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狂草发轫于魏晋而盛于唐。张旭首开狂草之先河,把起自王献之别开生面的“一笔书”拓展开来,乃辟狂草一途。怀素以狂继颠,推波助澜,继承和发展了张旭开辟的新天地,把中国书法艺术推到最自由、最写意的峰巅。
怀素(737—?),俗姓钱,字藏真,湖南长沙人。唐代狂草艺术大师。传世墨迹有《论书帖》《自叙帖》《小草千字文》等。尤以狂草《自叙帖》最为著名。笔者认为,《自叙帖》在中国书法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它不仅从狂草形质的成熟性和神采的理识化上来说是首屈一指的,而且出神出入化的狂美境界是至今无人超越的。
“以狂继颠”之说,早在怀素生时就已流传。五代僧人贯休诗云:“张颠颠后颠非颠,直至怀素之颠始是颠。”这里提及的张旭之后怀素“继颠”“真颠”之语,并非泛辞,有极其丰富的内涵:其一,暗示师承。怀素乃张旭再传弟子,其笔法得邬彤和颜真卿等大家的口诀手授,获其精髓;他学不纯师,博采众长,沿流讨源,见过于师,亦获大令意趣,其功力较之张旭,伯仲自分。其二,从学痴狂。怀素专攻草书,用功至勤;幼而家贫,无纸可书,种万株芭蕉,取其叶以供挥洒;作漆盘、漆板练字,盘板磨穿,秃笔成冢。“然恨未能远睹前人之奇迹,所见甚浅,遂担笈杖锡,西游上国,谒见当代名公”,嗜书以至疾狂矣。其三,叛逆精神。素性疏狂,不拘小节,身处佛门,饮酒吃肉为常,但“心本自觉”的禅理却谙知个中三昧,能把“即心即我”“顿悟见性”等佛陀精粹融入书理,对其书以极大潜导,故观夏云多奇峰而悟笔意,遇坼壁路而取法物象,自言深得“草书三昧”;假颠狂之态,借翰墨展现真我,视师祖张旭之狂草为樊篱,只作笔法和豪迈气概的继承,用无法无天的胆量创作无羁束作品,正如钱起诗云:“远鹤无前侣,孤云寄太虚。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旭无羁束而“颠”,素尊释而“狂”,此岂止“颠张狂素”哉!其四,情态之狂。怀素作书,醉来把笔,不择材料,纵横涂抹,“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中气。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驰毫骤墨列奔驷,满坐失声看不及”;他灵感骤来,手足舞蹈,精神却又毫不懈怠,盖由精勤养就之神力所主。后之学者,当有启于此。
朱长文《续书断》:“颜真卿云:‘昔张长史之作也,时人谓之张颠,今怀素之为也,仆实谓之狂僧,以狂继颠,孰为不可耶?’”颜真卿乃张旭门徒,曾授笔法于怀素,怀素极高的悟性常使他很惊叹,并称怀素“能学善变”。上言明显流露出怀素书已高迈张旭之上,因囿于师尊之情及自己和怀素长幼之别,不便直言,以婉语发己感慨,绝非后人所理解“以狂继颠”的无关痛痒之语;况贯休以草书名之一家,对书作鉴赏能力非同一般,谓张旭“非颠”,怀素“真颠”,亦非指怀素醉后佯狂不知所至之俚语,从侧面道出怀素艺术成就已逾张旭,并于狂草书作中所包含“真颠”之丰富意蕴。不论任何人,包括颜真卿、贯休在内,对艺术创作优劣之评价,本是正常之事,然颜真卿、贯休“以狂继颠”“真颠”云云,皆因张旭名声显赫,不宜直论而以含蓄之语评之,足见张旭在唐五代书界威望之高。故怀素书作较之师祖张旭,在很早以前,就露高下之端倪,以“出蓝”誉扬之,并非夸张。而以怀素狂草作品成就论之,非《自叙帖》莫属。
二
《叙》帖融张芝、王羲之、王献之、张旭草法于一炉,参篆籀书意,瘦、肥、方、圆兼纳,用笔迅速,飞动圆转,随手万变而法度具备。毋庸置疑,怀素拥有相当扎实的基本功,对用笔和结字能做到绝对驾驭,意在笔先,轻灵驰聚,或放或收,或顿或提,或逆或顺,或方或圆,如诗人所赞“心手相师势转奇,诡形怪状翻合宜”“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书之用笔,慢则和平简静,快则翰逸神飞。自古及今,论草者多有快则易涉笔浮滑,点画失形之言。草书用笔速迟,取决于书家功力之深浅,狂草用笔贵在疾速,疾而谨于法度则至难。“善书者虽速而法备,不善书者虽迟而法遗”(刘熙载语),“能速而速,谓之入神”(《书法离钩》)。怀素作草能心手会归,笔为我使,意到法随。可以说,《叙》帖“骇人”之用笔是对传统书论“若直笔急牵裹,此暂视似书,久味无力”(王羲之语)、“太急而无骨”(虞世南语)等偏颇语义的实践性否定,这是怀素尊释而又不守成法、酩酊墨舞的叛逆性精神体现,为后世问道狂草者从用笔速迟上作了历史意义的启蒙,其意义是相当深远的。
《叙》帖之线条、结字,历代论者多有贬语,或谓“纤弱狂怪”,或谓“结字多误”,对此笔者不敢苟同,一陈管见:
(一)《叙》帖视张旭以隶入草而独辟蹊径,“草参篆籀”,中锋用笔,潜毫内转,钩环盘迂,自如飘逸,宛若“龙蛇出没”;读后给人一种骨力丰健、狂放怒张的感觉,阳刚之气充溢期间。正如卫夫人所云:“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刘熙载亦云:“瘦处,力量要足以当肥。”何况,《叙》帖乃怀素用劲健之兔毫蘸天灶墨所写,使转灵活,不露棱角,显示了他精深的功力。“书贵瘦劲方通神”——此帖之主流。帖于瘦硬之外,收揽、卷气之屈郁之笔亦相辅期间,使阴阳二气蕴涵字里行间,有抑扬起伏之节奏美。如55行“颜刑”二字,侧锋以肥笔,行笔较缓,含阴柔之卷气,取“擒”势而导下“纵”之放逸,有“滚龙惊蛇,翻卷而下”之韵致也,101行亦复有现。故谓帖“纤弱”之杨守敬者流,乃障目之论矣。
(二)汉字之点画、结体有固定不变的一面,此汉字起符号作用的特点;又有变化不定的一面,此汉字可成为艺术作品的又一特点,两者成为矛盾的统一体。草字自古及今未有窠臼,一字草法少则几种,多则几十种,然草字不得混同于任何一字,此草字之大法,历代书家皆顾到这一点,《叙》帖亦不例外:或简省、或变形、或离合、或示意……皆动合规矩。帖字依行气乃至整幅作品表现之神采的整个形象而变化,故能重神以形为辅,同中有异,“运笔迅速,而法度具备”,文征明亦称此帖“盖无毫发遗恨矣”,评价甚为公正。按现行文字刊本和草字图式,帖字似有误笔,“巨制”殊誉并不为降,其理由有四:
1.唐朝文字不如今天文字之规范化,特殊草体更难尺度,属正属误,不宜妄下结论。
2.帖之释文为后人所识,是否字书一意?何况古今艺文类出人意料之事屡见不鲜。
3.依今之“书家”所言,“复很”“昂”“居”等字为误,那么古之演变而来的“甚”作“”、“叔”作“”、“谨”作“”,又将如何解释?
4"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挑结字误者,未免有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之陋——这个问题权且作为取象于“异类”的感悟吧。
三
《叙》帖共126行,凡702字。其中每行六字者最多,几乎占了全部字数的一半。每行五字与七字合在一起,占了一小半。字数最多的为八字,但只出现两次。最大的“戴”字出现在105行,以三个整行的位置只写下“戴公”二字,而“戴”字又占了五分之四的篇幅,其书自由,奔放和波澜起伏之势,由是可见一斑。书作前半段舒缓飘逸,从容不迫,写到别人对他的赞词时就狂态毕现了。《叙》帖摆脱了传统的束缚,达到意向的营求而无着意经营之端倪,种种诡形怪状的章法布局在前人基础上作了三个突破:帖字由小到大,由缓至急,由“纵有行、横无列”到“纵无行,横无列”,冲破了草书在横直格式上的束缚,生情定势,发挥出幅面上更大的灵活性和伸缩性。此其一也。怀素之前,凡涉及章法,多有“须缓前急后,字体形势,壮如龙蛇,相虽钩连不断,仍须棱侧起伏,用笔亦不得使齐平,大小一等”(王羲之语),“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李世民语),“违而不犯,和而不同”(孙过庭语),然书家于作品具体表面上未尽其妙,《叙》帖则补苴罅漏并有广益。如帖之8行至12行、23行至28行、112行至122行。此其二也。帖以两三字,甚至五六字,整行为一组,连接成串而气韵不断,字的单体被打破了,继之以数字、整行为单位,表现连属、整体关系,正如《书法约言》所言:“乍断复连,承上生下,恋子顾母,各尽意态。”对汉字分割而不伤神采的高度艺术处理,丰富了艺术的夸张力,如21行“故”、69行“澹”等。此其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