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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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老二豇豆比老大豌豆死得还要惨烈,连一根毛发也没有带回穆寨。穆氏家族男人们的血液里除了潜藏着暗杀的因子,同时还有一种近似宏大的走近历史的渴望。民国十二年曹锟贿选,国会议员的票价涨至五千元,国库拿不出巨大的国会议员的票价,曹锟的竞选包办人吴景濂竟然分派给盐商和直隶各县。国会议员投票者五百九十三人,曹锟获得四百八十票,当选总统。豇豆知道曹锟贿选,是从上海的《申报》上看到的,跟他这个从乡村到上海来的男人本来没有丝毫关系,他却对曹锟的贿选充满了仇恨。豇豆在上海没有女人,一个人过着窘迫的日子,在这一刻他成了富豪,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在《申报》上刊登了一个广告,要到万国会控告曹锟。豇豆找不到去纽约的船,就在上海的外滩自己割开自己的胸膛,抗议曹锟贿选。血液流干之后,豇豆就死了。曹锟不知道天下还有一个叫穆豇豆的男人,竟然会为此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许是豇豆仅仅是一个草民,《申报》也没有刊登一个火柴盒大小的消息。豇豆的尸体据说是埋葬在上海郊外一个芦苇荡里,下葬的时候身上裹了一张苇席。第二年涨水的季节,那片芦苇荡被冲刷得无影无踪,豇豆也就无影无踪了。佛教说一苇如渡,那张苇席或许就是豇豆的船只,把他的生命送到纽约,到万国会去控告曹锟。

一个生命来到城市,就在城市飘落。父亲穆天虎原来是渴望自己的三个儿子把自己的姓氏和名字传播到更远的地方,却没有想到,自己依然健在的时候,儿子就远逝他乡,没有给他留下一个身影,没有给他留下一个声音,没有给他留下一个笑容,也没有给他留下一块银圆。

豇豆自杀前,给穆寨的穆天虎写了一封信。一个多月之后,年迈的父亲拆开一看,冷冷地惨笑两声,说:“我的一个儿子,就换来一张如此粗糙的纸。”父亲穆天虎就用枫杨树打制了一口棺材,把那张发黄的草纸装在棺材里,代替老二豇豆的尸体和灵魂。父亲说:“栽棵枫杨树吧,过几年,枫杨树高大了,看见了枫杨树,就看见了老二豇豆。我们穆家的男人,是四处闯荡的男人,命运却如此悲凉。以后我们穆家的男人,到远方之前,要栽一棵枫杨树,要记住这棵枫杨树就是穆家的一个男人。树的生命比人的长久,一个家族的男人站到枫杨树下,就看见了家族的另外一个男人。”

穆豇豆无声无息地消失之后的第三年,贿选的曹锟就上了《国史读本》,并且占据了七个页码,就连为曹锟贿选出谋划策的人,名字也夹杂在历史典籍的行列之中。虽然编写历史的人对曹锟充满了诋毁和不屑,但是民国大总统的桂冠,曹锟还是戴了一年零一个月。从孙文到段祺瑞执政的十三年里,民国一共出现过九个总统,袁世凯当了五年,是任期最长的。孙文当了一百天,是任期最短的。穆氏家族的后人阅读这本发黄的历史读本,肯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酸涩和哀伤,溶解为气体在整个家族的上空弥漫,或者流淌为一条河流,冲洗整个家族漫长的无奈和记忆的烙印。一个村庄的家族,无论是显赫的还是默然无声的,无论是南方的还是北方的,历史都势利地甚至是不屑一顾地懒得去惊动他们。但是,他们中的某一个人却要在历史的边缘徘徊,却在有意无意之间跨进历史的门槛,让历史的一片树叶偶尔落在村庄的土地上。他们给家族带来的,或许是一个沉重的桎梏,或许是一个飞翔的契机。

父亲的蒙古马老死的那年冬天,冷风经常吹打穆寨的院落和篱笆。父亲睡在枫杨树打制的木床上,听到冷风似野狼一样嚎叫,浑身就开始哆嗦。父亲说:“我在等老三绿豆,他回到穆寨,我死后眼睛就能合上了。还有一个儿子远天远地没有着落,我想死也死不成啊!”大雪飞舞的那个冬夜,村庄外边枫杨树的侧枝忽然被积雪压断了,“咔嚓”的声音撕裂了村庄的梦乡。父亲说:“那是绿豆回来了,脚步震得村庄的道路发颤。”

一个冬天,穆寨和其他村庄一样,睡在大雪里喘息。父亲围在火塘旁边,一双手烤成了泛黄的野猪肉干。腊月的一个晌午,太阳艰难地出来了,光线带着寒冷穿透门缝,照射在父亲穆天虎的手上。他搓搓手对儿子们说:“要打春了,老三绿豆要回来了。把院落的门推开吧,绿豆会自己走回院落的。”

老四蚕豆挠挠后脑勺说:“绿豆十几年没有下落,谁知道还有没有这个人呢!”

父亲抬起头,脸的一半是火苗的光芒,另一半是太阳的光线。他说:“你们看,院子里进来了一个人。”

蚕豆打开枫杨树大门的片刻,一个穿着蓝色洋布、头戴深蓝色礼帽、背着一个包袱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彬彬有礼地问:“这是穆天虎的院落吗?”

蚕豆慢条斯理地回答:“是的。”

来者卸掉礼帽说:“这是绿豆的包袱。”

蚕豆大声对父亲说:“绿豆还活着,绿豆还活着。”

戴礼帽的男人走进屋子,在火塘边坐下说:“绿豆和他的儿子跟一个外国女人坐船走了。”

父亲如释重负地问:“绿豆真的还活着?”

“活着。”

“从哪儿走的?”

“天津。”

“那个女人是他的老婆吗?”

“是的。”

父亲摸摸包袱,就如同摸到了自己的儿子。他问:“他的儿子像不像我们穆家的人?”

来者哈哈大笑回答父亲:“也像也不像。”

“天津没有漂亮女人吗?”

“有啊。”

父亲迷惑不解地问:“绿豆何苦要一个外国女人呢?”

来者把礼帽放到桌子上说:“绿豆说外国女人好,外国女人说绿豆好。”

父亲说:“说好能当饭吃?”

“能,能。绿豆在银行,外国女人也在银行。他们不仅有饭吃,吃得还有滋有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