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天虎说:“我有锛桩,比汉阳造的新锛桩顺手利落。”
捕头说:“你把锛桩留下吧。巡检给你锛桩,就是给你天大的面子。西峡口的人,你是第一个。”
穆天虎说:“是吗?”
捕头走了几步,又折过来对穆天虎说:“巡检给你面子,你也要给巡检面子啊。”
锛桩放在枫杨木桌子上,乌红的托子闪现着树木的纹路,乌黑的枪管照见人的影子,黑洞洞的枪口注视着大地上的一切生命。穆天虎双手从枪托开始,一直抚摸到枪口。他静静地坐到椅子上,注视着做工精细的锛桩。
巡检不知不觉走了进来,轻飘飘得如同一根羽毛,如同一团春天田野上的飞絮。他站到穆天虎面前的时候,就像一个魂灵突然降临。他在穆天虎的周围弥漫,穆天虎却看不见他的真实存在。穆天虎问:“你是巡检?”
巡检莫名其妙,回答说:“穆天虎,我不是巡检我是谁?”
穆天虎揉揉眼睛,注视着巡检说:“你比昨天瘦了一圈。”
巡检说:“酒醉人瘦。”
穆天虎说:“巡检大人,我是一介草民,你何必要为我而喝醉呢?刚才我听捕头说,你从来就不喝酒。”
巡检说:“酒逢知己,人生一乐也;萍水相逢,却成知己,人生一乐也。二乐相加,乐也融融,醉也融融,快乐无边也。”
穆天虎说:“你是巡检,我是草民。除了酒能让我们成为知己,其他就没有可能了。”
巡检说:“一切皆有可能,世上的一切都是两个男人成为知己的条件。”
穆天虎说:“那就是锛桩了。两个男人共同打猎,和两个男人共同喝酒,往往是成为知己的前提。”
巡检说:“穆天虎,你是西峡口我接触的男人中间少有的聪明人之一,你把男人看透了。因为喝酒,我已经把你视为知己,因为锛桩,我们两个也可以成为知己。”
穆天虎说:“来赌喝酒,男人之友。不喝酒,没朋友;不来赌,也没朋友;而不玩锛桩,就没有真正的朋友。”
巡检坐到桌子的另一边,双手摸摸锛桩问:“天虎,汉阳造的锛桩,精致不精致?”
穆天虎说:“精致。”
巡检又问:“顺手不顺手?”
穆天虎说:“不顺手。”
巡检说:“汉阳造的锛桩不顺手,世上恐怕就没有顺手的锛桩了。你知道不知道,汉阳的锛桩工厂是谁开设的?”
“谁?”穆天虎问。
“湖广总督张之洞。”
“张之洞还活着啊?”
“张之洞死了,但兵工厂活着,就像村庄里有钱的人死了,房子还活着一样。”
穆天虎说:“汉阳的锛桩虽然是张之洞的兵工厂造的,但是没有我的土锛桩顺手。我的锛桩就是我的狗,跟我的时间长了,脾气秉性就熟悉了。”
巡检说:“这杆锛桩虽然不顺手,但做工精细,就送给你吧,也算我们两个的酒没有白喝。”
穆天虎说:“现在不顺手,时间长了也就顺手了。”
巡检说:“天虎啊,你原来的锛桩呢?”
“拆卸了。”
巡检说:“安装好难吗?”
穆天虎说:“我就是闭上眼睛,也能把我的锛桩安装好。”
巡检说:“快人快马,两个时辰就从西峡口到穆寨了,你回去把锛桩的部件取来吧。”
穆天虎说:“巡检,我发誓永远也不扣动锛桩的扳机了。”
巡检说:“再扣动一次吧。”
穆天虎问:“击毙谁?”
巡检说:“刀客。”
穆天虎说:“刀客与我无仇无冤。”
巡检说:“刀客与西峡口所有的人都有冤仇。”
穆天虎说:“我击毙了刀客,我就与刀客结下了永远的恩仇。”
巡检说:“刀客没有子孙,也就没有恩仇。”
穆天虎说:“喝酒让我们成为知己,喝酒又要我重新安装锛桩,喝酒又要我用锛桩击毙一个生命,天意啊,谁也不能违抗天意啊,我们穆家的男人就是这样的天命啊。”
巡检问:“你们穆家的男人什么天命?”
穆天虎说:“暗杀。”
巡检说:“击毙刀客,不是暗杀,是明杀。不是阴谋,是阳谋。一切经过巡检司的暗杀都是明杀,一切经过巡检司的阴谋都是阳谋,就连我们击毙的过程,都要写在巡检司的卷宗里,成为西峡口的历史,成为西峡口永远的记忆。西峡口的人可以忘记穆天虎的一生,却不会忘记是你击毙了西峡口大刀客。”
穆天虎说:“记忆是别人的事情,不是我自己的事情。或许记忆也是有寿命的,经过了寿命限定的时间,记忆也就消失了。”
巡检说:“记忆与死亡相联系,当一些人死亡之后,记忆也就死亡了。那些读书人善于追求不朽,其实不朽也和死亡相联系,没有死亡的存在,不朽就没有衡量的尺度。”
穆天虎说:“那么,记忆也是十分短暂的。”
巡检说:“是的。记忆是短暂的,也是不十分真实的。但是这个短暂的过程,和一个人的生命相比,就是漫长和永恒的。认识你的人,在你的生命之后记忆你,这仅仅是记忆,而不认识你的人,在你的生命之后记忆你才是永恒。你击毙了刀客,不认识你的人就会记忆你,你就在西峡口不朽了。”
穆天虎说:“不朽对于我这个村庄的男人,有什么意义呢?”
巡检说:“任何事情,都不要追寻它的最终意义,那样会让一个人感到一切都没有意义,而失去存在的理由和勇气。”
穆天虎说:“我们村庄的男人活着,是不需要理由和勇气的。我们活着仅仅是活着,然后儿子活着,然后孙子活着,然后村庄和家族就活着。没有勇气和理由的家族如此,有勇气和理由的家族也是如此。”
巡检说:“但是,你击毙了刀客,你就能在西峡口巡检司里当捕头,你和村庄里的男人活着的理由就发生了变化。”
穆天虎说:“是吗?”
巡检说:“是的。”
穆天虎说:“用一个刀客的生命换来一个捕头当,值吗?”
巡检说:“值。”
穆天虎说:“刀客的命也是一个命。”
巡检说:“一个刀客的命生存得越久,对其他生命的戕害就越深重。你击毙了这个大刀客,你就拯救了另外一些人。”
穆天虎说:“用击毙刀客的方式去拯救的人是谁呢?是商铺的老板,是商行的掌柜,是乡村的财主。他们本来是可以用自己的财产去拯救别人的,但是他们没有去拯救别人,他们对财产吝啬又贪婪,因而他们的生命就变成了刀客的财产。假若刀客们没有击毙他们,他们会不会把自己的财产,给西峡口街道上行走的人分一份?他们会不会把自己桌子上的饭菜,给西峡口街道上的乞丐们分一份?刀客们是杀人越货的,但是刀客们在民间,没有深刻的仇恨,甚至还有一些替天行道的威风,席卷着乡村人们。刀客在穷人与富人之间,起到了平衡的作用,他们不能给穷人任何好处,但是他们抢掠了富人,给穷人带来了快乐。我击毙了刀客,就是击毙了穷人的快乐。”
巡检说:“每一个乡村的豪侠,都有成为刀客的可能,因为他们的内心都拥有一份刀客的情结。或者说是刀客飘荡如风的生活像幽灵一样,徘徊在乡村男人的身边,只要有一个刀客用煽惑的声音说,‘乡村的豪侠们,跟着我们走吧’,乡村的男人就会成为一个刀客。你穆天虎也是如此。”
穆天虎说:“是的。”
巡检说:“但是,穆天虎,你或许没有想过另外一个问题。世界上拥有财产的人越多,拯救别人的人也就越多。刀客消灭了所有拥有财产的人,那么谁还来做一个拯救者。你看见西峡口商行的老板和商铺的掌柜,没有去具体地拯救一个人,但是,西峡口的码头是谁修建的?是掌柜们和老板们修建的。西峡口的街道是谁铺设的?是掌柜们和老板们铺设的。西峡口的戏院是谁盖起来的?是老板们和掌柜们盖起来的。西峡口街道两旁的白玉兰是谁栽的?是老板们和掌柜们栽的。我们行走在飘着花香的街道上,看不见老板和掌柜们,但是我们看见了白玉兰枝头上的花朵。西峡口遇到荒年是谁在街道边施舍稀饭和馒头,拯救了奄奄一息的生命?是老板们和掌柜们。天虎,拯救一个人,就是拯救一个世界,你拯救了西峡口的老板们,也就是拯救了西峡口街道上的每一个人,也就是拯救了西峡口乡村里的每一个人。因为刀客们的锛桩是没有长眼睛的,他们在击毙老板和掌柜的同时,也会击毙乡村里的每一个生命。”
穆天虎说:“巡检,所有的道理对于我没有意义,只凭着你和我喝了三夜的青花瓷汾酒,这个刀客的性命就交给我的锛桩了。”
巡检拍拍穆天虎的肩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