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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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西峡口巡检司的后院,从元代起就开凿了一口很大的水塘。沿着水塘边栽满了柳树,柳树下面铺了一条石板小路。一个一个巡检来了,一个一个巡检又走了,柳树还一如既往在水塘旁边摇晃着生长着茂盛的柳丝,拖拉在石板路上,微风吹起,它们从石板上轻抚过去,把石板拂拭得明明亮亮。有的柳丝垂在水面上,划出一圈圈涟漪。柳因水而茂盛,水因柳而清秀。不知是哪一位巡检就把这片水塘叫作柳塘。水塘中间建造了一座八角亭子,由于水面的晃动,亭子的影子也歪歪扭扭地晃动着,不知道水上面的亭子是真的亭子,还是水里面的亭子是真的亭子。一座石板小桥,一头连接着水塘中间的亭子,一头连接着垂柳拂拭的石板小路。人轻飘飘的脚步踏上石板小桥,就会看见柳树的影子在水面上摇晃,亭子的影子在水面上摇晃,自己的影子也在水面上摇晃,一切就虚无缥缈了。

柳塘中间的亭子叫柳亭,无论哪一个巡检都喜欢一个人在亭子中间白色的玉石小桌上摆着一个青花瓷酒壶,旁边放一瓶青花瓷瓶装的汾酒,然后在月明风清的夜里,一个人对着月色和柳塘独酌。偶尔几声蛙叫过后,一只青蛙跳上亭子,闻到汾酒的香味后就醉醺醺地在亭子里叫着。挨着柳塘水面的荷叶上,有些许萤火虫在忽明忽暗地飞来飞去,微风吹来,萤火虫们四散开来,将星星点点的微光洒在水塘里。有几只落上玉石小桌,绕着青花瓷的汾酒瓶子缓慢地飞着,几乎融入到瓶子洁白的底色里,成为青瓷的一部分。

穆天虎来到巡检司的当天晚上,弯月如钩,挂在柳塘边的柳树枝条上。微风吹动的时候,只要稍不小心,月牙就要落到柳塘里。巡检和穆天虎踏着柳影和淡淡的月色,沿着柳塘的石板小桥来到柳亭,汾酒已经开封,浓浓的醇香在亭子里弥漫。玉石小桌上落满了从柳树的枝条间斜射过来的月色,玉石上印着米黄的月牙。酒杯是青花瓷的,落满月色;杯中的汾酒也落满了月色,泛动着米黄色的香味。巡检说:“天虎,喝一杯吧。这酒是西峡口商行天隆泰的老板从山西杏花村拉回来的,原装原味。你喝一杯,就会看到清明时节,纷纷雨丝,三三两两,行人断魂。”

穆天虎和巡检默默地对饮一杯,浓厚的汾酒沾在嘴唇上,余香里闪动着月牙的色彩。

巡检说:“天虎,再来一杯。”

两个青花瓷酒杯轻轻一碰,发出微微的声响。巡检仰起头一饮而尽,穆天虎也就和巡检一样仰起头一饮而尽。

巡检谦卑地给穆天虎面前的酒杯里斟满了汾酒,然后缓慢地给自己也斟满了一杯。巡检端起酒杯说:“天虎啊,虽然天空只有一弯月牙,但是大地上还是月色溶溶。不喝第三杯,就辜负了月色,辜负了柳丝,也辜负了围绕着柳塘飘来飘去的清风。”巡检轻轻地咂了一口,把酒杯晃了晃说:“这是陈年的汾酒,能喝出岁月的香味啊!”

穆天虎也轻轻咂了一口,香味顺着口腔漫延到喉咙里,又从喉咙里漫延到鼻孔里。

巡检说:“来,干脆把第三杯也喝干了。”

他们两个的酒杯轻轻碰在一起,又轻轻分开,然后各自把各自的酒喝干,把酒杯摆在自己面前。

巡检说:“天虎,酒喝微醉,花看半开。我们喝了三杯,恰好是三两,半醉了没有?”

穆天虎说:“巡检大人,男人半醉需半斤,我们每人再喝两杯吧。”

巡检说:“半天月色,一地清风,几缕柳丝,两个男人,一瓶汾酒,一座柳亭,一口柳塘,正是为喝酒准备的景色,也是为男人准备的景色。过去说,‘男人一杯酒,乘舟去江南’,就是无限的景色触发了无限的心情才有的无限吟咏啊。”巡检这次首先给自己的酒杯斟满,然后又给穆天虎的酒杯斟满。巡检站起来,把自己的酒杯给了穆天虎,把穆天虎的酒杯留给自己。穆天虎毕竟是一个明白人,也匆匆站起身,把自己的酒杯端起来,双手递给巡检。

他们举起酒杯,看见月牙落在自己的酒杯里,穆天虎说:“巡检大人,虽然是两个酒杯,但是里面的月牙却是共同的一个。我们喝下这杯酒,就把月牙喝进我们的身体里了。”

巡检喝干了自己的酒说:“不是喝进了身体里,而是喝进了自己的魂里。”

巡检和穆天虎喝去一斤汾酒。巡检已经有了几分醉意,而穆天虎还清醒如初。此时,月色缓慢地沿着柳树的枝条落在巡检司大殿的屋檐下,古老的建筑挑起的檐角涂染了一层微微的米黄。巡检的房屋在柳塘的西边,推开窗户柳塘就在眼前,柳塘边的柳丝就轻轻拂拭着窗棂。堂屋中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发黄的山水画,是宋朝的还是明朝的,巡检自己也分不清楚。山水画的下边,摆放了一张红木八仙桌子,每一面都雕刻着精细的人物造型和梅兰竹菊的图案。挨着墙壁上的山水画下方,是两个青花瓷瓶,写意的兰草从青花瓷瓶的底部延伸到瓶颈,很是空灵很是寂静。红木桌子的两边,摆了两把紫檀木椅子,和红木桌子相得益彰。一把椅子的靠背上,雕刻着农耕图,一个农夫、一张木犁、一块水田、几只燕子,搭配得恰如其分。另一把椅子的靠背上,雕刻着晨读图,一个书生、一本古书、一棵老树、一只翠鸟,结构得十分和谐。东方人耕读传家的古老理想无论是在民间还是在官场,都通过国画的形式和雕刻的形式表达出来。穆天虎注视巡检堂屋的摆设,一种寂静和寂寞的力量,把一个农夫包围了。巡检推开了一扇门,说:“天虎,你就住在这间屋子吧。内乡知县来了,住在这间屋子。南阳知府来了,也住在这间屋子。天虎,你就是民间的知县,你就是民间的知府。”

穆天虎说:“巡检大人,我是一个农夫,一个猎人,不敢不敢。”

巡检说:“一个猎人做得到的,一个知县未必就做得到。”

穆天虎说:“知县和知府都是赶考考出来的,都是满脑子诗书的人,满脑子智慧的人。我们穆家最有学问的是我的父亲,也就是一个秀才。”

巡检说:“天虎,知县和知府,构成不了一个世界,还要有衙役,还要有农夫,还要有商人,还要有私塾先生,还要有猎人,还要有引车卖浆者,这才是一个世界。”

穆天虎说:“世界太大了,而人太小了。”

巡检说:“世界再大,也没有人的心胸大。”

穆天虎说:“巡检大人,人的心胸是和人所在的位置联系在一起的。你是巡检,就有巡检的心胸;你是知县,就有知县的心胸;你是知府,就有知府的心胸。我是村庄的一个农夫和猎人,就只有农夫和猎人的心胸。”

巡检说:“不。有的人在巡检的位置上或是在知县的位置上,他的心胸并没有一个农夫的心胸宽阔,他在世界上的位置,和一个农夫和猎人在世界上的位置是一模一样的。”

穆天虎说:“巡检看待世界上每一个人的眼光,和我穆天虎看待世界上每一个人的眼光,肯定是不一样的。我们所处的位置不同,眼光也因此不同。站在高山上俯视西峡口,和站在巡检司的柳塘看待西峡口,肯定是不一样的。在西峡口,巡检是在俯视,而我穆天虎是在仰视,我们看到的世界无论如何也是不一样的。”

巡检说:“巡检和猎人的眼睛是一样的,因此看到的世界是一模一样的。”

穆天虎说:“巡检看见的事物,是和巡检有关的事物;猎人看见的事物,是和猎人有关的事物。世界可能是一样的,不会给巡检另外一个世界,但是世界的事物是不一样的,巡检就有了和猎人不一样的世界。”

此夜,真的要在知府和知县睡过的雕花枫杨木床上睡觉了。穆天虎在穆寨自己的床上睡觉,倒下去就睡着了。在知府和知县睡过的床上,却翻来覆去合不上眼睛。穆天虎听算命先生说过,皇帝的床,大臣不能睡,就连继位的皇帝也不能睡。因为许多生命不能承受比自己更重的分量和更大的恩惠,甚至不能承受已经从时间里飘逝而去的别人生命的残留,或者不能惊动过去的生命和灵魂在苍茫之间的沉睡。假若你稍稍惊醒了那些曾经辉煌过的生命,就要用自己的生命作为补偿。过去西峡口有一个大商行,在江南购买了一张据说是春秋时代一个国王睡过的床。商行的老板睡过之后,三天就死了。他的大儿子睡过之后,三个月就死了。二儿子睡过之后,半年就死了。三儿子睡过之后,一年就死了。然后商行就易人了,这个曾经兴盛的家族,就彻底从西峡口消失了。穆天虎对自己说:“看来知府和知县睡过的床,我是不能睡的。”他从巨大的枫杨木床上爬起来,坐到床旁边的太师椅上,把头颅低到太师椅旁边的桌子上,憨憨地睡着了。

第二天晚上,巡检依然在柳亭里摆上了青花瓷瓶汾酒,和穆天虎对饮。柳塘里金色的鲤鱼在柳影里游动着,尾巴划出许多涟漪,在月色里,银子一样晃动,把柳塘晃动得飘逸起来。鲤鱼似乎闻到了汾酒的香味,从涟漪里跳出来,只是闻闻汾酒在空气里的醇香,就有了半醉的样子,在水里悠悠荡荡飘飘忽忽。巡检不醉,穆天虎不醉,他们悄无声息地缓慢地品着秦晋高原上的浓香和热烈。巡检说:“天虎啊,你想狂饮就狂饮。酒是男人的胆量和智慧的一部分,你乐意品味就慢慢品味,你乐意开怀畅饮就开怀畅饮。酒很容易把男人带到一个比现实更迷离的世界里去,这就是酒的力量。”

穆天虎说:“巡检啊,在村庄里喝酒,适宜开怀畅饮,在巡检司的柳亭里喝酒,适宜慢慢品味。这就是一个村庄男人和一个巡检的差别。”

巡检说:“我羡慕开怀畅饮的村庄男人,可是我不得不做一个慢慢品味的文质彬彬的男人。”

穆天虎说:“巡检大人,我们总要看看你购买的五十杆汉阳出产的锛桩吧?”

巡检说:“何必那样急迫呢?还是喝酒吧。”

穆天虎喝下一杯问:“巡检大人,巡检司里,没有见到五十个精壮的男人,谁来习练锛桩呢?”

巡检说:“有时候,五十个男人扛着锛桩,比一个男人威风。但是有时候,一个男人扛着锛桩,比五十个男人还要勇猛。天虎,你就是这个勇猛又充满智慧的男人。”

两个男人然后就在柳亭上默然地坐着,青花瓷瓶汾酒的香味在他们的周围飘荡。穆天虎打破默然说:“巡检大人,今天晚上我不住知府和知县住过的屋子,也不睡知府和知县睡过的顶子床。”

巡检说:“那何必呢?”

穆天虎说:“睡在那张枫杨木顶子床上,我睡不着。”

巡检说:“知府和知县,也是人,他们能睡着,你也应该能睡着。”

穆天虎说:“我或许还不如巡检司里知府和知县睡过的床,几十年之后,还被人记忆着。我们是不被人记忆的,儿子和孙子们忘记之后,我们就被村庄里的人彻底忘却了。”

巡检说:“记忆也是十分短暂的,所有的记忆将来都要消失。而遗忘是永恒的,所有的人和时间都将被遗忘抛弃。人们往往从记忆出发,而达到的目的地却是遗忘。假若一个人,一个地域的人只会记忆,而不会遗忘,那么,他们的肉体将会被记忆的包袱所压倒,以至于他们的灵魂没有肉体可以承载。”

穆天虎说:“巡检大人,记忆与遗忘不是我一介草民应该关心的。我只知道土地上的小麦谷子玉米棉花,还有树林里的狼草鹿獐子野猪。”

巡检说:“天虎,一个人,只要被一个家族记忆一段时间,被一个地域记忆一段时间,就算是一个地域的人杰。遗憾的是许多人从来就没有被记忆过,所以也就无从被遗忘。”

穆天虎说:“巡检大人,遗忘与记忆太复杂了,还是喝酒简单,我们喝酒吧。”

巡检和穆天虎喝干瓶中的汾酒,巡检把穆天虎领进柳亭旁边一座简朴而整洁的房子里,问穆天虎:“这儿还可以吧?”

穆天虎扫视一圈说:“巡检大人,这才是我穆天虎应该住的地方。”

巡检哈哈大笑着说:“这是巡捕住的,穆天虎,看来你这一辈子,最多也就能在西峡口巡检司当一个巡捕。老天爷有时给一个人很大的智慧和技能,却没有给他胆量和机会,那么,他就寂寥地老死荒丘,或者是寂寞地在村庄里游荡。”

穆天虎说:“巡检大人,这样的命运就是村庄里每一个男人的命运,我穆天虎也逃脱不了这个命运。”

此夜穆天虎睡在枫杨树床板上,粗大而壮硕的身体就像一段砍伐后被截断的枫杨树,沉重地倒在大地之上。他找到了自己的栖身之所,找到了一个村庄的男人与土地联系的载体,很随意地走到了梦乡的深处。

我从另外的一个梦乡里到达父亲的梦乡,我对父亲说:“我是你的第七个儿子,我仅仅是一个灵魂。”

父亲说:“儿子,你是怎样进入巡检司的?”

我说:“只有人的躯体达不到的地方,没有人的灵魂达不到的地方。”

父亲说:“儿子,你是一个灵魂,你能够走到人心的深处,你告诉父亲,巡检把我请到巡检司的目的是什么?”

我说:“巡检没有目的,巡检只有过程。巡检把自己当巡检的过程装饰得富丽堂皇了,他就会走到另外一个比巡检司更富丽堂皇的地方。”

父亲问:“他的过程需要一个村庄的男人?”

我说:“是的。巡检的过程,就是西峡口许多人的过程。他设计了一个过程,许多西峡口的村庄男人都要在这个过程里扮演一个角色。”

父亲说:“我和巡检根本没有任何联系,我不可能在他的过程里扮演一个角色。”

我说:“一个人在过程里扮演一个角色,自己是不知道的,但是自己又顺利地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到底。这个角色是不可更改的,也是不可抵抗的。父亲,你现在就开始处在角色之中。”

父亲说:“我是一个村庄的男人,我的命运与村庄的土地和河流、山峰和树林相联系,任何离开了村庄的命运定数,都不是一个村庄的男人应该承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