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西峡口巡检司回来的二十几年里,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也是最后一次出现笑容,并且他的笑容十分动人十分灿烂,恰如秋天的阳光,把他的全身都镀亮了,让他透明起来飘荡起来。最后,父亲的笑意从下巴开始向额头挺进,布满了整个脸膛。在无尽的笑意里,父亲的双手缓慢举起,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如同两片南瓜叶子,齐齐整整地摆放在两个膝盖上。他的眼睛静静地阖上眼皮,如同关上屋檐下面的枫杨木窗格,整个房间都黑暗如漆。他的脖子已经承受不起头颅的沉重,扭动几次,低垂下去,把头颅放在自己的手背上。火塘里蓝色的火苗在父亲的身体旁边燃烧,父亲感觉不到火苗释放出来的热度;从门外射进来的太阳光线,父亲注视不到带着寒冷的明亮。
一切都远了,参差错落的村庄、云彩下面的树木、薄冰覆盖的穆寨河、和山峰连接的天空、爬满枯干牵牛花秧的院落、没有融化的洁白的雪地、渐渐淡蓝的田野的轮廓、埋在山冈上的蒙古马、田野里准备着在春天开放的迎春花、落满枫杨树枝头的黑老鸹、飞翔在村庄之外的灰色的鸽子、拆卸后堆放在楼上的锛桩,还有我的灵魂……离父亲都遥远了。父亲的生命,跟随着自己的笑容,离开自己的躯体,奔跑到山冈上去了,奔跑到田野上去了。刚才是一个生命,现在是一个魂灵。迅速不是速度,而是生命离开躯体的瞬间,被活着的人注视着、经历着、记忆着,然后成为一个片段,烙刻在一个家族活着的人的脑子里,闲暇的时候,把这个片段告诉给家族的后来者,迅速就开始变得缓慢了,离去的生命就被另外的人若有若无地记忆了。
在老大豌豆、老二豇豆的坟墓旁边,隆起了父亲的坟墓。在代表老大豌豆、老二豇豆的枫杨树旁边,又栽下了一棵代表父亲的枫杨树。三个留在穆寨的儿子用绿豆捎回来的钱,给父亲立了一块青色的大理石碑。碑上没有文字,中间雕刻了一只老虎,高昂着头颅,注视着天空。儿子们说那就是父亲,尽管生活在村庄里,却超越村庄的男人而存在。一辈子同泥土和猎物打交道,却想着和天空一样遥远的地方。在碑的旁边,雕刻了豌豆、豇豆、绿豆、蚕豆、扁豆、刀豆,儿子们说那就是他们自己。生长在乡村山冈上和田野上的豆类,虽然和老虎不是一个概念,但它们是老虎的儿子。老虎在山冈上奔跑,豆类只有在山冈上迎接四季和成熟。假若离开了山冈,豆类的生命就会结束。老大豌豆在广州结束了,老二豇豆在上海结束了,老三绿豆从天津坐船飘荡他乡了。而留在穆寨的老四蚕豆、老五扁豆、老六刀豆,还在田野上耕种,还在山冈上奔波。他们比离开穆寨时更加的默无声息,却生存得更长久一些。他们是没有声音的石头,堆垒在村庄的一角;他们是没有声音的泥土,生长着村庄里的一切;他们是没有声音的枫杨树,连叶子也飘扬在村庄的晴空里。他们和离开村庄的儿子们一起,毫不经意地编织着一个家族的历史。
父亲死后的第一个春天,夜里有人听见老虎在他的坟墓上嚎叫,整座山冈都沉浸在恐怖的声音里;也有走夜路的人看见一头凶猛的老虎从父亲的墓碑上跳下来,在山冈上奔跑,两只眼睛散发着绿色的光芒,鬼火那样闪闪烁烁。清明节的傍晚,蚕豆、扁豆和刀豆在父亲的坟墓上挂满了白色的纸条,点燃了一大箩筐纸钱。纸条在春风中飞舞,纸钱在天空中飞扬。穆寨的人们说,扬州是鬼城,每一年的清明节鬼魂们都要到扬州去赶会,儿子们烧的纸钱就是鬼魂们到扬州的盘缠。没有儿女的鬼魂就永远不能到扬州去,只能在山冈上转悠。父亲拿了纸钱准备到扬州去的时候,坟墓前来了三个穆寨的男人,一个姓朱,一个姓杨,一个姓牛。姓朱的说:“蚕豆,夜里我们听见老虎从你父亲的墓碑上跳下来,走到我们的院落外边,疯狂地叫着。我的儿子们,惊吓得黑夜都不敢钻出被窝尿尿。我们姓朱,听不得老虎在院落外边叫啊。”
姓杨的说:“扁豆,太阳刚落山,我们就插上大门。我们的房子面向山冈,从大门里看见一只老虎昂着头颅,从你父亲的墓碑前跳跃着朝我们的院落跑来,恐怖就笼罩了我们的院落。我们姓杨,经不住老虎的顾盼啊。”
姓牛的男人摸着坟墓上的石碑说:“刀豆,我是个牛经纪,又姓牛,夜里赶着牛回来的时候,总是看见一头老虎从你父亲的坟墓旁走出来,追赶我和牛。我知道那是一个影子,而不是一个真的老虎,但是我姓牛,承受不了老虎的折腾啊。”
蚕豆、扁豆和刀豆哄然大笑说:“石碑上刻的老虎,又不是真的老虎,怎么会跳下来呢?”
姓朱的男人说:“你父亲叫穆天虎,是天上的一头老虎。他就是在天上嚎叫两声,那是天上的事情。但是石碑上刻的老虎,跟穆寨的土地接着,和我们的村庄连着,同我们的姓氏连着,就是我们的事情,也是村庄的事情。”
蚕豆说:“穆寨的人们都听见了?看见了?”
三个男人说:“他们不姓朱、不姓杨、不姓牛,自然就不怕老虎了,也就看不见穆天虎从石碑上跳下来了,听不见老虎的叫声了。”
蚕豆说:“扁豆、刀豆,我们给父亲跪下,给石碑上的老虎跪下。”
三个儿子就是三粒豆子,跪在父亲的坟墓旁说:“爹啊,你是一个死去的人,你不要变成老虎惊吓他们。”
墓碑上的老虎嘴巴似乎移动了一下,声音轻微地告诉儿子们:“我没有变成老虎,是他们把我看成了老虎。”
三个男人没有听见穆天虎墓碑上的老虎说话,只有穆天虎的儿子们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蚕豆问:“爹啊,我们把墓碑上的老虎剔除了吧?”
墓碑上的老虎说:“你们剔除吧。我在山冈深处的黄土里,我已经是黄土的一部分,我已经是村庄的一部分。枫杨树的根部已经开始吸取我的骨血,我就要变成一棵枫杨树了。”
蚕豆说:“爹啊,墓碑上的老虎头颅朝向天空,真的是一头天虎啊。”
墓碑上的老虎说:“上山的老虎不可怕,朝天的老虎也不可怕,只有下山虎可怕。”
刀豆说:“我们穆家没有了天虎,就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家族了。”
墓碑上的老虎说:“豌豆在广州死了,豇豆在上海死了,绿豆从天津的码头上坐船走了,我们穆氏家族就开始在默默无闻和乡村瞩目之间飘荡。被遗忘的和被记忆的相互交织,构成了一个家族的历史。只要我们自己没有忘记自己,就不怕村庄忘记,就不怕其他家族忘记。一个村庄,有几个家族被村庄记忆呢?有几个人被村庄记忆呢?甚至整个村庄的家族和个人,都被村庄遗忘了。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共同构成一条河流,遗忘和记忆就是河流里的流水,谁也分不清哪一滴水是属于记忆的,哪一滴水是属于遗忘的。站在遗忘和记忆的河流旁边,记忆的也是遗忘的,遗忘的也是记忆的。因此有没有穆天虎并不重要,有没有一头墓碑上的老虎并不重要。只要一个家族还有男人在远处漂泊,离开村庄到各地行走,这个家族就有被记忆的可能。你们的儿子,你们儿子的儿子,一定要有人离开村庄的泥土,背叛村庄的泥土,到远处漂泊。回来的和不回来的,都是穆家的血脉,都是穆氏家族的支流。假若在某一天,这些支流汇集到一起,就是一条家族的河流,奔泻着一个家族生命的浪花。村庄里的男人们,在空闲的时间,记忆的不是留在村庄里的男人们,而是离开村庄的男人们。遥远成为乡村男人们衡量一个人是被记忆还是被遗忘的标志,你永远留在村庄里,死后就是耸立一个巨大的石碑,他们还会遗忘你。过些年,他们甚至还会把你的墓碑推倒,铺在河渠上作为一个小桥,让他们的脚步在上面匆匆而过。你们敲掉墓碑上的老虎吧,让姓朱的姓杨的姓牛的家族平静地生活吧。然后他们和我一起被村庄遗忘,被枫杨树遗忘,被我们之后的人遗忘。再过一些年,甚至被埋葬我们的泥土遗忘。”
父亲留在村庄的三个儿子,用一把铁锤一把铁钻,将父亲墓碑上雕刻的老虎剔除了。从此穆寨姓朱的、姓杨的和姓牛的都恢复了平静,再也没有看到老虎从父亲的墓碑上跳下来,走到他们院落的外边;再也没有听到老虎的叫声,越过山冈,流泻到他们的院落里去。父亲也就和穆寨所有的男人一样,进入了被村庄遗忘的行列。在村庄,遗忘是一种默然的状态,平静的状态,被遗忘者和遗忘者都因遗忘而平静而平淡而悄无声息。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是没有人知道你的,人离开这个世界,然后又被人遗忘掉,才是回到一个人的本源状态。因而一个人从活着到死去的过程里,争取被人们记忆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记忆总是短暂的,遗忘却是永久的,然而人们为什么总要选择短暂而放弃永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