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当代文学史(1949——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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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痛定思痛(3)

王蒙在短篇小说《悠悠寸草心》(1979)里从普通老百姓的角度发出改进党的作风的呼吁,在中篇小说《蝴蝶》(1980)里从执政者角度作出应答。一呼一应,汇成一种调和的声音。它意味着无休无止的阶级斗争、社会分裂状态的结束,正在实现的是通过建设逐步形成社会的协调与统一。在王蒙笔下,吕师傅、唐久远、张思远、秋文、拴福大哥……都是自家兄弟。

对人生价值的反思

反思文学以对于历史运行中的人生的描写,实现关于人生价值的反思。

反思文学中人生的历史天幕多灾多难,人遍体鳞伤——尤其是心灵受到巨大创伤,人生被扭曲、剥夺。反思文学的使命则是治愈伤痕,思考如何实现人生价值。

“朦胧诗”最早地表现了对人生价值思考的主题。

写作“朦胧诗”的一代青年诗人,经历了十年“浩劫”,经历了对人性、民族心灵的挤压、摧残,经历了从迷惘到觉醒的精神历程。

他们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开始创作,在黑暗的年代里探寻真理、追求理想。他们劫后登上诗坛,带着精神上的“伤痕”,鞭挞那个疯狂的年代,否定已逝时代的价值观念,反思人的存在,表现为诗的觉醒和人格的觉醒,属于全民族思想解放运动的有机构成。

食指(郭路生,1948~)1965年开始了他的《海洋三部曲》的第一部分《波浪与海洋》的写作。1968年创作《相信未来》,1979年创作《热爱生命》。这些诗歌曾经以手抄本形式像火种一样在青年中广为流传。食指以他的自由意志与独立精神,成为替一代人立言的划时代的诗人,一代诗风的先驱。他的后继者在这种人格的启示下,开创了中国诗歌的新篇章。

北岛(1949~)写于丙辰清明的《回答》,首先以两句突兀而起的警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有力地揭露、嘲讽了荒谬时代价值观念颠倒了的现实。四个“我不相信”的排比句,其气势,其语态,表现出“挑战者”对“荒谬”毫不妥协的怀疑和否定。而这并非虚无。否定中有对生活的重新选择,对“转机”的期待与肯定,对正义和真理的坚忍的追求。诗的结尾,把“星星”想象成“五千年的象形文字”和“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突兀,新鲜,赋予全诗以凝重的历史感和开拓未来的使命感。全诗字里行间体现着从迷惘到觉醒的一代青年对生活所做的严肃“回答”,流露着深沉雄浑的男子汉风度。

顾城(1956~1993)的《一代人》(1980)用隐喻的方法在浓重的黑色背景上凸现了中心意象——一双不同寻常的“黑色的眼睛”,凸现了在荒谬年代扭曲着成长起来的青年一代在苦苦地“寻找光明”。这是在“转机”年代做出“回答”的一代人,也是“一代人”时代、对人生选择所做的“回答”。

舒婷(女,1952~)的《致橡树》(1979),表现了女诗人对“浩劫”过后自私、狭隘、卑下的社会风气的鄙夷,对自主独立的人格精神的抒发,对伟岸、挺拔、坚实的人格理想的向往。在述说个人感情的同时,也在塑造理想的民族性格,植根于“土地”的民族性格。

而在《祖国呵,我亲爱的祖国》(1979)里,则运用“我是……”的句式,在“物”和“我”的交流中,实现了客体的物象与主体的“我”的融合为一。诗歌首先用“破旧的老水车”、“熏黑的矿灯”、“干瘪的稻穗”、“失修的路基”、“淤滩上的驳船”等密集的、具有历史感的意象,述说了祖国母亲所蒙受的灾难,描绘了在灾难中苦苦挣扎、艰难行进的祖国形象,抒发了自己同祖国患难与共,对祖国深沉、炽热的感情。随后的“你雪被下古莲的胚芽”、“你挂着眼泪的笑涡”等连珠般的述说不尽的意象,表达的则是基于历史感之上的使命感,展现了一个新生的祖国的形象。“你以伤痕累累的乳房/喂养了迷惘的我、深思的我、沸腾的我/那就从我的血肉之躯上/去取得/你的富饶、你的荣光、你的自由”,这样发自肺腑的语言的倾吐,完成了全诗四个意象群的递进组合,完整地述说了祖国从苦难到新生的发展历程,和一代人从“迷惘”,经“深思”,到“沸腾”的心灵历程,以及献身祖国复兴事业的热望。每节诗结尾那深沉的咏叹“一目国呵”是意象撞击中情感的自然喷发,传达出诗人对祖国的深情。

江河(1949~)的《纪念碑》(1980),在“纪念碑”意象中,融进了对民族、对历史、对自我生存价值的深深思考。

杨炼(1955~)的组诗《诺日朗》(1983)以诺日朗(藏语译音,意即“男神”)为中心,将雪域高原神秘的自然景观及独特的藏传佛教文化熔铸成壮美的意象,在这种意绪的咏叹中,揭示自然和文化的奥秘,总体把握一个古老民族对生命创造和生存苦难的体验和领悟。组诗不仅与所有“朦胧诗”一起,以扑朔迷离的隐喻系统、新鲜活泼的情思,构成了中国诗歌的一块“纪念碑”,再现了中国诗歌“自由的、充满创造精神的繁荣”(谢冕:《在新的崛起面前》),而且是新时期较早的探寻文化奥义的作品。

张贤亮(1936~)在中篇小说《绿化树》(1984.)里把荒谬的背景天幕化为一种感觉一一“饥饿”。“饥饿”这个荒谬的处境迫使人将自己降低到“禽兽的水平”。而章永磷的精神价值就在于他具有与荒谬处境抗争的力量,具有“选择”的力量。他的内心就是一个战场,不断地进行“灵与肉”的搏斗,努力使自己与“饥饿的野兽”区别开。

他反思道:“大自然赋予我这样大的耐力,难道就是要我在一种精神堕落的状态下苟且偷生?难道我就不能准备将来干些什么对社会有益的事情?”正当章永磷陷于“目的”的危机时,马缨花为他解答了“饱了之后做什么”。马缨花以自己人生的原生状态,引导章永磷超越饥饿,“超越自己”,成为植根于这块土地的作家。

马缨花和章永磷都没把自己交给“命定”,而是实施“自由选择”。

《绿化树》的主题是对于“自由”的反思。马缨花和章永磷自由地选择“行为”的同时也自由地选择了“责任”。这是一种“高水准”的选择。《绿化树》是结了果实的“反思树”。它体现了反思文学关于人生价值的主题是“非环境决定论”、“非宿命”的,是肯定人的意志力量的。章永磷明确表述:

我不认为人的堕落全在于客观环境,如果是那样的话,精神力量就完全无能为力了……

路遥(1949~1992)的中篇小说《人生》(1982)更为直接地思考了人生的哲理。

高加林本来就是土地的儿子。但是他的生活空间是农村和城市的“交叉地带”,时间又是城市与农村之间、现代与传统之间在文化上冲突剧烈的“变革时期”。他进城读了初、高中,对未来生出无数梦想。这些梦想都与城市密不可分。城市对他产生了诱人的魅力。这些梦想又可以归结为就是要离开土地。他十几年拼命渎书,就是为了不像父亲那样当土地的“奴隶”,也不过父亲那样的低人一头的生活。

与父辈相比,高加林眼界开阔,富有知识,勇于进取,敢于鄙视权势。所谓“高加林情绪”就是对于社会不公的疾恶如仇。而所谓“高加林困惑”则是关于进取的困惑。他一切都是为了“进取”,一切——包括爱情——都是为了离开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