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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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明祖的影子坐在穆天虎的马背上,既没有重量,也没有体积;既没有光线,也没有背景;既没有头颅,也没有眼睛。他轻声说:“天虎,我没有离开囚车,但是我的影子离开了囚车。和你说话的是我的影子,而不是我的魂灵。在我坐上囚车那一瞬间,我的魂灵就离开我独自上路了。它在为我的躯体寻找一间合适的牢房,它在为我的最后几天慌张忙碌。”

天色黑暗下来了,大地上的一切都沉浸在朦胧又苍茫的幕布里。囚车过了一座山冈,明祖看见了鹳河岸边的西峡口。河流里过往的船只,船头上挂着马灯,照亮了桅杆和樯帆。码头上的商行和商铺,门口挂着大红的灯笼,把码头湿漉漉的石板路映照得绯红绯红。囚车在鹳河的西边,西峡口在鹳河的东边。挨着西峡口城镇的码头叫东码头,是西峡口最为繁华的地段,而一河之隔的西码头,却是荒凉之地。囚车即将要上渡船的时候,巡检暗示巡捕把一个黑色的布袋套在明祖的头颅上。巡检恐惧没有跟着吴凤山归顺的刀客认出明祖,在东码头劫走囚车。

明祖的头颅在黑色的布袋里晃动,想看见西峡口码头上的灯光和商铺,但是越是晃动,黑色的布袋越是向脖子挨近。明祖大声骂起来:“日死你祖奶奶巡检,日死你祖奶奶巡检。你让我的眼睛露出来,你让我看看西峡口的东码头,你让我看看那些商行和商铺,你让我看看西峡口的街道和吊桥。”

巡检对一个巡捕说:“把他的嘴塞上。”

一个巡捕踏上囚车,把一团白布塞进明祖的嘴里。所有的骂声都被明祖咽进肚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听见自己的声音了。囚车下了船,车轮在东码头的石板路上咯噔咯噔转动,在西峡口街道的石板路上颠颠簸簸慢行。直到几个巡捕把明祖丢进巡检司的死牢里,才给他卸下头颅上的黑布袋。灯笼昏暗的光线照进牢房里,明祖注意到狭窄的房间里唯一闪光的是自己脚脖子上的镣铐。他的双脚稍微动一下,镣铐就哗哗啦啦响动,套在脚脖子上的铁环就硌在骨头上,浑身生疼。

第二天早上,巡捕们给明祖端来了十斤小米黄酒,三斤牛肉。隔着死牢的门窗,明祖就闻到黄酒的浓烈和牛肉的香味。明祖问:“这是送我上路的酒吧?”

一个上了年纪的巡捕说:“谁知道呢。”

明祖双脚戴着脚镣哗哗啦啦走到牢房的门前,对着巡捕说:“既然是送我上路,酒我喝,肉我吃。我明祖就是当鬼,也要当一个撑死鬼,不当饿死鬼。”

巡捕说:“我这一辈子不知送多少人从这儿上路,大多是当了饿死鬼。剩下的黄酒和牛肉,都让我们几个照看死牢的巡捕兄弟喝了吃了。”

明祖低下头阴冷地笑笑说:“大哥,今天你们是不要想我的上路酒了。不过我有一个要求要告诉巡检。”

老巡捕把酒放到死牢的地上,恭恭敬敬站着说:“兄弟,上路之前你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死人是先走的人,是活人的兄长。西峡口人说先走为大,就是这个道理。”

明祖说:“让我先喝一碗黄酒润润嗓子。”

巡捕从壶中倒出一碗黄酒,明祖一饮而尽说:“让穆天虎来送我上路。”

老巡捕对一个巡捕说:“去告诉巡检,要穆天虎送大刀客上路。”

明祖吃完了牛肉,喝完了黄酒,被几个巡捕押到囚车上。枣红马套好的时候,穆天虎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团红布,走到囚车跟前轻声对明祖说:“该上路就上路吧。这团红布要系在你的腰上,降伏你的魂灵跟你一起上路。免得你的魂灵在我们的村庄里飘浮晃荡,恐吓村庄里的人们。”

穆天虎爬上囚车,把红色的布团系在明祖的腰上。明祖问:“天虎,刀斧手是谁?能不能一刀了结?”

“我不知道。”

“是不是在河滩边的枫杨树林里?”

“不知道。”

明祖眼睛被黄酒的力量烧得发红了,吼了一声说:“天虎啊,你是巡检的狗,也应该知道我死在哪儿吧!”

穆天虎跳下囚车,枣红马就拉着明祖上路了。囚车的四面都挂上了牌子,写着五个血红的大字——大刀客明祖。让西峡口街道上的人无论从哪一个方向都能够看到粗重的字体,都能够感到血淋淋的杀气。囚车的前边是二十个巡捕,后边也是二十个巡捕。他们都扛着汉阳造的锛桩,枪膛里装上了火药和铁砂。在最后面是巡检和穆天虎,坐在巡检司的马车上。巡检司在西峡口的北关,出了大门,就是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囚车在街道上咣咣当当行走着,四块木板发出的声音掩盖了车轮的声音。西峡口街道两旁的包子店、染坊、纸扎坊、油坊、漆匠铺、铁匠铺、木匠铺、篾匠铺、大药坊、桐油坊、麻花店、剃头店、胡辣汤店、高尖馍店、戏院、烟花院、赌博场的门口都站满了人。被牤牛洞的刀客们抢劫过的几家大商行和商铺门口,更是人头攒动。和义生、和义泰、和义祥、和义恒、和义贵、和义善……这些闻名西峡口和豫西南甚至襄樊和汉口的商号,平时连巡检司里的巡检碰上都要让上三分,但一听说“牤牛洞”三个字,从老板到掌柜,从伙计到伙夫,都要战战兢兢,畏惧十分。今天要处斩牤牛洞的大刀客,商号里的人都拥出来,看看他们平时最为恐惧的刀客是个什么模样。

西峡口街道的旁边,是一条四季流淌的渠水,从巡检司的门口一直流淌到街道的南头。渠水的两旁,一天到晚都有女人们在洗洗涮涮。囚车靠近渠边的时候,一个女人忽然端起一盆渠水,哗啦泼到明祖的脸上。明祖摇摇头,渠水四面溅落。他扯开嗓子对泼水的女人说:“死前洗个澡,净身又净**。来,大嫂,你再向我泼一盆。”

囚车一路朝南行走,明祖的头上和身上落满了剩饭的残渣和泔水的油腻。走到和义泰的大门口,掌柜点燃了一串爆竹,举起竹竿,把山响的爆竹伸向明祖的头顶。红色的爆竹纸屑和没有燃烧尽的爆竹全落在明祖的头上身上,让明祖一脸茫然。有的爆竹在明祖的头上和肩膀上爆炸,巨大的响声震破了耳膜。明祖下意识地抖抖头颅,让爆竹的纸屑落在囚车上。和义泰被牤牛洞的刀客们洗劫过两次,从老板到掌柜甚至伙计对牤牛洞充满了恐惧和仇恨。他们终于看到了在黑夜里穿行抢劫的刀客,遇到了自己几代人共同的仇人,就用自己特殊的方式来报复刀客。

袭击明祖头颅的不仅仅是爆竹,有的商号还准备了一筐子臭鸡蛋,让伙计们专门击打明祖的头颅。他的眼睛上、眉毛上沾满了臭鸡蛋黑乎乎的黏液,鼻尖上、嘴唇上、下巴颏上流淌着臭鸡蛋的浆汁。明祖除了晃晃头颅之外,没有一点清除的能力。臭鸡蛋的汁液慢慢变得坚硬,把眼睛粘贴住了。开始,他还能够张开嘴巴大骂,慢慢地嘴巴也张不开了,骂声也只有咽进肚子里,只有一个人听见了。一切在明祖的面前都变得模糊起来朦胧起来,就连天上的阳光,在他的眼前也是一片微微的黄色,缓慢无力地沉落下去。忽然明祖听到一个女人微弱的声音在叫喊:“明祖,明祖。”不一会儿,这个声音就离开他而去,渐渐地缥缈了消失了。伴着女人声音的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粗重地喊了一声:“明祖。”就被许多杂乱的叫声淹没了,就在西峡口的街道上消散了。明祖凭着记忆的力量,仿佛看到一个女人从一个村庄里走出来,穿着他的锛桩击毙的野狼的皮缝制的上衣。这就是明祖自己的女人啊,最后跟着牤牛洞的剃头刀客在西峡口的街道上开了一个剃头铺。她肯定看见囚车上的明祖了,剃头的刀客也肯定看见七爷明祖了,他们在视野里和明祖告别,明祖在听觉里和他们告别。明祖原来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留恋的东西存留在世界上,死的时候就没有任何遗憾。但当他一步步向死亡靠近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却轻而易举把他领进遗憾的荒原里。在西峡口的街道上,在一个小小的剃头铺里,装满了他的遗憾。时间再往前推移,他生存的村庄里,他击毙豹子和野狼的山冈上,也漂浮着他的遗憾。

囚车从街道上折了个大弯,驶进了拉杂巷,向西峡口的西城门行走。拥挤的人流消失了,嘈杂的声音消失了。只有马蹄和石板路的碰撞,发出了明祖熟悉的声音。西峡口的刑场就在距离码头不远的鹳河滩上,许多年来的各色死囚,都在这儿归西。西峡口的人们听到一句话,“拉到西河扒砍了”,就惊吓得脊梁冒汗。囚车驶进拉杂巷后,巡捕们驱赶追着囚车的人们,不让他们走进刑场。拉杂巷的尽头是西峡口的西城门,城楼上站立了七个扛着锛桩的巡捕,城门的两侧也分别站立着七个扛着锛桩的巡捕。拉着囚车的枣红马,出了西城门,勒口忽然被勒紧了,枣红马咯噔一声刹住脚步,囚车也在晃动中停了下来。

巡检跳下马,来到囚车旁,说:“打盆水,给大刀客明祖洗洗脸。”

一个巡捕端来二道河的河水,把明祖的脸洗干净。

巡检说:“明祖,你就要上路了,请你看看城门上挂着的东西,免得临死还有遗憾。”

明祖抬起头,睁开眼睛,朝城门上乜斜一眼。城门上挂着一个粗糙的竹笼,里面装着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头。竹笼底部的缝隙里,不断往外渗出血滴,落在城门下的石板路上。

巡检问:“明祖,你知道里面是谁的头颅?”

明祖晃晃头颅说:“总不是我的吧。”

巡检仰天大笑说:“肯定不是你的。”

明祖仔细注视了一会儿说:“也不是你的。”

巡检脸色忽然铁青说:“明祖,死到临头了,该收拾起刀客的习气了。”

明祖低下头颅说:“巡检,我看不见是谁的头颅,但是我猜着是谁的头颅了。”

巡检迫不及待地问:“谁的?”

明祖说:“吴凤山的?”

巡检点点头说:“是的,是吴凤山的。”

明祖说:“没有想到,他走在我的前面。”

巡检说:“他们出了西峡口的地盘,就被官军收拾了。”

明祖吐出一口唾沫说:“巡检,吴凤山比我聪明,你比吴凤山聪明。一百个刀客头,也玩不过一个巡检啊。”

明祖被拉到烧死易之萍的枫杨树下。巡检说:“明祖,你就在这儿上路。”

明祖抬起头,看见巨大的枫杨树上有一个鸟巢。鸟们落在鸟巢的边缘,兴奋地蹦跳着,尖叫着。明祖说:“鸟到了枫杨树的枝丫上,就回到了自己的家。我到了枫杨树下,也算是回到家了。”

巡检问:“一个刀客,有家吗?”

明祖说:“没有。”

巡检说:“那么你只能上路,而不能回家。”

明祖说:“刀客还不如一只鸟。”

巡检说:“是的。”

明祖看看巡检白皙的脸膛说:“巡检,就让我快一点上路吧。”明祖的头颅扭向几个巡捕说:“弟兄们,把活干得干脆一些,不要拖泥带水,不要让我听到锛桩响了一次再响一次。”

巡检说:“明祖,你靠着枫杨树上路吧。”

明祖的身子挨着枫杨树站着,后脑勺也挨在枫杨树粗糙的树干上。巡检小声对一个巡捕说:“让大刀客听听锛桩的声音。”

一个巡捕扣动了扳机,铁砂把明祖的一个耳朵敲碎了。另一个巡捕扣动了扳机,把明祖的另一个耳朵敲碎了。明祖身体歪了一下,重新靠到枫杨树上,破口大骂:“巡检和巡捕,我日死你们祖奶奶,我日死你们姐和妹子,我日死你们老娘和嫂子。你们不会一锛桩敲碎我的脑壳?”

几个巡捕走上来,锛桩一起对准了明祖。巡检说:“结束吧。”锛桩就一起响了,明祖布袋一样倒在枫杨树下。忽然天空刮起一阵旋风,把一个巨大的鸟巢从枫杨树枝丫间刮落了。那些树枝和草叶还有羽毛飘落在一起,把明祖的尸体覆盖了。巡检说:“风给明祖一个家。刀客都是些命运如风的人,最后风来给他收尸。而那些鸟,却要在风中流浪了。”

一个玩锛桩的刀客,最后死在锛桩下。明祖没有耳朵的头颅,最后也装在一个竹笼里,挂在吴凤山头颅的旁边。站在西城门外边,老远就看见两个竹笼在风中晃荡。有的时候,几只鹳鸟落到竹笼上,想啄食两个大刀客的头颅,但是鹳鸟们看到明祖和吴凤山凶狠的眼睛,竟然啼叫着飞离竹笼,再也不敢飞到西城门上去。夜深的时候,有人听见竹笼里明祖的头颅问另一个竹笼里吴凤山的头颅:“你是个秀才,想到这一天了吗?”

吴凤山说:“没有。”

明祖又问:“你想到我们的头颅挂在一起的时候了吗?”

吴凤山说:“没有。”

明祖哀叹一声,吴凤山也哀叹一声。在这声哀叹里,西峡口牤牛洞的大刀客就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