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当代文学史(1949——1999)
6123200000034

第34章 《平凡的世界》:中国农民二次“翻身”的史诗(3)

《平凡的世界》是真实的世界,可信的世界。路遥像史家一样描写新的历史时期,“不虚美,不隐恶”。诸如贫富悬殊、干部特权、假冒产品、犯罪团伙、迷信活动等应运而生的各种社会问题,在《平凡的世界》里都得到了反映。社会产生了新一轮的不平衡。然而,《平凡的世界》没有迷失在这一大堆现象中。路遥不赞成作家对现实生活持“旁观”态度。他在创作随笔中写道:“作家对生活的态度绝对不可能‘中立’,他必须做出哲学判断(即使不准确),并要充满激情地、真诚地向读者表明自己的人生观和个性。”他赞赏列夫·托尔斯泰的下述观点:“在任何艺术作品中,作者对于生活所持的态度以及在作品中反映作者生活态度的种种描写,对于读者来说是至为重要、极有价值、最有说服力的……”《平凡的世界》以热情、明朗的态度讴歌改革。善于对历史作纵向比较的孙少安经常体味改革前后的两种处境、两种人生。送兰香、金秀上大学,两家人在地区所在地最好的饭馆一块吃一桌酒席,少安端起酒杯,手有些抖,眼里闪着泪光,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说:“太高兴了……几年前,咱们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一天……是因为世事变了,咱们才有这样的好前程……”作品将主人公们人生的转折与中国社会的转折融为一体,将“人生”与“改革”融为一体。《平凡的世界》描写的是改革中的“人生”,《平凡的世界》体现的是注重“趋势”的东方哲学。作品写道:“在我们生命结束之前,也许还不会看到这个社会的完全成熟,而大概只能看出一个大的趋势来。但我们仍然有理由为自己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而感到自豪!我们这代人所做的可能仅仅是,用我们的经验、教训、泪水、汗水和鲜血掺和的混凝土,为中国光辉的未来打下一个基础。毫无疑问,在这一历史进程中,社会和我们自身的局限以及种种缺陷弊端是不可避免的。但这决不能成为倒退的口实。应该明白,这些局限和缺陷是社会进步到更高阶段上产生的。”

贾平凹的小说缺的是这种东方哲学。《鸡窝洼的人家》(1984)近似于改革政策的图解;《浮躁》(1987)是文人就狗肉喝烧酒侃改革,而《废都》(1993)则迷失在现象之中了。

探索当代“自由”哲学

黄土地儿女与全体中国人民一道从极“左”政策统治下解放出来,实现了自主的人生。获得了二次“翻身”——《平凡的世界》反映这个变动而又没有停止到这里。黄土地的儿女们没有走向另一极端,没有迷失在“自我”之中。他们都自由地选择了责任。

兰香在大学里与吴仲平建立了真挚的爱情。然而她的内心深处生出了某种“遗憾”——吴仲平是省委常务副书记吴斌的儿子,而她多么希望吴仲平也是个平民子弟。不是她自己有什么门当户对的观念,而是她怕别人有这种观念——她担心并难以忍受的正是这一点。

她一再地婉言拒绝去趟吴家的邀请——又一个田润叶长大了。兰香虽然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但实际上仍然是兰香。她归根结底是农民的女儿,在艰苦的乡村成长起来,不论她的思想如何在太空中翱翔,精神却密切地和双水村联结在一起。她带着平民的自尊、自傲,以自己的天资和刻苦努力跨越了门第的鸿沟,在新的高度上实现了人生的和谐。

田晓霞受惠于家庭精神生活的高起点,丝毫不看重自己的高门第。就像姐姐田润叶爱情萌发时回村找孙少安一样,田晓霞念高中时和同村而不熟悉的孙少平初次相识,后者身上的许多品质就引起了她的格外重视。孙少平在家务农,她破例地回村登门做客,她的这一举动令村人惊奇,令伯父田福堂不解,而在她却是自自然然的事。她貌似超凡人仙,可又实实在在是个黄土地的女儿。这个喜欢披着上衣的姑娘,有着细腻、丰富的感情生活,与孙少平经历了一个奥妙而完整的感情历程。读师专中文系时,她周围的青年,一个个都是以天下为己任的雄辩家,古今中外,旁征博引,思想一个比一个解放,幻想一个比一个高远,抨击时弊一个比一个猛烈。他们学习刻苦钻研,吃穿日新月异,玩起来痛快淋漓。可是她却在揽工汉孙少平身上发现了另外一种类型的同龄人。她十分佩服孙少平的独立思考、精神追求和对于苦难的超越。她从这位她从前的“学生”身上获得了关于人生的启示。她发现,班上没有一个男生能代替少平跟她在这样广度和深度上交流思想。她终于寻找到了内在意义上的男子汉。少平到了大牙湾煤矿后,光彩照人的晓霞以记者的身份“采访”了他——实际上她是探访了她的这个“掏炭的男人”。她在内心深处已将少平视作自己的“掏炭丈夫”,并且为此感到骄傲。孙少平的精神力量在田晓霞这面镜子面前得到了真实的“照见”。田晓霞是塑造真正男子汉的女性。

对此,具有优势眼光的孙兰香评说道:晓霞姐这样非凡的女性也许只能爱她二哥少平这样的男子。田晓霞这位“自由”的女性的爱情哲学已经达到了“自由”的高度。

田晓霞形象体现着的“自由”的特征就在于善于驾驭自由,而不让它产生迷失。在爱情生活中乐于献身的田晓霞,对于社会事业的投入精神也达到了献身的高度。这位“解放”运动的先驱也是建设事业的先驱。她像勇于投身“解放”运动一样地勇于投身抗洪斗争。她的智慧、风度、天职感、忘我精神,在这短暂的抗洪一幕中得到了完美的表现。田晓霞的死亡是《平凡的世界》众多主人公中发生的唯一的死亡,但她又是最为不朽的。她用自己的死换取了另一个更年幼的生命。路遥以小说形式塑造了一个值得在最高一级意义上追认、值得全国人民学习的人物。田晓霞的优秀之处就在于她始终对自己的优秀全然不知,对自己的非凡全然不知。她自由地选择“平凡”,选择黄土地。田晓霞形象在小说中的意义在于她不知不觉地以自己的人生——

包括死亡——创造着“平凡的世界”的和谐。

孙少平比高加林还坚决地离开了农村——就这一点来说,孙少平是高加林的续写。但是,仅此而已。实际上,孙少平是高加林的对照。孙少平实现了离乡的志向,却没有发生高加林式的迷失。路遥通过孙少平形象的塑造,更深一层地表现问题不在于离乡还是返乡,而在于怎样走人生之路。孙少平在生活“地带”上彻底地离开了农村,但是他的人生道路却一步也没有离开黄土地根基。他在农村长大,深刻地认识到这黄土地养育出来的人,貌似粗俗,但精人能人如同繁星。他感到在黄土地世界里,自有另一种复杂,另一种智慧,另一种哲学的深奥,另一种行为的伟大。他是立足于黄土地又到更为广阔的大世界去追求别样人生。他憧憬未来,而又永远凝视双脚踩踏的土地。他时时领略人生的深奥,命运的神秘。当他少年时期的恋人郝红梅历经了诸多磨难最终投向他的同村同学田润生怀抱时,命运却把他跟另一个同村人田晓霞扭结在一起了。然而他不奢望命运的宠爱,他理智地把自己和田晓霞的感情限定在友谊的范围之内;金秀蓓蕾般的情感世界先是走进来了风度和学识俱佳的顾养民,尔后在感到后者身上少了一点刚健的缺憾下,她又主动地走进了孙少平的感情世界。这令少平感慨不已。他不由想到,命运总把他和顾养民纠缠在一起。十年前,郝红梅离他而去爱顾养民;而今天,金秀却要离开顾养民而爱他。并且,金秀使它想起死去的晓霞。兰香也又一次占据最优越的角度看到金秀很像晓霞。金秀是接替晓霞来表示命运对少平又一次宠爱的。然而,少平尊重人生的奥义而不沾沾自喜。

男子汉的风范和尊严,是他的人格理想。他自己活得尊严也懂得尊重别人的尊严。郝红梅背弃了与他的初恋,毕业前他却将她从羞耻的境地里挽救出来;给阳沟大队曹书记尽心干活挣工钱,却不接受他家的馈赠;他虽然钱赚得不够用也不使用哥哥的,而支持哥哥为社会疏财;酒后在惠英的床上酣睡了一夜,醒后他立刻用成熟了的男子汉的正常心理,接受了这无意间造成的错误事实;在矿井事故中,他舍生:忘死抢救一个喝醉了酒的协议工而身受重伤,却淡然地看待矿上因此对他的表彰和批评;正当青春年华时毁了面容,经历了短暂的痛苦之后,他坦然如常,并且奇特地具有了另一种男子汉的魅力;他不能简单地接受金秀的爱情,否则,他认为那毁的不仅是金秀,还有他自己的心灵;他拒绝了留城机会,而对煤矿有了一种不能割舍的感情。他的离乡,压根就不是奢望改变自己的处境和地位。哪怕比当农民更苦,他也要过自主的人生。他义无返顾地回到煤矿,回到惠英嫂温暖的生活天地。他在争取到人的尊严的同时也主动承担起了所有的责任。

少安发家致富,实现了农民在特定历史时期里的生活主题。这时,他看到了农村贫富差距拉大的现实问题。他永远也不是那种不管别人死活的人,他与“经济暴发户”无缘。他的辛酸生活史使他时刻保持着对普通人痛苦的敏感而入微的体会。他不能在自家锅里有肉时,而平静地看着周围的人吞糠咽菜。“朴素的乡亲意识”使少安内心升腾起某种庄严的责任感。他扩大砖厂,满足登门求告者的要求,安排他们在这里就业,解救这些乡亲们的危难,较早地表现出集体致富思想。成为全乡经济活动的首要人物后,他面临“富了以后做什么”的难题,产生过困惑,走上过迷途。经弟弟点拨,他审视双水村历史上和现实中影响较大但功过不同的几个人物,领悟了一种使命。

遵循儒家先“富之”后“教之”的思想,用自己的财力和能力重建被田福堂搞“运动”毁掉了的双水村学校,成为全县第一个出资办教育事业的农民。县上为他出资办教育立的碑石,可以看作“孙少安夫妇的一块人生纪念碑”。如今,他能拿出一大笔钱为养育他的村庄做点事r,可以说,他人生的一个历史时期已经结束并即将踏上新的人生历程。孙少安的形象体现着作家关于新一代农民的人格理想。孙少安回到故乡务农,并未重复父辈的人生,在发家致富道路上,他思想解放,体现出开放精神;而在人生道路上,亦即道德人生中,他则深深地植根于传统,继承父辈身上所具有的永久意义的精神价值,让传统价值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得以实现、发扬。

双水村学校的“落成典礼”无疑是孙家的荣耀,孙玉厚老汉无疑成了村人最尊重的长者。但是,他并不抢着去公众面前露面。他内心感慨万千,脸上却看不出特别的激动和愉快。他有着“黄土地”的深厚根基。困顿时顽强,发达了也不张狂。相比之下,金光亮因儿子参军便成了“政治暴发户”,显得根底多么浅薄。

田润叶姊弟不属于他们的父亲田福堂而属于黄土地。他们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不断地拒绝来自父亲的影响,以其坚忍的自主精神决然地融人“平凡的世界”。刚实行责任制时,田福堂受到冷落,润生走到众人之前恳求道:“……你们不要计较我爸,他年纪大了,又是老脑筋。你们就把我看成是我们家的主事人。我爸气管有病,劳动可能不行。但我自己不教书了,准备到责任组劳动呀……”时间——是天文时间,将田润生推上了人生舞台。生活的阅历使他告别了幼稚和肤浅而要有所作为。在外县的一个庙会上,他偶然碰见高中时的同班同学郝红梅。目睹丧夫携子的红梅在异乡山村的悲惨生活后,这个身体瘦弱、不善言语的青年,内心便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愿望:要帮助可怜的红梅母子。同情心和责任感把田润生造就成了男子汉。

尽管遇到世俗舆论的压力,他仍然担负起帮助困境中的孤儿寡母的责任。他终于在此中体验到了温暖、爱情。红梅是生活给予他的最好的报偿。他感到只有同红梅生活在一起,一生才能幸福。顾养民真的缺少点这种男子气。田润叶是误信了“老糊涂了”的老干部徐国强的一套“裙带政治学”,为了不给叔叔田福军增加政治“对立面”才转而“慷慨”答应嫁给李向前的。婚后,她就像不惜以生命保护自己的童身一样,始终保持着精神上的纯洁,仍然不慕荣华富贵。然而,当她得知李向前因为婚姻不幸酿成痛苦,继而酒后开车招致残疾时,开始设身处地从对方角度来考虑问题了,而以前她一直只是沉湎于自己的痛苦之中。她想到了他也很不幸。他没有什么过错。他只是对她痴迷,甚至不乏献身精神,侠义行为。善于自省的润叶承担起了向前致残的责任。她想到,这桩婚事当初不论是出自何种压力,最终毕竟是她亲口答应下来的。正因为她的一念之差,才既让她自己痛苦,也使他备受折磨,导致悲惨的后果。于是,一种说不出口的内疚隐隐地刺激着她本已冰凉的心。她自语道:“我现在应该去照顾他。”多年来那个肢体完整的人一直被她拒之于远处,而现在她却主动地走近这个失去双腿的人。润叶将自尊与自责两种不易兼容的品质完美地集于一身,使个体意志与利他主义获得完美的统一,呈现出“中和”之美。田润叶同恣意放纵感情、把“自我主义”推向极端的杜丽丽形成鲜明的对照。

这些年轻的主人公的爱情、婚姻,在世人看来都有点“屈就”,但在他们看来却是最好的,是“自由选择”。他们体现的是主观爱情哲学。他们都属于会爱的一族。

《平凡的世界》中的人物从极“左”禁锢中解放出来之后,在物质世界里,在经济活动中,他们再不接受什么限制,甚至再不怕被说成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表现为务实主义。而他们的精神世界、行为哲学,却表现出对传统的尊重和继承,而不像贾平凹小说的“改革”是在道德领域闹一场革命,在两个家庭之间掀起一场“****”。路遥笔下的黄土地儿女,在“自由”选择人生道路的时候,都“自由”地选择了责任。

路遥是关注重大历史进程中人的命运变迁的作家,是善于描写“活人的路”的作家。《平凡的世界》中的人物“活人的路”,体现着路遥的现代人格理想,即在完成自我意识觉醒的基础上完成对他人的责任,克服二元对立,以期实现更高意义上的社会和谐。这种人格美学是伦理的美学。伦理和谐的实现,才是“活人的路”的实现,是中国农民二次“翻身”的实现。这是当代“自由”哲学,当代人文主义。

《平凡的世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安娜·卡列尼娜》的背景是一个分裂的世界。1861年“改革”前后,俄罗斯民族在道德领域也受到来自另一世界的冲击,那曾令托尔斯泰深深地忧虑。托尔斯泰重塑俄罗斯灵魂,力图以此为纽带使俄罗斯民族趋于统一,度过那场危机。黄土地思想是联系《平凡的世界》的纽带。《平凡的世界》表现了黄土地思想,也表现了民族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