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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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巡检说:“穆天虎,你不是那个说书的人。你生存在乡村男人中间,你又超越乡村男人的世界而存在。你的命运可能和乡村相联系,也可能不和乡村相联系。”

穆天虎说:“巡检大人,一个乡村的男人,一旦不和乡村相联系,他的生命就不是生命了。乡村的情感和乡村的宿命决定了乡村的男人一辈子就应该和他的乡村相联系。”

巡检说:“我虽然在西峡口当巡检,没有来过穆寨,却知道你把锛桩玩得灵活又自在,准确又快捷。在全西峡口,你是第一份,当了刀客的明祖是第二份。”

穆天虎警觉地说:“或许是的,或许不是的。西峡口很大,玩锛桩的男人太多了。”

巡检说:“不,许多人玩锛桩,他们是用眼睛和指头在玩,而你是用眼睛和灵性在玩。锛桩虽然是铁的,但是,它也有性灵。人的性灵和它的性灵结合在一起,锛桩就不仅仅是一个射击野狼的器物,而是一个男人生命的一部分。你就是这样的猎人,你虽然把锛桩拆卸了,但在你的内心,锛桩拥有着儿子不可代替的位置。你的锛桩没有拆卸,你的锛桩在你的内心里安装着瞄准着。你的灵魂天天在擦你心里的锛桩,现在已经擦得比没有拆卸的时候还要铮亮;你天天在内心里定位锛桩的准星,比你的锛桩没有拆卸之前定位得还要准确。”

穆天虎警觉的堤坝在巡检的语言里崩溃了,他斜视着巡检的眼睛里流泻出来的捉摸不透的光亮,点点头说:“是的,巡检。一个男人一生中最为被别人记忆的和最为被自己记忆的,就是他一生中最为珍贵的。无论你怎样去忘记它,它都会悄然地回到你的记忆里。锛桩对于我穆天虎,就是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天,也不会忘记它的每一个部件的。就是闭上眼睛,也能把丛林里的野狼击毙。巡检大人,你不是一个猎人,你不是一个乡村里的锛桩手,你却把我穆天虎琢磨透彻了,清楚了。”

巡检轻微地抬起头,把枫杨树叶丢在树根上说:“穆天虎啊,我不是一个猎人,但是,我是一个读书人。在世界上,没有读书人捉摸不透的事情。”

穆天虎把巡检丢掉的枫杨树叶捡起来,抬起胳膊,把它丢在风里说:“终于,这片树叶的命运和刚才的那一片一模一样了。”

巡检说:“穆天虎,你知道老汉阳的锛桩吧,那是天底下第一份的锛桩。今年,老汉阳锛桩又出新的锛桩了,西峡口巡检司购买了五十条。有了崭新的锛桩,却没有一个教锛桩的人,我就想到了你这个西峡口的第一锛桩手。你看这十二匹白马,只有十一个人骑着,剩下的那一匹就是为你准备的。你要跟我走,今天这匹白马就是你的。你知道明祖这个刀客吧,头颅掖在裤带上,生命攥在手心里,说掉就掉了,说死就死了,也不过骑一匹枣红马,还不是纯种的蒙古马。巡检司的十二匹白马,都是纯种的蒙古马,男人骑上它,马上就威严起来。”

穆天虎从枫杨树根上慢慢站起来,揉揉眼睛,看了看乡村道路上的白马,说:“巡检,我跟你走,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巡检说:“你说吧。”

穆天虎说:“我去巡检司,就是教锛桩,除此之外巡检不要我做任何事情。”

巡检说:“当然,当然。”

穆天虎骑上纯种的蒙古白马,绕着枫杨树转了三圈。一个乡村的男人,在蒙古马的马背上,顿时刚烈矫健,威风凛凛。他对围着大白马的穆寨的男人们说:“我要去西峡口巡检司教锛桩了。”

穆寨的男人们一脸麻木,只有一百零一岁的男人说:“穆天虎啊,你被巡检蒙骗了。一百个穆天虎,也没有巡检聪明啊。巡检是让你去当暗杀者的,巡检是让你去给穆氏家族增加怨恨的。穆天虎啊,穆寨男人里最聪明的一个,今天变成傻瓜了,变成憨蛋了。”

穆天虎从白马上跳下来说:“你已经一百零一岁了,我向你的年龄保证,我向穆氏家族共用的穆字保证,我是去教锛桩的,不是去当暗杀者的。”

一百零一岁的男人说:“谁的保证是真的?巡检?穆天虎?你们的保证都是假的。世界上没有一个保证是真的。穆天虎,巡检对你的保证是假的,因此你对我的保证就也是假的。就像种下一粒炒熟的谷子,是不可能发芽的;就像摘下一片云彩当衣服穿上,是不可能遮住羞耻的。”

穆天虎说:“我穆天虎已经答应巡检了,吐到地上的唾沫舔不回来了,落到地上的枫杨树叶子,再也长不到树枝上了。但是无论如何,我穆天虎不会去当一个暗杀者,让我们家族永远也走不出暗杀的魔咒,让我们的家族永远戴上暗杀的枷锁。”

一百零一岁的老人说:“穆天虎,你去的容易,回来的时候难。你去的时候,是一个乡村的男人,你回来的时候,就是一个暗杀者。暗杀是一个羁绊,我们穆氏家族早晚要跌倒在这个羁绊面前;暗杀是一个很高的门槛,我们穆氏家族如何迈开步伐,都跨不过去。穆天虎,你离开穆寨,暗杀就离你越来越近了。”

巡检从枫杨树根上跳下来,从一个语言的智者,忽然就还原为一个威严的巡检。他的脸上没有忧伤也没有欢乐,没有善良也没有仇恨,苍白的皮肤里隐藏了乡村的男人永远也捉摸不透的深奥和自大,一双不断眨动的眼睛里流露出乡村男人一辈子也难以理解的居高临下的狂傲。巡检轻松地走到一百零一岁男人的身旁说:“一百零一岁的男人,过的桥比其他的男人多,但是总有一些桥你永远也不可能走过;你吃的饭比其他的男人多,但是有些饭你永远也没有吃过。你仅仅是一百零一岁而已,但是你的一百零一岁是穆寨这个村庄的一百零一岁,不是西峡口的一百零一岁,不是南阳府的一百零一岁,不是开封的一百零一岁,不是京城的一百零一岁。你知道的是一百零一岁的乡村经验,你理解的是一百零一岁的草民经验,对于穆天虎和穆寨其他的人没有任何意义,对于西峡口和巡检司没有任何意义。你好好活吧,一百零二岁在等着你,一百零三岁在等着你。一百零一岁的男人,离所有的事情远一点,离所有的经验远一点,就是一个乡村男人最大的福气了。”

穆天虎跟在巡检的后面,平时高高大大的身躯,在枫杨树的下面,在巡检的旁边,忽然萎缩了低矮了。巡检扭过头问穆天虎:“你知道什么是草民吗?就是那些生性像草一样柔弱的人群,他们反而把自己看得比枫杨树还要高大。似乎没有他们,一个村庄就不存在了,西峡口就不存在了,开封府就不存在了,世界从此就不存在了。又渺小又狂妄的人群,就是草民们构成的队伍。”

穆天虎说:“巡检大人,你看见乡村道路两旁的茅草、节节草、乱草、葶苈子、牛蒡了吗?那就是草。巡检大人,你看见枫杨树下那些渴望着的人群了吗?那就是民。和草的命运相同的乡村的人,就是草民。他们无边无际地生长着繁衍着,既不被人注视,也不被人记忆,但是更不会被人彻底忘记。没有草,乡村的田埂道路就是干枯和荒凉的,巡检们写诗的时候也没有可以歌吟的颜色。没有民,就没有乡村的炊烟和村落,河流里也就没有船和船公,也就没有城镇和码头,也就没有巡检司里的衙役,甚至也没有今天巡检到穆寨来请穆天虎去给巡检司教锛桩。巡检大人,你看见的穆天虎,就是一个草民,你看见的一百零一岁的穆寨的男人,就是一个草民。穆寨是一个村庄,穆寨之外还有许多村庄,一个挨一个地在大地上延伸着。村庄里的许多人,和巡检一起,和知县一起,和知府一起,和总督一起,和宰相大臣一起,甚至和皇帝一起,构成了一个国家。没有村庄,没有在村庄里生存的草民,就没有国家啊,巡检!另外还有一种草叫做金钗,它生长在离山涧水流不远的山崖上,依靠水反射的太阳光生存。它也叫做还魂草,当人在弥留之际,喝下金钗熬的汤,就能够延长一天到两天的生命。在茫茫的草民里,巡检大人,你知道谁是茅草,谁是葶苈子,谁是金钗吗?”

巡检随意“噢”了一声说:“穆天虎,你不是草民,你是村庄中间的这棵枫杨树。”

穆天虎说:“枫杨树和草一模一样,一年一绿,一年一黄,季节的命运就是它们的命运。不过它们的命运也是一个村庄的命运,一个家族的命运,一个地域的命运。”

巡检突然温和地对穆天虎说:“走吧。”

穆天虎和巡检一前一后离开了枫杨树。一阵龙卷风吹过,把枫杨树上被虫子咬过的叶子都吹了下来,围绕着巡检和穆天虎黄蝴蝶一样翩翩地飞舞。

穆天虎对一百零一岁的男人说:“走了,我到西峡口巡检司去了。”

一百零一岁的男人说:“你已经不是穆寨穆氏家族的人了,你也不是穆北瓜的后裔了。”

穆天虎的脑袋瓜子上挂满了明亮的汗水珠子,头颅上落着两片枫杨树的叶子。不大的龙卷风在他的身后旋转着,许多黄叶顺着他走过的路飘落。穆天虎走到马队跟前,一个男人从大轿里取出一套青色的衣裳,给穆天虎套上。青色的衣裳上起着红色条缝,让穆天虎瞬时精神起来。给他套衣裳的男人问:“穆天虎,你还像穆寨的男人吗?”

穆天虎轻声地说:“不像。”

巡检说:“这就是官服,一个乡村男人一旦穿上它,就改变了自己的模样。”

穆天虎问:“我改变了吗?”

巡检说:“变了,变了,已经彻底变了。”

穆天虎骑上白马,昂起头颅。平常,穆寨的天空在两座山冈之间铺设着,狭窄得像一个胖女人穿了一件瘦小的衣裳,稍微跳动一下,就会裂开。今天穆天虎在马背上看到,穆寨的天竟然这样蔚蓝这样开阔,就连在天空中飘荡来飘荡去的几块白云,也如同是几个村庄的精灵,在自己的头颅上莫名其妙地漂浮着,跟自己百般地谄媚。一个乡村的男人,就是充满了智慧,那也是乡村的智慧,在受到一些额外的宠爱时,那些智慧就飘散得无影无踪了。

巡检掀起轿帘,问穆天虎:“那棵枫杨树,还有平时那么高大吗?”

穆天虎傻乎乎地微笑了一下说:“巡检,没有往日高大了。”

巡检说:“你再看看树根上站立的人们吧。”

穆天虎的眼光平视过去,进入眼帘的村庄的人们,确实比平常矮小了。他说:“巡检,他们矮小了。”

巡检哈哈大笑着说:“走吧。”

前面的六匹白马迈开了同样的步伐,嘚嘚的马蹄声敲响了乡村的道路。六匹白马的后面,八个男人肩上的轿杠开始有节律地颤动。巡检在大轿里感受着颤动给他带来的舒适,使他有了深深的睡意。他合上眼皮,悄然地睡着了。大轿后面的六匹白马也迈开了一致的步伐,跟着大轿悠然自得前行着。穆天虎走在最后,他不时扭过头,注视巨大的枫杨树。他在问自己:“枫杨树下村庄的人们,今天怎么真的忽然变小了呢?自己假若还在树根上站着,是不是也变小了呢?”

穆天虎离开穆寨,走到一条比较宽阔的道路上,往东南,通往西峡口通往江浙,往西北通往商洛通往秦晋。穆天虎的白马在宽阔的道路上飞奔,穆寨远远离开了他的视野,但是枫杨树的影子还在他的眼前晃悠,村庄的人们还在他的眼前晃悠。

他明白了,一个人在马背上看村庄,与在大地上看村庄,一切都是不一样的。高度与速度让一切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