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疑,汤文选先生已经成为从20世纪中期步入现代绘画情境中的一支老笔,但他又一直无时不变地焕发出绵延传统绘画艺术精神的勃勃生机。读他的画,常常有一种新旧交替的换代感。在他很富足且极具张力的阐释话语中,空间构造与笔墨诗性直觉的体现,又将我们引入画外空间——这是普通艺术家不能强取的,由作者先天才性所自然而然地赋予的一种延伸于画外的敝开世界,这也就是一名优秀画家坦露于接受者的诗情智性;就这一点,我们可以在八大、金冬心、齐白石、傅抱石的陈述语境中可以悟到。还有,在汤老所构筑的绘画本文里,他一般不把自己所要阐释的终极意旨毫无保留地倾诉于画面,必然要给接受者留下了尚可玩味的空间;这,就如一本优秀小说的作者把不该自己叙述的悬念全都寄予了读者。
沈宗骞在《芥舟学画编》里对写意绘画阐述道:古之人奇,有笔奇,有趣奇,有格奇,皆本其人之性情胸臆而非学之可致也。学者规矩而已。规矩尽而变化生,一旦机神凑会,发现于笔酣墨饱之余,非其时弗得也,过其时弗再也。一时之所会即千古之奇迹也。吴道子写地狱变相,亦因无藉发意,即借裴将军之舞剑以触其机,是殆可以神遇而不可以意求也。今人之奇者专于状貌之间,或反其常道,或易其常形,而曰我能为人所不敢为也,不知此特狂怪者耳,乌可谓之奇哉?4这段话很能说明汤文选先生大写意绘画的创作,同时,也对当代中国画现状的散点分流弊端有着深刻的批判意义。
汤老绘画由书法感极强的线条以达“笔”奇,有内倾诗性知觉而生就的“格”奇,有提炼物像以拟人化方式而使“趣”奇。他的陈述话语,不仅具有逼视绘画本体的纯正感与严肃感,并且,他又以自己画作所流露出的“亲切的微笑”进入了传统文人绘画对自己、对社会的关怀。
汤老写意绘画不像时人所做作的狂笔乱扫,他的写意直觉完全来自对中国传统文化背景下的一种深度思考。老虎题材在历代绘画中是比较常见的,但好多画家都把老虎画成“具象”式威风凛凛的唬人感觉,而汤老对虎的刻画却迥异其趣:“我以水墨画虎,志在去浊留清,去俗存雅。我是以大写意手法,大刀阔斧的用笔,着重刻画老虎的内在威严,假以拟人化情节,权且作为自己的精神寄托,来抒发自己的情感。”5汤老画虎题材如《盘龙卧虎》《消夏图》《群英会》等等,都不刻意写老虎之外在凶猛,而在老虎的动态形体和所衬物像中,提炼出老虎内在的大度与威严;汤老对老虎画题材的转变,前辈大师决然没有做到。读汤老的老虎画,就令人想到齐白石塑造的老鼠,韩美林设计的“猪邮票”。把“丑陋”的动物拟人化,以达大写意美术作品关怀现世、娱情双重价值的美学终极阐释,这就是汤文选先生独到的追求。也许,他所秉持的这种先验知觉,就是他的绘画图式之所以能与历史对视,与现代连接的心象枢要。
三、流动的图式
汤文选先生从20世纪50年代成名作《婆媳上冬学》人物系列,到70年代反映时代映迹的山水创作,直至80年代之后所倾心的花鸟、动物画,他一直在绘画图式及话语体系上寻求着多维的变式。同时,他对众多题材及传统笔墨语义的博取,为他建基了一种走向任何一方都能攫取艺术精核的必然性。
他的画是以营求大气象、呈个性、重法度、深思想的写意格式而重造自己话语图式的。《笔走龙蛇》《紫藤》深具的内敛元气,厚、重、拙、大的传统绘画功力,取较于古来大师之作,确有“一语天然万古新”之宏大气魄。汤老的色彩观依然较多地承袭了传统水墨画的主流概念方式:在墨白对比的极大张力中求取弹性更大的能让接受者所体味的思考空间。《弄潮》中老虎尾巴“断”得很远,但极合理;笔断意连,这是中国书法写意格式中的最高定则,如此,他把老虎弄“潮”的勇健昂扬之气置陈纸上,这属传统书画创作中强化虚实对比之高境。在造线上,汤先生随所绘形象,类如中锋、侧锋、拖笔都能得体运用,他者如枯笔、涨墨、飞白等等,婉若一位优秀书家在抒情、在写意,这充分表明汤老一生在绘画造线上所倾注的心血,同时,也透露出他在大写意绘画创作过程中于瞬间所生发出的天才感觉。
何家英先生在看完汤老画展后评价道:“在审美中,他非常敏感,生活中一些常见的情节,一些小的情趣,他拿到手上来,归纳后一下子便大起来,表现得非常大,所以他的作品,那怕是小画,也能给人以震撼,看了过后教人喝彩。特别是大画,汤先生都76岁了,气那么足,纵横涂抹,到了忘我的境界,完全是抽象的语言,像不像,真不真,都无所谓了。”6的确,汤文选先生绘画的源渊来自于强大的中国画传统,他的阐释语境所涵容的引接受者深思及惊心动魄的视像效果,毕竟体现了汤老于奇拙相尚的审美情境中阐发的“道”缘,在至险、至真的画面构成中内敛元气。他的画仪是造险求真的,但绝无当代学院教稿式的森严,他始终在自己流变的图式中释放着一种通达与平和的气息。可以说,汤文选先生绘画构图在1980年以前是趋于“中和”的,而在其后的画作上,他最大限度地运用了纵横捭阖的结构方式,尤其,狂草线条在画面上的频繁运用,成为他写意绘画绝佳的诗性支撑。汤老在绘画理念上信手生情的无碍状态,无疑体现了他着意于“真我”生命哲学的从容与优游。
在书画艺术史上能够成功的大家,都无一例外地占有后天的勤奋与先天的才情,汤老的绘画实践足以说明他兼具了两者。无才而守,以弘其识;有才常变,斯养其胆。对于优秀画家而言,有其“识”才能有“胆”;“识”就体现了一位艺术家在绘事本体上的修养和功力,但有“识”不足以说明画家就有革创之“胆”,因为,这样的画家在历史上已经屈死的太多了。“胆识”两字,才真正道破了一个人生存于世间,对自己生命方式、艺术图式流变所驾驭的一种存活能力。汤文选先生绘画图式中一直流动不居的变式,非但丝毫没有影响他风格的凸现,而且,这种动态图式迹象又自为地将他的美学理想规模成一个整体,在时空的变转中愈加显示出它的重量。
汤文选先生在大写意绘画领域的返本开新,是在对传统文化的砥砺中以不断体味的思考方式徐徐提升的,他的绘画图式的构建,取道于对传统绘画在现代语境中的生活性的诗化阐释。他的绘画观念和图式实践,不但具有强烈的现实批判意义,而且,他在齐白石先生之后,又把花鸟画题材的世俗化、民间化重新定位到了高雅一格,确因如此,汤文选先生也因之扭转了当代花鸟画家踵接吴、齐画风使花鸟画粗俗化、简单化的积弊。我们深信,汤文选先生在中国画领域的开拓之功,历史将会从容地给予肯定和回答。
注释:
1汤文选谈艺录.页46.郑州:河南美术出版社,2001
2沈宗骞语.中国书画全书.第十卷.页553.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6
3施莱格尔语.人类困境中的美学精神.页93.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6
4沈宗骞语.中国书画全书.第十卷.页550.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6
5同1,页46
6摘自汤文选天津画展何家英讲话录音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