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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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从此以后,父亲就不再有埋葬我的念头。每一个月他都要到山冈上,靠在枫杨树上默默地站立一会儿。一片树叶落地,他都要捡起来看一会儿,似乎那就是我眼睛的图案。一阵风从枫杨树旁边吹过,他都要用双手试一试,看看是不是我的呼吸和声音。

从巡检司骑回来的蒙古马,和父亲寸步不离。父亲平日就坐在村庄外边的大石头上,注视着村庄的道路,盼望自己的三个儿子鸟一样飞回来。蒙古马拴在大石头旁边的枫杨树上,表情和父亲一样严峻。父亲注视村庄的道路,它也注视村庄的道路;父亲一脸的深沉和麻木,它也一脸的深沉和麻木。巨大的枫杨树遮盖着大石头和村庄的道路,也遮盖着父亲和蒙古马。偶尔龙卷风从村庄道路上旋转着飘过来,带着草叶和遗落的花瓣,匆匆忙忙地从大石头前面掠过,父亲兴奋得站立起来,用两只手去摸龙卷风,得到的是一团榆钱或者是一团蒲公英的碎叶。父亲对着龙卷风说:“我的大儿子豌豆回来了,他坐着龙卷风回来了。”蒙古马如同父亲一样兴奋,不断地打着响鼻,摆动着头颅,摆动着脖子上的鬃毛,甩动着粗大的尾巴,对着龙卷风“咴咴”地狂叫着。当龙卷风离开枫杨树顺着乡村的道路朝河边旋去,父亲就一脸失望地坐到大石头上,呆呆地望着乡村枯瘦的道路。一片云彩从乡村道路尽头的山巅上飘过来,父亲就妄想着儿子坐在那片云彩里,到了村庄上空,云彩落下来的时候,儿子也会从云彩里落下来。那片云彩没有落下来,而是沿着山巅游弋到很远的山巅,然后无影无踪,父亲就怅然若失满脸苍茫。

立春的夜里,父亲骑上蒙古马,拍打着马的脖子,让马飞快地在乡村道路上狂奔着。蒲公英飞散的花絮随风沾染在父亲的脸上,他轻轻地一抹,花絮们就继续在春天的夜空里飞散。山冈上鸡冠苔花带着泥土气味的芬芳,跟着春风飘散在村路的两旁。父亲敞开胸怀,田野和山冈的气息就像河流一样,流淌进他的鼻孔里和胸膛里。紫藤花浓烈的芳香浸透了田畴,野刺玫醇厚的芳香弥漫在蒙古马的四周。蒙古马陶醉了,父亲也陶醉了,他扯开嗓子粗狂地喊叫着:“豌豆豌豆,回来吧,我给你一匹蒙古马;豇豆豇豆,回来吧,我给你一匹蒙古马;绿豆绿豆,回来吧,我给你一匹蒙古马。”他迎着春风叫喊了一夜,春天的露水落满了他的头颅和肩头,春天的野花和绿草印染了蒙古马的蹄子。天亮时分骑着马走回院落,满村庄都残留着马蹄的声音。

立夏的夜里,父亲又骑上自己的蒙古马,田野里满是麦子即将成熟的气息,山冈上流淌着豌豆与扁豆成熟的芳香。温热的南风从道路沿河的一端吹拂过来,带着鹳鸟和布谷鸟温纯的啼叫。父亲的蒙古马信步而行,剪碎了夏夜的一角。父亲对着道路延伸到穆寨之外的河流喊着:“豌豆豌豆,回来吧,我给你一匹蒙古马;豇豆豇豆,回来吧,我给你一匹蒙古马;绿豆绿豆,回来吧,我给你一匹蒙古马。”他在夏风的温热里叫喊了一夜,除了河边的鹳鸟在回应他,山冈上的布谷鸟在回答他,儿子们没有任何音讯。他的头上和蒙古马的头上落满了鸟叫和月色,偶尔还落上夏风吹起的麦芒。他和蒙古马走回村庄的时候,道路上留下了蒙古马斑驳的蹄印。

立秋的夜里,父亲依然骑着蒙古马,走出自己的院落。大雁们开始筹备自己向南的行程,秋夜的天空里不时飞掠过它们哀怨又坚韧的叫声。秋天的露水漂浮在枫杨树发黄的叶子上,结成薄薄的一层浅霜,在月色下闪耀着洁白的光泽。蒙古马对于秋天有一种深深的怀恋,它以为自己突然回到了草肥水美的草原。它昂起头颅,对着天空悲凉地叫着,驮着父亲在村路上疯狂地奔驰。父亲随着蒙古马奔驰的节奏,胸中迸发出自己的呐喊:“豌豆豌豆,回来吧,我给你一匹蒙古马;豇豆豇豆,回来吧,我给你一匹蒙古马;绿豆绿豆,回来吧,我给你一匹蒙古马。”踏着无边的月色,踏着浅淡的秋霜,父亲和蒙古马都沉浸在天空大雁的叫声里。马蹄的响声细碎悠长,和大雁的叫声编织在一起,霜月无边,从穆寨的河流和田畴漫延到很远的地方。踏碎着,编织着;编织着,踏碎着,父亲和蒙古马把秋天的月夜延伸得漫无目的和十分遥远。

立冬的夜里,大地刚刚卸掉秋天的行囊,狭窄的穆寨忽然开阔起来。空旷的土地和空旷的河流一旦经过冷风的洗礼,就格外显得寂寥和寂寞。父亲的蒙古马踩碎了冬天的夜晚,在穆寨的村庄道路上缓慢地行走着。天空的深处,蕴藏着冬天给予乡村的洁白的礼物。假若西北风带着鸽哨一样的声音,在村庄的土地上吹拂,雪花就会飘飘摇摇降落,把礼物送给村庄的每一个人和每一棵树,每一座房子和每一个院落,每一片土地和每一座山冈。父亲在寂寥的土地中间寂寥地叫喊着:“豌豆豌豆,回来吧,我送给你一匹蒙古马;豇豆豇豆,回来吧,我送给你一匹蒙古马;绿豆绿豆,回来吧,我送给你一匹蒙古马。”冬夜的冷风卷着父亲的叫喊,飘回村庄,推动着门扉。当父亲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时候,他的蒙古马就甩动着尾巴,打着响鼻,驮着父亲在村庄的路上晃荡,把父亲的四季拖到岁月的深处,把父亲的每一天都浸泡成古铜的颜色,锈迹斑斑剥落苍老。

四个日子,在父亲的眼里,就是一年。他的蒙古马踏碎了这四个深夜,就把一年踏碎了。父亲坐在枫杨树下的大石头上说:“豌豆会回来的,豇豆会回来的,绿豆会回来的。蒙古马,你说是吗?”

蒙古马说:“我不知道。”

父亲说:“你知道他们从哪儿回来吗?”

蒙古马说:“他们从路上回来。”

父亲摸摸蒙古马的脖子问:“从哪一条路上回来?”

蒙古马简直就是一个智者,它对父亲说:“从他们出去时的路上回来。”

父亲恼怒了:“他们出去时,穆寨的道路在土地的东边,现在,道路到了土地的中间。”

蒙古马晃晃脑袋说:“那么他们就顺着自己应该回来的道路回来。”

枫杨树的影子把父亲遮盖了,他对蒙古马说:“他们出去的时候,还是清朝,现在是民国了。他们回来,就是两个朝代了。”

蒙古马看看父亲说:“枫杨树还是老的,大石头还是老的。”

父亲对着蒙古马微微一笑说:“枫杨树不知道朝代更换,大石头也不知道朝代更换。”

蒙古马嘲笑父亲说:“它们知道,它们什么都知道。它们还认识你的儿子豌豆、豇豆、绿豆,它们还记着村庄里所有游荡在外面的男人。”

父亲几乎不敢相信蒙古马的语言,他对着蒙古马的耳朵说:“只有人能记忆人,马能记忆马,它们没有记忆。”

蒙古马愤怒了:“人的记忆没有枫杨树长久,没有大石头长久。”

父亲沉默的时候,蒙古马也沉默了。

终于有一天,一辆破烂的牛车来到枫杨树下。从牛车上跳下一个女人和三个细瘦的男孩。女人的脸膛黝黑黝黑,眼窝很深,鼻梁高翘,眼白里被掩埋的忧伤和哀怨从眼角里流溢出来,挂在脸膛上。女人一点也不漂亮,也没有任何风韵,只有一份淡雅隐隐约约散发出来,才让她和乡村女人有了一丝差别。三个男孩脸膛也是黝黑黝黑,脸膛上飘散出来的却是对于苦难的忍耐和这个年龄不该拥有的旷达和精练。

黝黑的女人问:“这就是穆寨?”

父亲点点头说:“是的。”

“这就是穆豌豆的村庄?”

“是的。”

“豌豆的父亲穆天虎在这个村子里吧?”

父亲的眼光离开黝黑的女人,转移到三个黝黑的男孩身上,恍恍惚惚地说:“我就是穆天虎。”

黝黑的女人拉过三个孩子说:“快快给你们的爷爷跪下,快快给你们的爷爷跪下。”

三个孩子和女人一起跪倒在父亲的膝下。黝黑的女人茫然痛哭,三个男孩也跟着女人茫然痛哭,哭声里夹杂了无尽的悲伤和悲凉,让父亲来不及多想,就跟着痛哭起来。黝黑的女人哭诉着:“你再也见不到豌豆了,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大儿子了。他跟史坚如一起在珠江边被得寿杀了。”

父亲拉起黝黑的女人和三个孩子,抹去脸上的眼泪说:“穆家的男人,命运如此。你把豌豆的儿子们领回穆寨,我看见他们,就是看见了豌豆。”

黝黑的女人带回了豌豆的一缕头发,她弓着腰身谦恭地递给穆天虎。

在穆寨村庄后面的山冈上,留在村子里的老四蚕豆、老五扁豆、老六刀豆,给豌豆的头发堆砌了一座坟墓,竖立起一座石碑,豌豆就算回到了故乡。三个黝黑的孩子也就成了穆寨的一部分,在豌豆行走过的山冈上,他们悄然行走着;在豌豆耕种过的土地上,他们悄然地耕种着。

穆豌豆的死和中国的历史相联系,也和暗杀相联系,但是中国历史的经卷里没有他的名字。广东番禺有一个人叫史坚如,和孙文是很要好的朋友。孙文令史坚如到广州炸毙广东总督得寿,豌豆就是这个队伍里的一员。史坚如和他的哥哥在广东督署后面租了几间房子,雇用了几个外地人,悄悄把炸药运到督署后面的房子里,又悄无声息地在督署院子后面挖了一个地洞,通向督署的院子。豌豆把炸药拉进史坚如租赁的房子,但是他不知道他拉的是炸药。豌豆跟着史坚如把炸药搬进地洞,也不知道自己挖的地洞通向督署,更不知道史坚如将要炸毙粤督得寿。豌豆到广州后遇到的人,只有史坚如像个读书人,却花钱如流水,对银子一点都不珍惜。每天给他十块银圆,还说事成之后会给豌豆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银子。炸毙得寿那天,史坚如和他的哥哥喝了一瓶佛山石湾镇出产的米酒,史坚如喝得酩酊大醉。史坚如问豌豆:“你知道你这些天在为谁干活?”

豌豆嘿嘿笑笑说:“为你。”

史坚如拍拍豌豆的头颅说:“不是为我,是为孙文,是为推翻清朝皇帝。”

豌豆吃惊地问:“我们几个挖挖土,就能推翻清朝皇帝?”

史坚如忽然十分冷静地说:“能。”

豌豆突发奇想地问:“清朝皇帝推翻了,谁是新皇帝呢?”

史坚如说:“从此就没有皇帝了。”

豌豆问:“没有皇帝,我们给谁磕头呢?”

史坚如轻声对豌豆说:“除了父母,我们不对任何人磕头。”

史坚如走进地洞,点燃引线,飞一样跳出洞口。然而引线熄灭了。史坚如说:“晦气晦气!”转身又走进洞中,点燃了引线,拉着豌豆朝远处飞跑。他们俩足足跑出半里远,身后发出巨大的轰隆声。史坚如和豌豆转过身,看见一团暗黄色的烟雾,笼罩在广东督署的上空,顺着北风朝珠江边飘飘摇摇而去。史坚如说:“炸了,炸了,广东督署被炸了。”豌豆也说:“炸了,炸了,广东督署被炸了。”

这次暗杀广东督署,并没有成功,由于炸药的威力有限,只炸毁了督署后围墙,炸毙了二十余名督署的官吏,而得寿毛发无损。史坚如和豌豆被捕,在珠江边的大榕树旁边被杀。史坚如的哥哥逃往香港,延续着一个家族的历史。史坚如的尸体被人拉走埋葬在何方不得而知,豌豆留下了一缕头发,尸体被一条小船拉走,他的广州女人和儿子们看着小船消失在珠江和天空接近的地方,就以为他顺着天空提前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穆寨这个不为人知的村庄。

豌豆被杀后的第七天,有一个戴着黑色大礼帽的男人,送给了豌豆的女人许多银子,他弯着腰身,极其谦恭地对豌豆的女人说:“我们不亏待豌豆,也不亏待你,更不亏待豌豆的儿子们。你领着儿子们回北方吧,那儿有一座村庄在等他们回去。”

豌豆的女人就领着儿子们回到了穆寨。女人对豌豆的父亲说:“一个男人跑来跑去,最后还不如一片树叶,落在自己的树下。”

父亲穆天虎说:“一个男人是不是不如一片树叶,只有他自己知道,我们不知道,他的女人不知道,他的儿子们也不知道。但是我是他的父亲,我知道我们家族的历史,豌豆和他的父亲一样,也是一个暗杀者。天命难违啊,天命难违啊!”

而史坚如却载入了历史。1925年出版的《国史读本》十二卷第七页这样记载:

方惠州战事之正烈也,广州省城,又有史坚如谋炸粤督得寿事。史坚如者,番禺世家子也,貌秀而胆豪,性复沈毅。年十七,游东瀛,与孙文善。孙文即使郑弼臣入惠州谋大举,复别令坚如会广州,炸毙得寿以为援应。坚如回粤,与其兄赁宅督署后,潜运炸药,而地埋之,引燃上发,扃户出,火熄,坚如复入室燃之,炸发后,毁督署围墙数丈,毙官吏二十余人,而得寿未死,捕坚如杀之,其兄赴香港得免。

穆氏家族不必为历史没有记载豌豆的名字而怅惘,一个村庄的男人,本来就是没有名字的男人。不但村庄的男人没有名字,就是史坚如的哥哥,史书上也没有名字。人就是如此的缥缈。一滴水是水,一湖水也是水,一个海洋也是水。谁去给一滴水留下名字呢?谁去给一颗沙粒留下名字呢?谁去给一个男人留下名字呢?水一样的男人啊,沙粒一样的男人啊,男人一样的男人啊,你们的名字是虚无,你们的躯壳是虚无,你们的灵魂是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