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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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囚车在乡村道路上颠颠簸簸,车轮碾压土地的声音沉闷又幽怨。囚车是一个木头笼子,威武的男人钻进去,就显得矮小了。西峡口的大刀客明祖钻进去,也显得瘦弱和琐屑。囚车行驶到空旷的地方,天空辽远,大地辽阔,就连村庄的外面生长了几百年的巨大枫杨树,也瘦弱得如同一棵蒿子,在风中无力地摇摆着。枫杨树下面的村庄,一座座房屋也像是很小的木头盒子,随便地摆在田野上。几缕炊烟,飘过村庄的上空,似有似无地在枫杨树上集结,人们以为那些炊烟是从枫杨树上飘过来的。村庄周围的水塘,在霞火里明亮地闪动着波纹,让大地和村庄也跟着闪动起来,晃荡起来。道路蚕丝般的细弱,囚车就更加微小渺茫了。只有行驶到河流旁边的时候,两岸枫杨树上栖息的鸟,听到囚车轮子的响声,哄然飞起,带着叽叽喳喳的叫声,才让囚车里的明祖和囚车外边的巡检意识到自己还存在这个世界上。

巡检跳下马,揉揉惺忪的眼睛说:“天虎,天地远了,人简直就是一只蚂蚁。”

穆天虎说:“巡检尚且是一只蚂蚁,那我们几个巡捕和囚车里的明祖,甚至还不如几只蚂蚁。”

巡检昂起头看看天上飘动的一片云彩问:“何以如此?”

穆天虎哈哈大笑着对巡检说:“巡检,你可以在西峡口巡检司的院子里盖几间房子,蚂蚁可以在巡检司的院子里筑起自己的巢穴。我和几个巡捕谁可以在巡检司的院子里盖几间房子?谁可以随意在院子里钻几个深洞,筑起自己的巢穴?”

巡检说:“是啊,这就是巡检和巡捕的差别,巡捕和蚂蚁的差别。”

中午时分,囚车停在乡村道路旁的一间饭铺前面。这儿靠近湖北,饭铺里的茶饭自然就是湖北的口味。一人一碗热干面,一小盘酱牛肉,再加上河南西部的黄酒,饭铺马上浸泡在浓烈的醇香里。

穆天虎走到囚车前问:“明祖,点个菜吧。”

明祖眼睛瞪得牛眼一样大,对穆天虎说:“三斤牛肉,十斤黄酒。男人当刀客,一是为了给自己报仇,二是为了不当饿死鬼。我的仇在我当刀客之前就已经报了,后来当了刀客,一顿也没有亏着自己。该吃的时候就吃,该喝的时候就喝。现在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以后吃的机会没有了,喝的机会没有了,趁着头颅还在,嘴巴还在,狠狠吃上几顿就是一辈子最大的赚头了。”

穆天虎摸着囚车说:“明祖,吴凤山归顺了,命保住了。你是吴凤山的手下,命或许是丢不了的。”

明祖眼睛瞪瞪穆天虎说:“在牤牛洞,我简直就是吴凤山的儿子,简直就是吴凤山的一条狗,他还想置我于死地。巡检和我应该说是血海深仇,我们存在着,他的巡检位置时刻受到威胁,说不定在哪一天,刀客就会闯入巡检司,杀了巡检,因此巡检是不会留我一条小命的。假若我在巡检的位置上,我也不会饶恕一个刀客,宽恕一个西峡口人人皆知的混蛋。”

穆天虎登上囚车,问明祖:“吴凤山是不是个聪明的男人?”

“男人?他还是个男人?他也是条狗。他归顺了,不就是官军的狗?他不点头哈腰,官军不就杀了他?一个乡村的男人,就是一条狗。你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你就只有当狗。天虎,你以为你不是一条狗?就像我给吴凤山当狗一样,你给巡检当狗。巡检呢?他在你们面前是个人,在内乡知县面前,他也是条狗。而内乡知县呢?在南阳知府面前,也是条狗。天虎啊,男人们都是狗,都有摇头摆尾的时候,都有点头哈腰的时候。我就要死了,我再也不用当狗了,豢养自己的男人说让我咬谁就咬谁的日子没有了,让我给谁点头就点头的日子也没有了。你继续活着,你就继续当狗吧,巡检让你咬谁你就咬谁吧,巡检让你冲谁嚷嚷你就冲谁嚷嚷吧。不过一个男人在他还能当狗的时候,意识不到自己在当狗,还以为自己就是一个君临天下的男人。比如你,注视着囚车里的我,以为你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其实你也是苟延残喘的一条狗,在为咬过自己的朋友而后悔。你不是在安慰我,而是在安慰你自己。天虎,你说呢?”

穆天虎低下头颅,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汗珠。他对明祖点点头说:“明祖,是的。”

明祖的头颅挨着穆天虎的头颅说:“天虎啊,人不当狗是不可能的,但是在你当狗的时候,尽量少咬人或者不咬人,才是最重要的。天虎,我是一条疯狗,我咬的人太多,今天坐在囚车里,就是我的结局,但愿我的结局不会在你的身上重新出现一次。”

穆天虎头颅碰碰明祖的头颅说:“明祖,一个不当狗的男人,可能是世界上最问心无愧的男人?”

“一个少当狗的男人,就是世界上问心无愧的男人。”

一个巡捕端来了一盘子牛肉,一个巡捕端来了满满一壶黄酒。明祖看看盘子问:“是三斤吧?”

巡捕说:“足足三斤。”

明祖昂起头哈哈大笑说:“酒肉穿肠过,才能当刀客。”

穆天虎摸摸酒壶告诉明祖:“先吃牛肉,酒还有些热。”

明祖愤怒了:“日死你祖奶奶,黄酒何必煮热。”

穆天虎捏起几块牛肉,送到明祖嘴边。明祖张大嘴巴,吞下去。两个腮帮子用劲咬了咬,伸伸脖子咽了下去。他大声喊:“饭铺的老板娘,日死你祖奶奶,牛肉煮得这样香。”

倒在碗里的黄酒晾温了,穆天虎把青瓷碗放到明祖的嘴巴前。明祖说:“倒啊,倒啊,一碗全倒下去啊,黄酒这样喝才有味道。”

明祖一连喝下十斤黄酒,吃干净三斤牛肉。身体开始瘫软了,眼睛也慢慢迷糊了,头颅挨着囚车的枫杨木横梁睡着了。巨大的呼噜声,震得囚车发颤。拉车的两匹枣红马,扭过头来,倾听主人的呼噜。马是通人性的动物,它们注视着明祖在熟睡状态下不断抽搐的脸膛,似乎感觉到主人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飞到三界之外。而在囚车里打呼噜的明祖,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宽阔的胸膛在打呼噜的时候,剧烈地起伏着,把肋骨撑起,让睡梦里的明祖变成了一副高大的骨头架子。两匹枣红马想去舔舔明祖扭曲的脸膛,但是车轭压在身上,让它们没有办法离开。明祖在睡梦里问:“谁在注视我的骨头架子?”

枣红马说:“是我们两匹马。”

明祖呼噜一声问:“你们是在天上注视我呢,还是在地上注视我呢?”

枣红马说:“我们是牲口,我们不会到天上注视你的灵魂。只有人死了,眼睛才会到天上,注视自己的和别人的灵魂。”

明祖的躯壳留在囚车里,灵魂离开了囚车,去抚摸两匹枣红马。马们看见明祖的影子飘飘摇摇来到跟前,棉花那样柔软,云彩那样虚无,梦那样缥缈。马们看见明祖伸出已经没有的双手,空空地抚摸它们的面颊、头颅和耳朵、眼睛和鼻子。明祖对马们说:“我是一个刀客,在人们的眼睛里,我也是一头牲口。我死了,眼睛不会到天空中去,注视自己的灵魂。我只有在乱葬坟群里,找一个位置埋葬我的骨头架子。于是,我就从世界上彻底消失了。我没有儿子,也就没有一个人给我烧一张纸钱,也就没有一个怀念我的人。同样,我死了也是毫无挂念地死了,因为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一个人需要我挂念。一个刀客,就是一个十足的过客,过去了就过去了,连个影子也不留在世界上。而生存在世界上的人们,他们也是过客,但是他们把儿子留在世界上,他们挂念他们的儿子,他们就不是真正的过客。过客是一缕云烟,从天空飘逝而去,连一点痕迹也没有。世上的人们,有的死了闭不上眼睛,他们留恋这个世界啊,他们留恋自己盖起的房屋和自己购买的土地啊,他们留恋栽下的枫杨树和开垦的水田啊。我是个刀客,我没有创造一点东西,我没有给世上留下一点东西,我死了就和一条狗死了一模一样,和一匹马死了一模一样。”明祖的影子躯体挨着枣红马走过去,登上了囚车,和他的躯壳结合在一起,又重新成为一个带着生命感觉的囚犯。呼噜又一次回到他的嗓子里,震慑着两匹昂着头颅注视他的枣红马。

“明祖,明祖,醒醒吧,要上路了。脖子搁在枫杨木上,颠簸的时候,脖子就流血了。”明祖听见穆天虎在喊叫,睁开蒙蒙眬眬的眼睛问:“我是死了还是活着?”

“活着,明祖。你活着,明祖。”

明祖露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说:“我还以为我已经死了呢。”

巡检走到囚车前拍拍囚车说:“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比如说,你是西峡口一个村庄里的人,你就要死在西峡口,让西峡口的人看到你,让村庄里的人看到你。你们牤牛洞的刀客抢掠过多少村庄,你就要听到多少村庄的骂声。你们牤牛洞的刀客洗劫过多少商铺,就要听到多少商铺的骂声。让你悄无声息地死去,西峡口的人就要骂我这个巡检了。”

明祖破口大骂:“我日死你祖奶奶,巡检。在这荒草孤坡,你杀了我,谁也不知道,谁也看不见,就像我当刀客的日子,黑夜来黑夜去,谁也看不见我。就是有了银子金条,我们也是黑夜来黑夜去。死的时候,****的巡检却要让我死在大庭广众之下。巡检,你不怕我的魂灵在夜里找到你,在你的屋子里游荡,恐吓你和你的家人。”

巡检嘿嘿冷笑两声,对着囚车里的明祖说:“明祖啊,一个当刀客的男人,靠骂人来解气,那是无赖。你们砍砍杀杀的时候,绝对不用嘴巴。用嘴巴的时候,说明你已经走到末路上去了。明祖,刀客本来就是没有魂灵的人,死了就是死了,魂灵根本找不到他的仇人和他抢劫过的商行和商铺,找不到他掳掠过的村庄和宅院。假若让刀客也有了魂灵,凶恶地在街道和村庄的夜色里穿梭和游荡,那么街道和村庄里的人们什么时候才会过上太平的日子呢?明祖,就像幸运不会在一个地方长久驻足一样,凶恶也不会在一个地方长久驻足。因此,老天爷让刀客没有魂灵,让村庄和街道平静一些。”

囚车晃晃荡荡,车轮和大地摩擦时发出尖利的声音。明祖的头颅在囚车上面的枫杨木框子里,随着囚车的晃荡而晃荡,随着囚车的颠簸而颠簸。到达西峡口与淅川交界石时,夕阳满天,火烧云把村庄和道路都燃烧得绯红绯红。鹳河也叫淅江,一江秋水也绯红绯红。在鹳河上空飞翔的鹳鸟,平时洁白的翅膀,也被晚霞镀红。在它们柔软的躯体贴着河面飞行的瞬间,绯红的翅膀剪开一江秋水,在水面上留下一串深红色的涟漪。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穿过囚车的缝隙,照射在明祖的身上,他的脸膛也被霞火燃烧得紫红。拉着囚车的两匹枣红马,被晚霞染成了两个暗红的火球,沿着尘土弥漫的道路滚动着。或许是这一天晚霞美化了西峡口乡村的风光,或许是那些飞翔的鹳鸟柔软的叫声太让人沉醉,明祖的腮上猛然出现了两行浑浊的眼泪。明祖的魂灵从躯体上脱离,离开囚车飞奔到穆天虎的大白马跟前。穆天虎看见一个影子,跨上了白马,坐在自己的前面。影子贴着他的耳朵说:“天虎,这样的傍晚,我是看不到几回了。”

穆天虎诧异地问:“明祖,你留恋傍晚?”

“命我是不留恋了,但是我留恋这一天绯红,留恋这一群飞翔的鹳鸟。”

“是吗?”

“是的,天虎。我人死了,这一天的绯红就不再属于我,这一群鹳鸟就不再属于我。”

“鹳鸟也会死的,它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里出现,你还会看到它们。晚霞本来就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你无论到什么地方,它都会出现在你的眼前。”

“天虎,小的时候,大人说,人有魂灵,死亡之后,魂灵还能够看见大地上的一切事物。现在才知道人是没有魂灵的,在他的生命即将离开他的躯体的时候,魂灵提前就离开了。因此,我死了,我就不再奢求看见任何事物,看见任何人。以前,人们总说人的一生如同过眼云烟,其实人的一生并不比一缕云霞长久。你看这一天晚霞,今天在这个时候把天空烧红了,明天还会烧红天空。人呢?死了就是死了,他再也没有机会出现在他曾经生存过的世界上。”

穆天虎问:“明祖,我看见你站立在囚车上,并没有看见你的魂灵离开囚车,但我听见你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动,你是用你的魂灵在和我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