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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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巡检和穆天虎正在说话的时候,一个捕头走进来说:“巡检,大刀客已经坐上船,向荆关的码头靠近了。你来南面的窗户看,那盏晃动的马灯,就是大刀客船上的。”

丹江的水面上,一条船正在缓慢地向荆关靠近,马灯的光亮里,可以看见两匹马和一个男人站在船头上的影子。巡检说:“天虎,你过来看,刀客的船真的过来了。”

穆天虎说:“巡检,我就守住这个窗户吧。”

丹江很宽,但是丹江也很窄。对于刀客的生命来说,只要船一过丹江,他一踏上江边的台阶,生命很快就会消失。

船停靠码头的时候,刀客牵着两匹马下了船。他的肩上搭了一个青色的布袋,里面的银圆“哗啦啦”作响。两匹枣红色的大马,一匹走在刀客的前面,一匹走在刀客的后面。这个刀客就是同穆天虎一起打猎的朋友明祖,他要消失在穆天虎的锛桩响起的一瞬。生命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你一生把玩锛桩,很多生命消失在你的锛桩下,你最后也要消失在锛桩的响声里。你一生最好的朋友,击毙了许多公狼和野猪甚至还有金钱豹,但是他最后击毙的,却是他的朋友。穆天虎没有想到,从他骑着大白马跟着巡检来到西峡口巡检司的那一刻起,巡检就在筹划着怎样让一个朋友击毙另一个朋友。生命原本就是圈套,你自己套着自己,你自己套着别人,别人又套着你。一个圈套套着另一个圈套,只要你钻进去,你就不能从圈套里钻出来。许多时候,你在圈套中间不可自拔,但是你自己却不知道自己钻在圈套里,你还以为你只是一个旁观者,离圈套十万八千里。穆天虎的锛桩架在枫杨木花格格窗户上,他的右手二拇指套在扳机上,只要大刀客在台阶上出现,他的二拇指一旦扣动扳机,一个生命就会在锛桩沉闷的声音里消失。这个过程对于穆天虎来说,就是一个圈套。但是穆天虎是如何走进这个圈套的,他自己根本没有解释的能力,也没有辨别的智慧。一个人,只是如此。

大刀客明祖踏上了青石板铺成的台阶,月色洒满了他的全身。他的影子和两匹枣红马的影子,斜斜的,落在台阶上。随着明祖的脚步踏上一级石阶,他肩上布袋里的银圆就哗啦地响动一声。明祖的手里拎着一杆锛桩,和穆天虎的锛桩一模一样。穆天虎没有看清楚走在台阶上的人是谁,只是看见了锛桩,就自言自语道:“明祖。”

巡检站在穆天虎的身边说:“是的,他是明祖。但是你必须击毙他。”

穆天虎的双手开始发抖,锛桩击打着枫杨木窗台,均匀地发出牙齿打战一样的声音。

巡检说:“天虎,你扣动扳机啊。”

穆天虎的脑子麻木了,对着明祖扣动了扳机。声音沉闷得令人感觉到时间是如此的漫长,又是如此的短暂。由于穆天虎的双手发抖,锛桩射出的火药和铁砂击中了明祖拎着锛桩的胳膊。明祖身体侧歪了一下,锛桩掉落在地上。明祖前边的枣红马向后退了一步,来护卫明祖,明祖后面的枣红马向前走了一步,也来护卫明祖。明祖胳膊上的鲜血流淌到青色的石头台阶上,构成了一条血液的溪流,缓慢地在台阶上流淌着。

巡检马上把另一杆锛桩递给穆天虎,说:“击毙他。”话音还没有落下来,明祖的另一只手拾起了锛桩,艰难又迅速地举起胳膊,把枪口对准了窗口。穆天虎把锛桩撂到身旁,两只手把巡检推倒在地,同时他也趴到地上。明祖的锛桩“咚隆”一声响了,枪口喷出的火药和铁粒,穿过窗户,散落在旅馆的墙上。巡检浑身发抖,两排牙齿打着战说:“天虎,赶快击毙明祖。”

穆天虎捡起锛桩,站起身对着明祖的另一条胳膊扣动了扳机。火药闪烁的亮光把石头台阶照亮的一瞬间,锛桩喷射出的铁粒击中了明祖的另一条胳膊。穆天虎扔下锛桩,一头野狼那样从窗口跳下去,跌落在明祖的身旁。他抱起满身是血的明祖,茫然地大哭起来:“明祖,打断你两只胳膊的是我穆天虎,是和你一起击毙野狼和豹子的大哥啊。明祖,我穆天虎的青堂瓦舍里,有你送给我的二百块银圆啊。”

两匹枣红马卧在台阶上,眼睛里流出昏黄的眼泪。明祖踢了踢枣红马说:“你们走吧,回牤牛洞去吧。”两匹枣红马似乎听懂了明祖的话,站起身长长地鸣叫了两声,闪起蹄子,飞快地跨过荆关的石板街道,斩断夜色,向牤牛洞飞奔而去。

明祖说:“穆天虎啊穆天虎,你一锛桩击毙了我,才是我应有的结局。但是你念及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两锛桩打断了我的两只胳膊,却残害了我。巡检司不会轻易饶过我,巡检也不会轻易饶过我。我的死比锛桩击毙要惨烈,我的死比易之萍的点天灯还要难受。天虎,你害了我啊。”

穆天虎说:“明祖,你当刀客的那天,我就预测到你的结局,但是我没有想到,来参与这个结局的是巡检和我。”

明祖说:“一个刀客的结局就是如此,不是你击毙我,就是别人击毙我。我们的村庄里曾经说,无论在任何时候,你都不要杀害你的亲兄弟。但是我却死在我亲兄弟的锛桩子弹下面,我死不瞑目啊。”

穆天虎把明祖放到台阶上,看着两条断去的胳膊流淌的血液顺着台阶向丹江流去。月亮的影子在稠糊糊的血液里,有些模模糊糊的。穆天虎忽然抡起胳膊,两只手伸开巴掌,使尽全身的力气向自己的脸上打去,噼啪噼啪的声音在夜空里分外响亮。明祖看看击打自己脸膛的穆天虎,缓慢地说:“天虎,这就是命啊。生的有位,死的有地,谁也抗拒不了死亡的地方和时间,还有他死亡的方式。”

穆天虎茫然大哭起来,粗重的嗓音如同一头牤牛在夜色弥漫的田野里仰首嚎叫。荆关所有旅馆里的旅人和荆关街道两旁的人家,都听到了一个男人凄厉忧伤的哭声。他重新抱起明祖,眼泪落在明祖的脸膛上。明祖永远也不可能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了,就任穆天虎的眼泪在自己的脸膛上河流般地流淌。穆天虎晃动着明祖,把自己的嘴巴对着明祖的耳朵小声说:“明祖,我不是人,我不是你哥。我说过我一辈子除了击毙野猪和野狼,绝对不会击毙一个人,但是我却打断了你的两只胳膊。明祖啊,击毙自己亲兄弟的男人,是没有来世的男人。假若到另一个世界里,你或许还是一个人,我或许就是你的枣红马,你想怎样骑就怎样骑,你想怎样打就怎样打。或者我托生为你的一头猪,你想在什么时候杀就什么时候杀,你想在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明祖啊,杀害自己亲兄弟的男人,是世界上最低贱的男人,是世界上最凶残的男人,我穆天虎就是这样的男人啊。”

明祖的头颅晃了晃,看看一江月色和星辉说:“天虎啊,假若你当了刀客,今天夜里击毙你的人肯定是我。因为在西峡口,我们两个的锛桩玩得最好,巡检不依靠我们击毙我们自己的亲兄弟,他会依靠谁?天虎,明天或者是后天,我就会在西峡口悲惨地死去,再也看不到一江月色和满天星斗。人活着,世界上的一切都可能属于你,人死了,就连一片树叶也不属于你。”

穆天虎双手抹去明祖脸上的泪水,腮上的胡子扎着他的手掌。穆天虎的双手抖动着说:“明祖啊,在你到达台阶之前,我还不知道要击毙的是你,只知道是一个大刀客。当你出现在台阶上之后,我就只能打断你的两只胳膊,我不愿意让自己的亲兄弟死在我的手里。明祖,我是一个乡村的男人,巡检说假若击毙了大刀客,我就是西峡口巡检司的捕头。这个诱惑是一个乡村男人抵抗不了的。兄弟,我仅仅是一个乡村男人,我在内心深处,想当一个捕头啊。”

明祖微微笑笑对穆天虎说:“兄弟,当一个捕头,比当一个刀客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