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代转型的风浪中,票号全军覆没,不少钱庄、银行也从此倒闭,如上海的信成银行、大通银行等,“暂行休业”不料成了永久休业。以“拨伊铜钱”为口头禅的蒋抑卮,似乎是个天生的银行家,他掌舵的兴业银行之所以应变不乱,在变幻莫测的风暴中顺利地挺了过来,有惊无险,靠的就是他的不避风险、运筹奔走。他从此信誉鹊起,受到金融同行的推重,百姓的信任,但他从不居功,而是称道“浙总行总理沈新三、沪行总理樊时勋诸先生的同心协力,同舟共济,擘画于室,奔走于外,而汤寿潜先生调三库之银,全力支持,更是机缘巧合,难得之极”。1940年冬天,事隔数十年,叶揆初在蒋抑卮的追悼会上说:“苟非抑卮先生之毅力热忱,漫天大风大浪,最险之日,安得善渡,本行亦当无复有今日之盛也。”
四 “韬光宪法”
辛亥革命后,浙江兴业银行汉口分行是当地第一家复业的商业银行,蒋抑卮为此不惜拿出私产低押,信誉得以确立。当年股东会上,他作了关于应对辛亥事变的报告,并指出清朝垮台,清商律已废,原有的银行章程已不适应。同时,由于杭州、上海、汉口三行分立,各自为政,权力分散的弊端在辛亥风浪中暴露无遗,人事、经营的关系复杂,整个体制、结构要做适当的调整,也就是需要重新立法,以制度来保障辛苦创立的金融事业继续运转和发展。当时北京有汇兑处,许多浙江籍的京官和妓女经常有款项汇往浙、沪等地,所以蒋认为必须有一个总的领导机构。大家公推蒋抑卮执笔,并广泛征集股东的意见。这个酝酿过程就有好几年。
1915年,蒋抑卮在杭州灵隐寺后面的韬光寺闭门7天,与叶揆初、项兰生、沈新三等草拟银行章程,8月在股东常会上逐条讨论通过,被同人戏称为“韬光宪法”。章程规定,以上海为本行,杭州、天津、汉口、北京为支行,股东大会选7人组成董事会,三年一任,可连选连任,董事会实行总办事处制,举3人为办事董事,3人中再举一人为董事长,负责对外,并掌握全行重大事务的裁决权,总办事处设书记长一人,下设各部。蒋抑卮被选为三个办事董事之一,在他的提议下,与北洋政府声气相通、在财经方面有地位的叶揆初(1874—1949,原浙路公司清算处主任)被推举为董事长。此后,几经变化,他们的常务董事、董事长之职一直没有变化,他们精诚合作,积极改革,在大江南北各重要城市设立分支机构,着力扶植民族工商业,在激烈的竞争中开创了一个新局面。老银行家孔绶蘅晚年在香港回忆,他1918年在上海看到的兴业银行,重心在董事会,“而重大的发号施政在蒋家,即蒋抑卮先生。”
1914年,铁路公司收归国有后,将所有的银行股份4453股出让,委托律师登报投标竞买,因蒋抑卮出价最高,全部为他所认购,加上创行时蒋家原有的1000股,共达到5453股,蒋家持有兴业全部股份的54.43%,超过1/2,成为最大的股东。但他一直维持叶揆初的董事长地位,他认为叶为人耿直、胸怀开阔,目光远大,而且学问、阅历、声望、财政经验都在自己之上,由其主持兴业,是兴业之幸。
袁世凯称帝时,挪用中国银行、交通银行的存款,导致国库空虚。洪宪帝制失败,京、津、沪等地发生挤兑,1916年5月12日段祺瑞下令停止兑现、存款止付,消息传来,举国震动。当天,上海中国银行经理宋汉章、副经理张公权为此与叶揆初、蒋抑卮、陈光甫、李馥孙等金融巨子紧急磋商,是否执行这一乱命。“南三行”都是中国银行上海分行的商股股东,有唇齿关系,当然不赞成自毁信用。蒋抑卮认为不能执行这样的乱命,率先表示兴业可以部分资产向外商银行和一般钱庄抵押筹款,予以支持。在兴业和其他商业银行支持下,“中国银行商股股东联合会”迅速成立,抬出张謇为会长,联合会出面请律师接管上海的中国银行,再由律师聘宋汉章、张公权继续营业。银行照常开门,虽然最初几天挤兑人流如潮水一般,但到19日风潮就已平息。此举对于维持金融信誉,稳定全国金融市场起了重大作用,赢得一片赞誉。蒋抑卮甘冒风险,从大局出发,倡导同业间相互支持,为金融界所称道。宋汉章由此感激,以后兴业向中国银行领用券时,给予比较优惠的条件。
五 “南三行”之首
从1915年到1926年,这10多年军阀此伏彼起的动荡乱世,却是浙江兴业银行的全盛时期,到1926年总资产达到了5459万多元。从1918年到1927年的10年间,浙江兴业银行吸收存款连续5年在全国各大商业银行中居于首位,其中1922年存款占全国银行全部存款的4.05%,盐业占3.85%、金城占3.78%,仅次于官方的中央、中国、交通三行,在全国11家重要的商业银行中,位居第一。包括浙江兴业银行在内新兴的银行业,已摆脱旧金融业单靠“吃利”的狭隘性,在金融经营收入上开始多样化,涉及房地产、有价证券、外币买卖等。从1897年中国第一家银行创办到1927年的30年间,一共出现过近60家银行,其中40%中途关门,坚持下来的只有18家银行。其中,浙江兴业银行与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浙江实业银行,这三家著名的商业银行被合称为“南三行”,在资金实力上,“南三行”超过了“北四行”,而兴业又居“南三行”之首。
蒋抑卮在浙江、上海乃至全国金融界声誉日隆,深受敬重。1917年到1922年间,浙江地方实业银行发生官股与商股之争,请他出面调停,最后达成协议,官股称浙江地方银行,商股称浙江实业银行,这一方案为双方所乐意接受。1918年前后,他买下杭州的胡雪岩故居,又主持在三元坊(即现在的中山中路清泰街口)筹建兴业银行杭州的新营业大厅,请著名建筑师陈植设计,到1921年落成。
蒋抑卮和浙江兴业银行的成功不是偶然的,如前所述,重信用,有担当,稳健经营,处变不惊,注意制度建设,等等。同时,他们非常重视员工业务水准的提高,很早就在安定学校特设了银行专修科,选择优秀毕业生到兴业,其时离浙江兴业银行创办不久。1920年,他们聘请经济学家马寅初任银行顾问(一度任兴业的金融研究所主任),系统讲述西方经济学,月薪高达400元;1921年,选派两个行员到英美著名银行去实习;1932年创办《兴业邮乘》,交流业务的平台;1935年,请浙江实业银行练习生出身的金融家章乃器讲授银行投资。
蒋抑卮在上海华山路(原来叫海格路)购有西式住宅。在杭州积善坊又造了大住宅,部分建筑材料就是从买下的胡雪岩豪宅拆下来的。1931年之后,他以多病之身,常住莫干山养病。1934年,他在莫干山新建的别墅落成,他就捐赠给了兴业银行,登记时即填作兴业的产业,作为银行员工轮休疗养的地方,不过他有一个条件,自己在山上避暑时,同事不能去住。抗战前,他每年夏天都去山上避暑。他在遗嘱中规定,死后别墅不传子女,只归兴业。(1960年夏天,毛泽东曾在这里睡过一个午觉,因此而名声大噪,身价倍增。别墅现名“皇后饭店”,成了游人必到之处,可有谁还会记得那个“拨伊铜钱”的银行家蒋抑卮?)
浙江兴业银行热衷于引入和培养具有现代金融素质的新人,增添新鲜血液,1921年进入兴业的徐新六从书记长做起,仅仅两年就做了副总经理,1925年升为办事董事、总经理。1890年生在杭州的徐新六,早年就读于杭州养正书塾、上海南洋公学,1908年起留学英国,1914年回国,在北大任教,曾追随梁启超,做过财政部秘书,1918年梁启超带着他、丁文江、蒋百里、张君劢等一时才俊赴欧洲考察。进入兴业后,其出色才干受到叶、蒋等人赏识,胡适在上海期间,和他是最好的朋友。1927年北伐军占领武汉后,兴业汉口分行经理辞职而去,蒋抑卮以办事董事身份临时兼汉口分行经理,从1929年4月到1930年3月,正好一年,除了处理日常业务,给董事长写的报告就有131件,还有大量写给总行总经理徐新六的亲笔信,建议、分析、沟通,供总办事处决策。他以办事董事的地位之尊,却始终恪守分行经理对总行总经理应负的职责,一丝不苟,处事之严谨认真,恐怕都是后世难以想象的。(1938年夏天,蒋介石曾内定由徐新六任驻美大使,8月24日他乘坐的飞机不幸在飞往重庆途中被击落。)
六 “我这个状元公还得你这个秀才郎多多扶持呢!”
即使兴业银行鼎盛时期,蒋抑卮也毫不松懈,依然是每天早起,早上班,进门先看银元牌价,和早到的员工互致问候。作为办事董事,行务会议一般都是他以临时主席的身份主持,他总是静心听取意见,对放款对象的信誉、业绩、经营手法总是要求作深入细致的调查,“拨伊铜钱”并不是随随便便的。最后,他根据个人对金融市面运作态势的了解做决策性发言,往往稳健中肯,为大家所钦服。
兴业银行把中心放在支持民族工商业上面,总放款占50%以上,到1925年放款额已达2000万元,1931年4000万,1934年达5800万元。得到支持的民族工商业有600多家,涵盖纺织、医药、丝绸、面粉、造纸、煤矿、印刷、火柴以及化工、钢铁等重工业,如汉阳铁厂、汉冶萍公司、天津久大精盐公司、永利碱厂、上海闸北水电公司、商务印书馆、杭州胡庆余堂国药店、穆藕初的纱厂、荣氏家族的面粉厂、南通大生纱厂以及长兴煤矿、北票煤矿等许多著名的民营企业。
从1907年到1922年,兴业银行至少5次给张謇的大生纱厂贷款扶持。1918年,这位年迈的状元实业家专程祝贺浙江兴业银行上海总行乔迁之喜,亲笔书写颂词,并半开玩笑地对蒋抑卮说:“我这个状元公还得你这个秀才郎多多扶持呢!”
在兴业放款的600多家企业中,有20多家在濒临倒闭时得到帮助。1935年,刘鸿生的企业集团几乎濒临倒闭,到中国银行贷款,受到宋子文的当面嘲弄:“O·S·(刘的英文名字缩写)的股票现在连草纸都不如了。”气得这位“火柴大王”说不出话来,结果靠了兴业银行的支持才得以起死回生。他后来多次在公开场合说:“浙江兴业银行才是我们企业自己的银行。”
1934年,国民党南京政府准备修建铁路、公路两用的钱塘江大桥,预计借款550万元,兴业应铁道部要求出面筹集部分款项,与中国、交通、浙江实业和四明一同组成了筑路银行团,借款200万,兴业一家承担1/2,期限6年,并专设办事处,派人配合施工进程拨款。当时他们的想法就是不让外国银行插手,损害路权,或许想起了二三十年前的争路权运动,想到了浙江兴业银行的由来。此举使兴业银行成为“金融支工”的榜样,受到中外交通界的称许。茅以升设计的钱塘江大桥三年后建成通车,70多年后还在使用。
值得一提的是,包括蒋抑卮在内,浙江兴业银行的掌舵人物,没有人在1927年血泊中浮起的国民党政权中担任要职,这一点同时代的其他银行家就很少做到,“北四行”的吴鼎昌、“南三行”的陈光甫,更不用说张公权等人,先后都踏上从政之路。兴业的兴衰背后我们可以看出它与政治的关系,在相当长的时期里,它保持了金融机构的独立性,这一点在江浙财团中尤其难能可贵。蒋介石上台后,向上海各银行摊派严重,引起蒋抑卮们的反感,坚持不让官僚权贵的资本插足兴业,因此受到国民党当局的挤压,逐渐走下坡路,1927年后存款逐年减少,到1936年已跌到同行业的第6位。
1935年国民党当局将钞票发行权集中到中央、交通、中国三行,勒令其他银行将已发行的钞票及准备金全部上缴。兴业自晚清以来,发行钞票已有近30年历史,损失惨重,资本实力一夜间削弱了差不多1/10。在无情的政治压制下,兴业的黄金时代无可挽回地过去了。等到抗战爆发,许多企业贷款收不回来,兴业银行几乎成了空壳。1940年11月18日,蒋抑卮在上海病故,他在这个热爱的世上活了66年。世上已无蒋抑卮,作为金融报国的代表人物之一,还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字?“拨伊铜钱”,徜徉在杭州中山中路或积善坊巷,可还有人记得中国第一代银行家的这个口头禅?
本文主要参考书目:
1.《浙江近代金融业和金融家》,浙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2.陈国强主编,《浙江金融史》,中国金融出版社,1993年版。
3.黄鉴晖,《中国银行业史》,山西经济出版社,1994年版。
4.朱之华编撰,《浙江兴业银行简史》、《浙江兴业银行史料》,《北京金融史料》银行篇(二),中国人民银行北京市分行金融研究所、《北京金融志》编委办公室编,1990年。
5.周作人,《知堂回想录》,河北敎育出版社,2002年版。
6.《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