然后上山到他的“韬庵”,大约五、六个小时即可到达。1920年的夏天,他第一次邀请曲友到西湖登山雅集,曾陪同父亲俞粟庐前往的俞振飞回忆说:“韬庵地临半山,门前修竹万竿,终朝凉爽,红尘远隔,凭栏清歌,笛声与竹响相和答,翛然尘外,不知世上尚有暑日之炎炎矣!”到抗战之前,他几乎年年夏天都要招集曲友到“韬庵”避暑,即使1928年从政以后,曲兴有所减退,也没有中断。
穆藕初对西湖情有独钟。1929年6月,他在工商部常务次长任上,被聘为“西湖博览会”高等顾问,为《西湖博览会筹备特刊》题辞“励工惠商”。1930年4月1日,他出席在杭州梅登高桥举行的全国运动会开幕式,当晚,与马寅初、邵元冲等人聚餐。第二天,他们一起游西湖三潭印月,在楼外楼吃中餐,下午还到黄龙洞、紫霞洞游玩。
1937年抗战爆发,“八一三”上海之役,穆藕初不仅参加救护委员会,捐助5000元买裹伤包送往前线,而且担任上海市救济委员会给养组主任,为难民救济等奔波操劳,积劳成疾。8月底,他到杭州“韬庵”休养,在这里闲居了一个多月,战局延绵,没有结束的迹象,杭州也不是安全之所,他离杭前往湖州,然后到南京,再转往武汉、重庆,从此再也没有机会回来。1947年,俞振飞在忆及韬庵的文章中感叹;“劫后湖山,闻韬庵巍然犹在,而山半万竹尽童,风物全非。”今日登北高峰,上韬光寺,目睹早被荒废的韬庵,也许世人早已忘记上海滩上曾风光一时的这位“棉纱大王”。
二 “棉纱大王”
穆藕初生于1876年6月18日,原名湘玥,上海浦东人,世代以种棉花为业。到他父亲这一辈开花行,也曾盛极一时,不过到他少年时代,家道已中落,他只进过私塾,13岁就到一家花行当了学徒,一干就是11年。甲午战败令19岁的少年痛苦无比,决心“求西学”入手,自强自救。他从1897年起上夜校读英文,1900年考入上海海关当办事员,很想出国学习,研究经济学,因为学费无着而难以实现。1902年,他读了严复翻译的《天演论》,一心“从自强不息中,锻炼出新吾来”。
1903年冬天,他调到镇江海关,带去几百种新书,开办“阅书报社”,一时“同志云集”,让清廷神经紧张,暗中查访,被迫解散。1904年夏天,他和黄炎培、马相伯一起组织“沪学会”,不仅有“体育会”、“音乐会”,还有一所招收贫寒子弟的义务小学,一所研究新剧、演出文明新戏的戏剧学校。在1905年抗议美国虐待华工运动中,他组织海关邮政华工集会抗议,受到美籍副税务司的忌恨,愤然辞职,前往龙门师范学校担任英文教员兼学监。因为这些活动,他受到状元实业家张謇的注意和赏识,被任命为江苏铁路公司的苏路警察长,1907年夏天到北方调查路警,到过不少地方,萌生了振兴实业的念头。
1909年,已经34岁的他靠太太典当首饰,再借款1000元,踏上自费留学美国的路途。他在美国进过几家大学,学的都是农业。期间,他虽获得官费生资格,但生活清苦,常以清水面包过日子。1913年,他在伊利诺伊大学毕业,获农科学士学位,再进得克萨斯农工专科学校,攻读植棉、纺织和企业管理,1914年夏天获得农学硕士学位。
从1914年回国到1920年,他抱定服务社会的大愿,投身实业,短短六七年间,就经办了3家新式的纺织厂(德大、厚生和豫丰),三厂的资本达到500万两银子,有纱锭10万、拈线机11000台、布机600台,创下了一个奇迹。美国人艾萨克·玛可逊评价说:“在自己本身和工业上建设性的进步方面,任何一个美国企业大王能够超出这个记录,都是值得怀疑的。”1920年,他主持创办上海华商纱布交易所,长期出任理事长。1921年,他又集资办起中华劝工银行。他引入科学管理,重视产品质量,注意员工福利,经营出色,效果显著,迅速在上海实业界崛起,被誉为“棉纱大王”。
他在美国选择学农工,常以中国人“读了书不种田,种田的不读书”感到忧虑,力倡“种田要读书,读书仍种田”。他不仅自辟了一片穆氏植棉实验场,而且利用专业知识写了《改良植棉浅说》小册子,用最通俗、最浅白的文字,向农民介绍改进种棉的方法,印了数万册,免费送给棉农,在上海附近农村流传很久,造福深远。他率先将科学管理法引入中国企业,他在1914年就翻译了泰罗(Taylor)的《工厂适用学理的管理方法》(ScientificManagement),不过当时不为社会所接受,10年中只卖出800册,其中有100册还是他自己买了送人的。他太超前了。
他办厂的成功当然离不开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个国际大背景,正是各国列强忙于厮杀,无暇他顾,给了中国新兴纺织业全面崛起的大好机会。1906年生于浙江嵊县的文人胡兰成在《山河岁月》中有一番话:
而且就在那时,城市有了新景气,即纱厂的兴起,照亮了一代人心。纱厂比前此的邮电铁路造船与矿,更能带引起许多新的产业,这些被带引起的新的制造业虽然规模不大,是分散的,又大部分仍用手工,但已是生在现代空气里的了。西洋史上新兴纺织业只为外销,其社会资本又偏流,不能这样快带引起本地一般产业的繁荣,而中国的纱厂则是生在众业里的大朵的花。前此洋布总是要进来不容易,这回却是中国自己开起纱厂,从内里把市场来翻新了……
穆藕初是有抱负的实业家,更是有远见的知识分子,他认为中国要实现共和,非普及真正的国民教育不可。他平时生活特别俭朴,布衣素食,衣服破了也难得添新衣。可他是中华职业学校最热心的校董,长期捐款提供经费。有一次捐款,每个校董捐400元,他签了一张800元的支票,帮另一位有困难的朋友代交了一份,并交代不必让其本人知道。他说,如果免费生多,费用不足,还可以去找他。希望具体办事的人要体会黄炎培等创立这个学校的苦心,不要让精神受物质的影响而稍有减色。有几次捐款,他个人的处境极为困难,都是以个人名义向银行借的款。他生平还资助创办位育小学、位育中学。
至于他出巨款捐助优秀学子留学的佳话更是有口皆碑,其中一个助学大手笔是在1920年,他同时帮助罗家伦、段锡朋、周炳琳、康白情、汪敬熙、江绍源等6人到欧美留学。《藕初五十自述》中说,那年元旦,他在江苏省教育会和黄炎培、蒋梦麟、余日章等人聚餐,说起钱财应该如何使用,对于国家社会最为有益。大家一致认为那只有用于教育,他很赞同。之后,他决定捐出5万两银子,资助北大毕业生出国,不限省份,不限科目,只要是男生,道德、能力、学问都好,日后可以做各界领袖的就可以。他请北大校长蔡元培主持这件事,请蒋梦麟、胡适等辅助,当年所派的学生都是一时之选,受过“五四”的洗礼,他深感欣慰。北京《晨报》等报纸曾以“实业家提倡学术之创举”为题做过详细报道。
之后,他还资助过方显廷、张纯明等多人出国留学,前后至少有20多人。方显廷本是厚生纱厂的一名学徒工,少年失学却好学上进,在他的资助下,从南洋模范中学一路读到美国威斯康辛大学,1921年到1923年,在方留美之初,他按月汇80美金的生活费。后来他因纱厂事业受挫,无力继续支持,方依靠勤工俭学,终于在1928年初获得耶鲁大学经济学博士。方归国时旅费无着,也是他设法解决的。方后来成为与何廉、马寅初、刘大钧等齐名的经济学家,与何廉一起创办了著名的南开经济研究所。
1937年6月,方显廷、罗家伦、周炳琳等10位受他资助、学有所成的知名人物集资设立“穆藕初先生奖学金”,作为永久纪念,也是效法他的义举。1940年11月3日,重庆《新华日报》有一则消息:“穆藕初先生奖学金首次得奖者已决定农科一名中大刘有成、理科一名联大杨振宁、经济一名联大周大晶。”
三 佛教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