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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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我说:“父亲,你是一个人,你就与整个大地上的一切事物相联系,你的命运就与村庄以外的世界相联系。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网,一个人的命运无论怎样卑微,都生存在这张巨大的网里。你的力量无论多大,都不会冲破这张大网而遨游到世界之外。任何人的命运,都在网内的一个角落里蜷缩着,就像你今天夜里要在巡捕的房子里睡觉一样。你离开了知府和知县睡过的房子,但是你离不开巡捕睡过的房子。而知府和知县睡过的房子,还有巡捕睡过的房子,都在巡检司的院子里,都在西峡口的土地上,都在世界的网内。”

父亲说:“一个人真的逃不脱别人设计的过程?”

我说:“是的,一个人本身就是别人过程的一部分,就是世界上一个很随意的过程的一部分。但是这个过程又是被精心设计过的,在你刚刚出生的时候,你一生的过程就如同一个仪式,被书写在一个竹简上或者是一本厚厚的草纸上。你只有按照这个过程来生存和生活,而丝毫没有修改这个过程的权利,也没有跨越这个过程的可能。而一个人悲哀的是,他在这个过程里生存,却永远不知道这个过程的存在。对于自己一生里出现的波折和动荡,往往归结为生命与生存的随意性给个人带来了痛苦和悲伤,而不知道这些悲伤和痛苦是与生俱来的程式,囊括了一个人一生里的每一天和每一个季节。一个人的生命离不开每一天,离不开每一个季节,那么就离不开追随你的命运的痛苦和忧伤。”

我逃离了父亲的梦乡,从巡检司的院子飞回到穆寨的枫杨树林里。我是一个村庄的灵魂,我只能在村庄的上空飞翔,在村庄的田埂上徘徊。父亲哀叹一声,从一个梦乡走进了另一个梦乡。父亲的锛桩零件从村庄的木质楼板上跳起来,一个一个集结在一起,重新构成了父亲熟悉的锛桩。它一边呼唤着父亲的名字,一边从楼梯上侧侧歪歪地跳到院子里。锛桩似乎是一个独腿的男人,从村庄的小路走上了官路,飞一样进入了西峡口巡检司的院子。锛桩从门缝里挤进去,慢慢地晃荡到父亲的床前,拍拍父亲的头颅说:“穆天虎,我是你梦乡的一部分,是你灵魂的一部分。你拆卸了我,就把你的梦乡拆卸了,就把你的灵魂拆卸了。”

父亲看见锛桩走进自己的梦乡,听见锛桩在梦乡的深处呼唤自己的名字,冷冷地问:“锛桩,你已经被拆卸了,冰冷的阁楼是你唯一应该待的地方。”

锛桩说:“和人一样,锛桩也是拥有灵魂的。它的主人到达的地方,也是它的灵魂应该到达的地方。”

父亲说:“锛桩,从拆卸你那天起,我们就成了两个陌生的路人。”

锛桩说:“一个男人一旦和锛桩联系在一起,一旦和锛桩击毙的生命联系在一起,那么,这个男人和锛桩就成了亲兄弟。”

父亲说:“亲兄弟也有分离的时候,男人和锛桩难道就应该永远捆绑在一起?”

锛桩说:“是的。一个村庄里的男人,因为有了锛桩,你才住进西峡口巡检司的房子,你才睡在知府和知县睡过的床上。巡检并不是请你穆天虎一个人,还有你的锛桩。”

父亲说:“我来的时候,是巡检司的高头大马接我来的,并没有接锛桩来。”

锛桩说:“穆天虎,你是一个人,你没有看见锛桩的影子,在马匹的前面奔跑。”

父亲穿过梦乡,看见了天空中星星的光芒,随着柳塘边的柳树枝条落到柳塘里。他问:“锛桩呢?”

屋子里没有一丝声音。

锛桩走出父亲的梦乡,回到穆寨的阁楼上。枫杨树的窗格里漏进几颗星星,照亮了锛桩零碎的部件。锛桩和穆天虎的对话,穿过西峡口的街道和西峡乡村的道路,被夜风轻易吹散。所有发生过的都消失了,你无法找到梦乡的影子,就像一个人永远也找不到自己的梦。

第三天夜里,大半个月亮爬上了柳亭。巡检和穆天虎坐在柳亭里,四面是皎洁的月色,亭子里是悬起的屋檐的影子。依旧是一瓶青花瓷汾酒,扑鼻的芳香在柳亭的周围弥漫。巡检和穆天虎的话在前两天夜里似乎已经说完了,他们默然地相对而坐,慢慢地品着浓烈的汾酒。月色也缓慢地移动着,把柳亭的影子移动到柳塘的一边。月色偏离柳亭中间的时候,巡检和穆天虎的影子就瘦瘦的长长的,漂在柳塘的水纹里。低垂的柳丝被夜风吹拂,把柳塘里巡检和穆天虎的影子划碎,把影子变得支离破碎残缺不全。巡检喝酒没有声音,静静地举起酒杯,静静地把酒杯放到双唇之间,静静地一饮而尽。当他喝干第三杯的时候,瓶子里的酒已经不多了。巡检晃晃青花瓷瓶,把最后的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抬起头颅,似乎要把酒杯也喝进嗓子里。巡检喝干了最后一杯,把青花瓷酒瓶的木塞塞上,随手扔进柳塘里。月色照耀着青花瓷瓶,摇晃着向柳塘的边缘漂去。巡检看也没看穆天虎,从汉白玉的桌子下面又摸出一瓶,悄然打开。巡检终于开口了:“天虎,今天我们把第二瓶也喝干了。”

穆天虎说:“喝干就喝干吧。”

巡检把酒瓶递给穆天虎说:“天虎,你先喝半瓶,给我留半瓶。”

穆天虎接过酒瓶,昂起头颅,一口气喝下去一大半。他晃晃酒瓶说:“巡检,给你留下的不多了。”

巡检一只手接过酒瓶,一只手轻轻拍拍穆天虎的肩膀,对着天空的月色,突然疯狂地哈哈大笑起来。穆天虎说:“巡检大人,你大笑的时候,简直同我们村庄里的男人一模一样。”

巡检举起酒瓶,昂起头颅,把剩下的汾酒咕咚咕咚倒进嗓子里,嘴巴上和脸膛上沾满了酒水。巡检双手随意抹拉抹拉脸膛,把酒瓶扔进柳塘里,笑声更加疯狂了。巡检不笑的时候,是巡检;巡检大笑的时候,只是一个寻常的男人;巡检喝醉酒大笑的时候,仅仅是一个村庄的男人。

穆天虎也喝醉了,身子侧侧歪歪的。他拍拍巡检的膀子说:“巡检,你喝醉了像我,我喝醉了像你。村庄的男人喝醉了像巡检,巡检喝醉了像村庄的男人。”

巡检的身体也开始侧歪起来,他靠到穆天虎的身上,两个男人就共同在柳亭里侧歪着。巡检说:“穆天虎,我不是像一个村庄的男人,我本身就是一个村庄的男人。我是我们村庄里的第一个拔贡,我就离开村庄成了西峡口的巡检。穆天虎,你知道吧,你们穆寨有一个山沟,就叫拔贡沟,你们穆寨人叫它八公沟,那是糟蹋我们这些拔贡啊。”

穆天虎说:“巡检啊巡检,你看我像不像一个巡检?”

巡检说:“你像一个巡检,但你不像一个拔贡,所以就不能成为一个巡检。”

穆天虎问:“我什么时候能成为一个拔贡,然后成为一个巡检。”

巡检说:“永远。”

穆天虎问:“永远是多远?”

巡检说:“命运里没有的,或者是命运里不会有的,而你又梦想达到的,这个距离,就是永远。”

穆天虎说:“村庄的男人生存在一个没有任何距离的地方,他们没有目的,他们也没有要达到的地方,所以他们也没有永远。”

巡检说:“难道一个巡检就有永远吗?”

穆天虎说:“巡检也没有永远。你在西峡口任巡检的时候,你是巡检;你告老还乡了,你当知县或是当知府了,你就不是巡检了。”

巡检说:“是的,穆天虎。”巡检不胜酒力,倒在柳亭中间的汉白玉酒桌上。

穆天虎一边拍着巡检的肩膀一边大笑起来,他趴近巡检的耳边问:“巡检大人,你还知道不知道永远有多远?”

巡检扯了一个长长的呼噜说:“永远很近,就如同你和我的距离一样,就如同巡检司的大殿到厕所的距离一样。”

穆天虎问:“是吗?”

巡检回答他的,依然是一个呼噜。

第四天,巡检一醉不醒,巡检司就静悄悄的。巡检司的捕头穿过柳亭间的小路,推开穆天虎的门,给穆天虎送来了一杆汉阳出产的锛桩。捕头没有一句话,双手把锛桩递给穆天虎,神秘地看了看穆天虎的眼睛,又神秘地看了看汉阳锛桩,微微对着穆天虎笑笑,悄然离开了。

穆天虎眼前茫然一片,走出屋子追上捕头问:“巡检呢?”

捕头说:“喝醉了。”

穆天虎说:“巡检没有我喝得多。”

捕头说:“巡检从来不喝酒。”

穆天虎说:“我们两个喝了三个晚上。”

捕头说:“巡检给你面子。”

穆天虎说:“你把锛桩拿走。”

捕头说:“是巡检送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