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祖把亚娜送回教堂的那天傍晚,枫杨树林里落叶缤纷。有的深黄,有的暗红,很随意地在天空中飞翔着,在大地上飘落着。亚娜骑在明祖那匹枣红色的大马上,在飞翔和飘落的枫杨树叶中间穿行。明祖很腼腆地牵着马,踩着厚厚的落叶,一步一步走向塔尖被夕阳染红的教堂。枣红马的步子踩在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声音,微妙又动听。
亚娜从马上跳下来,问明祖:“吴凤山真的是刀客吗?”
明祖说:“是的。”
“你也真的是刀客吗?”
“是的。”
亚娜说:“你们是真正的东方男人,对于女人拥有的是乌托邦的梦想。特别是吴凤山,他是一个大刀客,对女人文质彬彬,似乎仅仅是一个精神的救赎者。我平静地走出牤牛洞,一路上你没有任何非礼,简直就让我吃惊。”
明祖说:“这就是刀客,残忍与宽宏共存。”
马站立了,明祖和亚娜也站立了。明祖在马的左边,亚娜在马的右边。夕阳在远山的后边,从山缝隙间挤出一缕残阳的光芒,顺着枫杨树林里落叶铺满的道路倾泻过来,把明祖、亚娜和枣红马笼罩了。
一切归于静穆。
亚娜说:“刀客,我们就在夕阳里站立一会儿吧。”
明祖说:“我已经把你送回来了。从这儿接走你的时候,是一片月色,送你回来的时候,是一地落霞。”
亚娜说:“月色与落霞都和送别相联系。”
明祖说:“吴凤山大哥用唐诗和宋词征服你,因为他是一个秀才。我没有把你按倒在丹江边的枫杨树林里,是因为我的老婆被别人抢走过。”
亚娜说:“东方的男人没有宗教的约束,却像一个教徒或者是神父。”
明祖说:“因为我们是男人,所以我们是男人。特别是当刀客的男人,有我们的规则。大哥吴凤山对你没有非礼,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对你也就不会有非礼。假若大哥对你已经非礼了,你在牤牛洞经历的男人就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百个二百个。”
亚娜忽然明白了一切,说:“我感谢吴凤山。”
明祖说:“男人是不需要感谢的,刀客更是不需要感谢的。因为我们的头颅不是长在脖子上,而是拎在手里的。感谢对于我们没有意义。”
亚娜说:“一个女人的感谢,有时是十分纯粹的。就像中国的唐诗和宋词,纯粹里蕴涵着醇香。”
明祖说:“醇香的东西,只要不是酒,都掺杂了个人的因素。”
亚娜说:“女人的感谢,在许多时候,比窖藏多年的酒还要醇正。酒有变质的时候,而感谢永远不会变质。”
明祖说:“感谢是空洞的,而酒是真实的。感谢是虚无的,而酒是实在的。陈酿的老酒给男人带来的感觉,是女人的感谢永远也不能相比的。”
亚娜说:“男人活在空洞的世界里,特别需要老酒来麻醉自己。而在一些时候,男人就死亡在自己的酒杯中或是朋友的酒杯中,甚至死在酒后醉意燃烧的承诺里。”
明祖说:“一个女人,是不可能理解酒和男人那种紧密关系的。”
亚娜说:“我可能就要回到佛罗伦萨了,东方的世界从此就十分遥远了,东方的男人和酒的关系也离我十分遥远了。”
明祖的眼前忽然一片空空荡荡,苍苍茫茫。似乎许多东西突然从他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了,并且永远也不会重新回来。明祖问:“永远也不会回到这座教堂里来了?”
亚娜说:“是的。”
明祖说:“你会记得牤牛洞,记得吴凤山,记得明祖吗?”
亚娜说:“感谢就是一种记忆。我感谢你们,就是记忆你们。”
明祖说:“这些天,你会记忆吗?”
亚娜说:“会的。时间是一棵大树,每一天就是大树上的叶子。树叶会轻易飘落,而大树不会轻易倒下。你看我们脚下的枫杨树叶子,都是从大树上脱落下来的一天。我们很容易捡起一片树叶,我们却捡不起我们任意的一天。但是人拥有自己的记忆,在人的记忆深处,保存着自己任意的一天。就像我在牤牛洞的九天,就永远保存在我的记忆里。我回想起来,就捡起了生命的叶子。”
明祖说:“我们刀客是十分现实的,我们没有记忆。你今天在我的面前,你就是一个女人,你明天走了,你就从我们的记忆里消失了。刀客保存着对一个女人的记忆是很危险的,因为这样的记忆随时都可能产生对于一个女人的留恋,随时都可能把自己带入死亡的境地。”
亚娜说:“明祖,一个刀客肯定有自己对于女人的记忆。我从你的眼睛里,就看见了你对我的记忆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消失。我毕竟是一个西方的女人,我的风韵和东方的女人毕竟很不相同。”
明祖说:“亚娜,你不理解刀客。我们是世界上最最无情的男人,我们忘记一个女人,就像忘记山冈上的一棵橡树,就像忘记大地上的一片落叶那样容易。我们此刻离开,此刻我就忘记曾经有一个女人到过牤牛洞。”
亚娜说:“明祖,假若你很快就忘记我,你就不会用曾经这两个字。曾经就是记忆,甚至是永久的记忆。”
明祖踩着落叶走在前边,马跟着明祖,亚娜跟着马。落叶被踩碎的声音是细微的,明祖听起来却是非常宏大的。当明祖把马拴在教堂门前的枫杨树上时,夕阳已经收起它全部的光辉,大地变得苍茫灰暗,一切都走进了模糊的状态里。教堂里的蜡烛点亮了,黄色的光线从大门里泄露出来,铺满了覆盖着一层枫杨树叶的道路。明祖和亚娜踩着一地金黄的落叶和蜡烛的光芒,脚步轻盈地走进教堂的大门。
弹钢琴的男人上衣是黑色的,衬衣是白色的,领结是深红色的。他的影子在钢琴上晃荡,似乎是一个音乐的幽灵,在教堂里徘徊。他的十个指头修长修长,在琴键上敲打出流水的声音。他的指头挨着黑色的和白色的琴键时,恰如几朵浪花在河流上盘旋。教堂里空荡荡的,钢琴的声音就把教堂的空隙填满了。一旦走进教堂,就走进了无边无际的钢琴的声音里,就走进了一朵又一朵浪花的声音里。
明祖走到弹钢琴男人的身边,说:“我把亚娜还给你。”
钢琴的声音把明祖的语言淹没了。
明祖把手放在钢琴上说:“我把亚娜还给你。”
钢琴声音停止了。弹钢琴的男人说:“请你把手放到应该放的地方。”
明祖说:“手应该放在哪儿呢?”
弹钢琴的男人说:“只要不是放在我的钢琴上,随意什么地方都可以。”
明祖问:“你的手放在哪儿?”
弹钢琴的男人说:“我的手是在钢琴上游荡和飘飞,每一个指头都浸在钢琴的声音里。你的手放在钢琴的躯体上,就像一个刀客污辱了洁白的女人。”
明祖说:“刀客并不一定是污辱女人的人。”
弹钢琴的男人说:“刀客是为女人修建纪念碑的男人?”
明祖说:“或许是的。”
弹钢琴的男人晃晃头颅,眼睛里流露出狡黠的光芒。
明祖从钢琴上收回自己的手说:“我把亚娜还给你。”
弹钢琴的男人从音乐里走出来,惊诧地问:“真的。”
明祖说:“我们当刀客的,是男人里遵守诺言的一个群体。”
弹钢琴的男人说:“你知道完璧归赵吧?”
明祖说:“知道。”
弹钢琴的男人说:“亚娜是一块纯粹的美玉,今天你保证她没有一丝瑕疵吗?”
明祖说:“没有。”
弹钢琴的男人说:“谁相信你呢?”
明祖说:“亚娜。”
弹钢琴的男人说:“谁相信亚娜呢?”
明祖说:“刀客。”
弹钢琴的男人说:“谁相信刀客呢?”
明祖说:“刀客自己。”
弹钢琴的男人说:“转了一圈,还是自己肯定自己,刀客肯定刀客。”
明祖说:“刀客只有自己肯定自己,天下之大,没有肯定刀客的人。”
弹钢琴的男人说:“就像东方一个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洞,洞里有个白胡子老头讲故事,讲的什么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洞,洞里有个白胡子老头讲故事,讲的什么故事?从前有座山……”
亚娜从钢琴的后面走到钢琴的前面,站立在弹钢琴男人的面前说:“这个故事一句话就可以讲完,站在你面前的亚娜,从牤牛洞的刀客群里,完成了一个完璧归赵的故事。”
弹钢琴的男人说:“亚娜,这不是一个故事,是一个欧洲的童话。但是东方的刀客,绝对不是森林里的小矮人。”
亚娜说:“童话是可以重新上演的。”
弹钢琴的男人双手在钢琴上滑出一串华丽的声音,就像秋天的落叶忽然落满了大地,金黄色的声音顺着田野飘向很远的地方。一个人一旦踩着那些音乐的精灵奔跑,就会从田野的阡陌间重新走回钢琴黑白分明的琴键上。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个童话,可以在钢琴与大地之间上演无数次。
弹钢琴的男人说:“我只有在钢琴的声音里,才可以找回童话。而在东方的刀客面前,一切童话就稍纵即逝了。”
亚娜说:“西方的男人理解的是西方的童话,假若沿着太阳落山的地方向前再走一步,西方的男人就可以找到东方男人理解的童话。”
弹钢琴的男人说:“但是向一个陌生的地方跨出一步,对于西方男人或许是十分艰难的。”
亚娜说:“那么,你就只能站在自己脚下的一块土地上,永远找不到东方的童话。”
教堂里的蜡烛在音乐的风中飘飘摇摇,光亮的影子把教堂里的一切都摇晃得模模糊糊。明祖问弹钢琴的男人:“我可以弹一下你的钢琴吗?”
弹钢琴的男人冷冷地笑笑说:“可以,东方的刀客先生。”
明祖的双手在钢琴的键盘上重重滑过,一只手流出的声音,是黑键发出的;另一只手流出的声音,是白键发出的。明祖说:“我也可以弹响它。”
弹钢琴的男人说:“就是一只狗,只要它的爪子敲打在钢琴的键盘上,都会发出声音。”
明祖说:“男人都是狗托生的,弹钢琴的男人也是如此。”
弹钢琴的男人说:“在世界上,有的男人是狗,有的男人是人。尽管这些男人站在一起,并没有任何差别。”
明祖说:“在有些时候,那些是狗的男人,比作为人的男人,更具有人的尊严和高贵。”
弹钢琴的男人说:“谁拥有高贵和尊严,谁就不是一只狗。只有那些失去高贵和尊严的男人,才是一只真正的狗。”
明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铁片,轻轻投向蜡烛,蜡烛的火苗就扑哧一声熄灭了。弹钢琴的男人眼光里充满了惊讶,他貌似十分平静地坐到钢琴旁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用来掩饰内心的恐惧。教堂里还有三支蜡烛在燃烧着,东倒西歪的亮光把教堂里的椅子和桌子照射得也东倒西歪起来。明祖和弹钢琴的男人,还有亚娜也在蜡烛的光亮里摇晃起来,似乎世界上的一切都改变了姿势,呈现出动荡和不安。明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铁片,在弹钢琴男人的眼前晃了晃。蜡烛的光线照亮了锐利的铁片,教堂的墙壁上反射出一块明亮的圆环。弹钢琴的男人摊开双手说:“东方的刀客先生,不要把利器随意对准同自己没有任何冤仇的人。他不是你的朋友,但是他也不是你的敌人。”
明祖哈哈大笑地对弹钢琴的男人说:“我是刀客,是一个东方男人,但是我绝对不是一只狗。你是一个弹钢琴的男人,靠弹钢琴吃饭,尊严和高贵离你也很远很远。”
弹钢琴的男人嗫嚅着说:“或许是的。”
明祖说:“这是利器的力量暂时改变了你,你的内心还是把自己看得十分尊贵的。”
弹钢琴的男人说:“或许是的。”
明祖说:“我喜欢你的直爽和坚韧,在东方,你或许也是一个刀客。”
弹钢琴的男人说:“或许是的。”
明祖把手伸到弹钢琴男人的眼前问:“还需要熄灭一支蜡烛吗?”
弹钢琴的男人说:“你乐意的话,你就熄灭它。世界开始的时候,西方人认为是一片黑暗,东方人认为是一片混沌。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想让世界在一段时间里处于黑暗和混沌之中,也包括东方的刀客,你说是吗?”
明祖把铁片装进口袋里,说:“我把亚娜还给你,就像我们东方的完璧归赵一样地还给你。你可以不相信刀客这个群体,但是你要相信我们牤牛洞的刀客,是一个秀才统领的刀客,他是被唐诗宋词浸染的东方男人。”
明祖大踏步走出教堂,把自己投入到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弹钢琴的男人喊了一声:“东方的刀客。”
明祖回答:“嗯。”
弹钢琴的男人说:“我们可能成为朋友。”
明祖依然“嗯”了一声。
弹钢琴的男人怅然若失,在钢琴上弹出一阵忧伤的声音。音乐如同风声,追着明祖的脚步前行,在明祖的耳畔缭绕。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种声音,让明祖的内心怦然一动。忧伤也是一种力量,有时候可以改变一个男人。明祖停下脚步,注视着教堂窗户和门口流泻出来的光芒。伴随着钢琴的声音,那些光芒似乎是缥缈的,也似乎是真实的,如同锐利的铁片,向自己飞来,刺伤已经苍老疲惫和麻木的神经。从光线和钢琴的声音里,流淌来亚娜悲哀的声音:“明祖,我们永远告别了。”
明祖对着钢琴的声音和亚娜的声音说:“世界上或许就根本没有永远。”明祖踩着枫杨树的落叶,找到自己的枣红马。他拍拍马的头颅说:“那些可以成为朋友的人,一闪就消失了。”
夜色很深,云层很厚,明祖和枣红马被夜色深深地包围了。
一个走夜路的男人,夜色就是他的铠甲,夜色就是他的披风,夜色就是他的卫士,就是拥有一把利剑,谁也不能把夜色劈开一道裂缝;就是拥有一尊火炮,谁也不能把黑夜轰开一个缺口。
一个刀客在黑夜里,就是在自己的城堡里,任何箭镞也找不到他的身影,任何锛桩也瞄不准他的头颅。明祖就是黑夜的儿子,进入到暗夜里,就是投入到父亲的怀抱里,这怀抱温暖宽厚得让人感到安稳和平静。
枣红马奔驰着,一把利剑一样把夜色刺穿。而夜色是一个缝纫的高手,瞬间就把自己黑色的长袍缝制得完好如初。枣红马就像缀在黑夜裙裾上的一片深色花瓣,寂静地开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