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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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穆天虎漠然地注视着明祖的眼睛说:“假若过去的一切,都会重新再来一次,我宁愿不当捕头,也不会击毙我的亲兄弟。”

明祖的眼泪和穆天虎的眼泪混合在一起,流淌到台阶上,和明祖的血液交汇后,流向下一级台阶。血液和眼泪、生命和兄弟、锛桩和火药、击毙和幸存、忏悔和宽容、死亡和命运、河流和船只、街道和旅馆、星光和月辉、心跳和呼吸、杀戮和救助、教堂和钢琴、女人和唱诗、野狼和枫杨,还有无尽的夜色和船歌,都将远去,都将离开。男人们无论是刀客还是巡检,留给世界的东西都不是自己创造的,而是世界上原本就存在的。一个男人离开这个世界的前夕,寻找他给予世界的东西的时候,他的寻找过程就是一个彻底虚无的过程。原来世界上存在的东西,他已经取走了一部分,已经花费了一部分。他提前支取了本来应该是属于别人的东西,留给世界一个不可弥补的空洞。明祖是一个大刀客,他留给世界的空洞里,不仅是抢掠的金条和银圆,还有那些在夜色里被戕害的生命,还有在火光里被烧毁的村庄……明祖对着一江月色,寻找那些岁月的碎片。一切都被锛桩击毙了,一切都消失在火药的燃烧里,一切都成为云烟和残霞,此时留下的是一个男人空旷的哭泣和浑浊的眼泪。人在此刻,寻找仅仅是对自己的慰藉,就连寻找的过程都没有任何意义。

巡检和巡捕们从窗户里跳下来,几只锛桩对准了失去两条胳膊的明祖。他们本来明白明祖已经彻底失去了任何反抗的可能,还是如临大敌地把明祖包围起来。明祖踩着自己的血液染红的台阶,艰难地站起来,扫视着自己面前的巡检和巡捕。巡检借着月色,也同样注视着西峡口的大刀客。巡检问:“你想到今天的结局了吗?”

明祖沮丧地说:“想到了。一个玩锛桩的人,最后死在锛桩下,就如同野狼死在山冈上,老虎死在丛林里。”

巡检拍拍身子有些晃荡的明祖,手上沾满了黏稠的血液。他从一个巡捕手里接过一个丝绸方巾擦擦手,很随意地把方巾丢在台阶上说:“明祖,你想到用锛桩打断你两只胳膊的人是穆天虎吗?”

“想过。”明祖的双眼忽然闪动出机智的光彩,直逼巡检的眼睛说。

巡检的眼睛离开了明祖的脸膛,月色掩盖了他一脸的矜持。他有些莫名其妙地说:“我以为你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这样准确地走进西峡口巡检司设置的伏击圈里,那么你就死得太冤枉了,那么你就只能是一个刀客队伍里的憨蛋而已。”

明祖忽然问:“巡检大人,不是你能够轻易击毙我,也不是穆天虎能够轻易击毙我,在你们背后,还有一个人,在悄悄筹划,是这只看不见的手在击毙我。没有他的告密或是帮助,你们没有这样的能力和手段轻易击毙一个大刀客。”

巡检轻轻冷笑一下说:“是的,明祖。一个刀客死在另外一个刀客的圈套里,这是你始料不及的结局,也是你不可抗拒的结局。”

“是谁?”明祖追问道。

巡检哈哈大笑说:“你猜猜。”

明祖说:“那就只能是吴凤山!其他的刀客没有这样的智慧和心计。”

巡检点点头说:“明祖,你不是一般的刀客,你是一个充满智慧的刀客。但是你的智慧是小智慧,而吴凤山的智慧是大智慧。”

明祖一脸苍茫地自言自语道:“吴凤山大哥是害怕我坐他的豹皮椅子啊。”

巡检又一次拍拍明祖的肩膀说:“是的。豹皮椅子在牤牛洞是属于吴凤山一个人的,假若他感到某人的威望正在逼近豹皮椅子,他就要结束这个人的生命。你就是这个人,你就是你自己生命的祭品。”

明祖对着一江秋水疯狂地大笑起来:“吴凤山啊吴凤山,我明祖何时窥视过你的豹皮椅子?我何时想过要率领牤牛洞的乌合之众?你残害了我,也就残害了你。能帮助你守卫牤牛洞的是我明祖,而不是其他的弟兄。”

巡检阴冷地对明祖说:“明祖,你想错了。吴凤山并没有残害自己,牤牛洞的刀客已经归顺了。你到湖北这几天,吴凤山领着牤牛洞的刀客成了官军,向山西开拔了。只留下你替牤牛洞所有的刀客受刑,只留下你背着一个刀客的牌子让西峡口的人们来唾骂和诅咒。”

天亮的时候,明祖已经站立在枫杨木囚车里。他的身子在囚车的里边,头颅在囚车的外边。胳膊上的血水顺着囚车的底部滴落在荆关的青石板街道上。拉着囚车的不是巡检司的白马,而是被巡捕套下来的明祖的两匹枣红马。囚车的轮子是青冈木打制的,上面钉满了铁钉。车轮转动的时候,铁钉和青石板道路摩擦的声音尖利而瘆人。囚车很牢固,但是每一根枫杨木之间留有一道缝隙,恍恍惚惚间可以看到明祖的脚踝上匝着很重的脚镣和粗重的铁链。过去,西峡口被刀斧手割去头颅的杀人犯,都是乘着这辆囚车,脚上匝着的都是这个脚镣。过去的杀人犯,站到这辆囚车上,双腿就瑟瑟发抖,身子在囚车里面晃动。脖子支撑不起自己的头颅,下巴在囚车的枫杨木框子间扭动,血水就从脖子上冒出来,顺着枫杨木流淌到地面上。明祖的头颅一动不动,身子笔直,两只眼睛里闪动着贼亮的光。似乎他不是坐在囚车里,而是坐在一辆巡检司巡检坐的马车里。

晨曦初上的荆关街道,石板路上沾满了露水,囚车驰过,街道上留下两道湿漉漉的车辙。在车辙的中间,明祖胳膊上滴下的血水,和露水一起,形成了第三道车辙。街道两旁站满了人,他们既惊恐又兴奋,脸膛上充满了憨笑又布满了惊讶。他们有的想走到囚车跟前,看看大刀客究竟与自己有哪些区别,但是看到明祖那双大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凶恶光芒,又退回到街道的旁边,胆怯地注视着囚车的轮子在石板路上均匀地转动。甚至他们的目光不敢和明祖的眼光相对,恐怕明祖记住他们的模样,在阎王爷的房间收拾他们的魂灵。他们只有相互挤鼻子弄眼指着囚车小声说:“这就是西峡口的大刀客,锛桩击毙一个人连眼都不眨。”

一个旅馆的掌柜说:“啊,最后呢?还不是被西峡口的巡检司给逮着了。一百个百姓没官大,一百个刀客没官能。”

一个杂货铺的掌柜说:“巡检司算个,他们的能耐捉不住刀客。是刀客的朋友用锛桩把刀客的两条胳膊打断了,巡检司才捉住刀客的。”

荆关竹器行的老板说:“巡检司的巡检不简单,他能哄着刀客的朋友用锛桩对着刀客,这就是本事。”

“刀客的朋友算个毛。”

穆天虎和巡检跟在囚车的后边,车轮每响动一声,都如同一个铁钉在穆天虎的心上狠狠地扎了一下。荆关街道上的人们每议论一声,就似乎是一把利刃在搅动着他的胸膛。囚车行驶到平浪宫跟前,一个道士模样的人说:“朋友杀朋友,兄弟杀兄弟,刀客杀刀客,谁都不客气。”

穆天虎跳下马,跪拜在道士的面前。巡检也跳下马,对道士说:“荆关山高水长,才养如此高人。”

道士拱拱双手说:“不敢,不敢。尘世没有高人,只有凡人。”

巡检拉起跪在石板路上的穆天虎,低声说:“天虎,你永远是一个村庄里的男人,你只能留在村庄里,你没有男人的智慧胆量和气派。男人是没有朋友的人,你假若在内心深处有了一个朋友,就是自己给自己拴了一根绳子。”

穆天虎说:“乡村的男人,只有停留在乡村里,他才是个男人。一旦离开乡村,他就不是个男人了。我是个乡村的男人,我没有勇气离开那个地方。”

“你必须离开,你必须到西峡口巡检司当捕头。”巡检和穆天虎骑上马,告别道士,追着囚车前去。道士说:“天是天的朋友,地是地的朋友,河是河的朋友,山是山的朋友,巡检是巡检的朋友,捕头是捕头的朋友。天底下的人,谁都是谁的朋友,谁都是谁的仇人。男人们,骑马而去吧,朋友和仇人在一个地方等待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