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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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吴凤山攻打牤牛洞的那天,盘踞牤牛洞十七年的唐麻子正在过自己五十岁的生日。牤牛洞大厅里的钟乳石上,吊了七盏铜灯。每一盏铜灯里,点亮了七根棉绳。七七四十九根棉绳,跳动着桐油的火苗,把大厅照耀得贼亮贼亮。桐油燃烧过后,散发着腻人的浓浓芳香。唐麻子穿着为自己的五十大寿专门缝制的虎皮大氅,老虎的花纹从他的身后一直延伸到胸前,让一个当了刀客头目的男人平添了许多威风和威严。西峡口尽管不缺少山冈山岭和山峰,也不缺少森林,但是西峡口就是没有老虎。两个刀客从一个东北的皮货商手里买回了两张老虎的皮子,为唐麻子缝制了虎皮大氅。唐麻子戴着一顶银色的狐狸皮帽子,雪白雪白的茸毛,耷拉在他的耳朵旁边。在西峡口的崇山峻岭之间,狐狸大多是灰色的或是夹杂着暗红色的,想找一只纯银白色的狐狸,是十分不容易的。为了缝制这顶帽子,牤牛洞的刀客们,一共捕获了一百二十多只狐狸,才发现了一只纯银白色的。唐麻子过生日,几个刀客在开封府买回了三十篓子陈酿五十年的山西杏花村汾酒,让整个大厅飘满烈酒的醇香。唐麻子的酒量大得惊人,一个青花瓷瓶里装满了汾酒,是乡村老秤的十二两,他喝了两瓶之后,又打开了第三瓶。唐麻子的脸红了,耳朵红了,眼珠子也红了。整个面部在雪白的帽子下边,俨然是一个红纸扎出来的灯笼。而两只眼睛红茫茫的,给红色的灯笼挂上了两个红色的铜铃铛。一个刀客说:“唐爷,不能再喝了。”

唐麻子对着青花瓷瓶“咕咚咕咚”狠喝几口,把瓶子拎在手里说:“喝,喝,狠狠地喝。一个人有几个五十岁,此时不喝何时喝。来,弟兄们都把酒杯端起来,喝吧!一醉方休是喝酒,酩酊大醉也是喝酒。酒是什么?酒是忘忧水,酒是丢愁汤,男人们在酒醉之后进入的领地,就是一条快乐谷。当个刀客不容易,性命不在自己手里,而是在官兵手里,在另外的一群刀客手里。假若现在西峡口的巡检内乡县的知县领着官兵包围了牤牛洞,我们就再也没有喝醉的机会了。假若现在另外一群刀客杀进了牤牛洞,我们或许就一命呜呼了,连喝下一瓶汾酒的机会也没有了。喝醉吧,喝醉吧,醒着一天地,醉了一天地。兄弟们,在醉里死去,不知道死亡为何物;在清醒时死去,死亡的危险折磨着你,死了一回就等于死了两回。”唐麻子昂起头,把第三瓶汾酒一饮而尽。他忽然说:“弟兄们,你们看,那四十九个灯火在跳动,一会儿跳到这边,一会儿又跳到那边。你们看见过雨后墓地里的鬼火吧,就是这样跳动的。那些灯火就是鬼火,在催促着弟兄们到墓地里去找自己的地方呢!”

唐麻子身边的刀客说:“唐爷,你喝醉了。”

唐麻子说:“路遥知马力,酒后听真言。我唐麻子说的都是实话,不信,你们去问问那些闪闪跳跳的灯火。你们听,那些灯火在说话,人一旦成了一个刀客,就如同成了一个鬼魂,无论哪儿,随时随地就是刀客的坟墓,任何一棵青草都可能是你坟墓的点缀。无论今年的任何一天,可能就是生命终结的日子,明年的任何一天,可能就是你的忌日。”唐麻子平时不苟言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谁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一点喜怒哀乐的破绽,比在洁白的雪地里寻找一只苍蝇还难。此时他喝醉了,红色的眼睛里流淌着绝望和悲哀。他的头颅挨着汾酒的青花瓷瓶,深红色的脸膛掩埋在狐狸皮帽子下,青色和白色构成了一幅简单的写意。他摇摇头颅,晃晃青花瓷瓶,茫然地大哭起来,声音苍凉得如同冬天山冈上的野狼。

牤牛洞里的刀客都喝醉了,四十九个火苗把他们的影子摇曳为古古怪怪的魔影。吴凤山和他的刀客们,在洞口等待了许多时间之后,才闻到了男人醉酒的味道和即将到来的死亡的味道。吴凤山说:“弟兄们,牤牛洞就要是我们的了,谁先把唐麻子敲了。”

一个刀客说:“我。”

吴凤山说:“接着,七个弟兄把七盏灯敲了。”

七个刀客说:“知道了。”

吴凤山说:“敲吧。”

一个刀客的锛桩“咚隆”响过,唐麻子就倒在枫杨树的桌子上。青花瓷瓶从他的手上滚落到地上,清脆地碎了。青色的瓷器片子一块一块从瓶子上碎裂开,散落在桌子的周围。汾酒的余香飘过桌子,掩盖了锛桩的声音和唐麻子倒地的声音。接着七个刀客的锛桩同时响了,七盏桐油灯同时坠落在地上。牤牛洞的大厅里一片黑暗,醉了酒的刀客们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吴凤山他们的锛桩和马刀。

第二天,吴凤山和自己的弟兄们把唐麻子的刀客们拉出牤牛洞,掩埋在一条峡谷里。吴凤山说:“跪下。”

所有的刀客都跪下了,吴凤山也跪下了。

吴凤山说:“给唐大哥磕头。”

所有的刀客随着吴凤山的头颅低到地上的一瞬,把自己的头颅也低到地上。吴凤山磕了七个头,所有的刀客也磕了七个头。吴凤山说:“唐大哥,不是吴凤山要灭绝牤牛洞的弟兄们,是我们想在这儿栖身落脚。今天我们灭了你,明天不知道谁会灭了我。在风雨飘摇的日子,灭绝的都是自己的刀客兄弟。我今天跟你磕头,明天别人灭绝我的时候,还不知道有没有人给我磕头。所以,我今天也是给我自己磕头了。唐大哥,对不起了,青叶生,黄叶落。黄叶在悲哀黄叶的时候,青叶在一秋过后,就也变成了黄叶。”

牤牛洞从此就属于吴凤山的。唐麻子那个最大的洞窟,就成了吴凤山的洞窟;唐麻子铺的豹子皮,就成了吴凤山的豹子皮;唐麻子坐的位置,就成了吴凤山的位置;就连唐麻子没有喝完的青花瓷瓶汾酒,也成了吴凤山庆功时的美酒。吴凤山的洞窟里,有三个枫杨木打制的柜子,里面装满了线装的书。在书柜的前面,摆放了一张桌子。吴凤山的洞窟上方有一个隐秘的开口,光线顺着开口进来,流淌在桌子上,把打开的书照射得明明亮亮的。白天,吴凤山就在明亮的光线里读他的《三国志》《水浒传》《西游记》《西厢记》《三言二拍》《广笑府》,有时还读《春秋》《史记》《老子》《庄子》《诗经》。在刀客们都回到牤牛洞,贮藏的洞窟堆满了大米白面、腊肉盐巴甚至还有鱿鱼海参的日子,吴凤山就一个人钻进自己的洞窟里,一边喝着唐麻子留下的汾酒,一边大声读着唐诗宋词里他喜欢的篇章。

明祖把亚娜带回牤牛洞的那天早上,吴凤山洞窟里还没有明亮的光线,他点着洋油灯在读柳永的《雨霖铃》。杨柳岸、晓风残月,并不是刀客应该拥有的心情,但是吴凤山却陶醉在柳永的无边无际的风月里。明祖把亚娜领进吴凤山的洞窟,对吴凤山说:“大哥,你的梦我给你圆了。”

吴凤山抬起头。老鼠的目光在黑暗里有多明亮,吴凤山的目光就有多明亮。他和亚娜对视的瞬间,亚娜的眼睛还沉浸在突然进入黑暗的极端不适应状态中。她只看见了洞窟里的洋油灯光,并没有看到吴凤山的存在。吴凤山在如豆的灯光里待的时间长了,眼光就聚集在一起,清清楚楚地看见亚娜站在洞窟与大厅的边缘——洁白的脸膛,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还有一排金色的扣子缀在胸前。亭亭玉立的女人,是最动人的女人。吴凤山的眼光扫视着疲倦的亚娜,在内心里说。

亚娜在环视洞窟的时候,明祖从洞窟里走了出去。亚娜从小在佛罗伦萨的平原上长大,没有见过人在深深的石窟里生活。油灯的光线流泻出来的是恐惧,而光线之外那些黑暗弥漫过来的则是巨大的恐怖。亚娜本能地朝后退了退,看见了牤牛洞大厅里光线的同时,也看见了几只蝙蝠在大厅的边缘处飞翔。亚娜浑身发抖,问:“这是哪儿?”

吴凤山回答:“牤牛洞。”

亚娜说:“人住在洞窟里,看不见光线,不就成了猴子了?”

吴凤山轻微地笑了一声说:“人是不会变成猴子的。”

亚娜说:“但是,人可以像猴子一样生活。”

吴凤山说:“我小的时候,父亲告诉我,人是猴子变的。我就问父亲,人的尾巴在哪儿呢?父亲说,人的尾巴已经被大树磨掉了,现在剩下的是尾巴的骨节。”

亚娜说:“你们的一生都住在洞窟里,还会长出尾巴的。”

吴凤山说:“人们说人是猴子变的,但是谁看见了猴子变成了人?”

亚娜说:“人看不见的,并非都是不存在的。因为人不但看不见人变为猴子的过程,也看不见自己爷爷的爷爷生命的过程。但是人们不能说,爷爷的爷爷就不是一个人。”

吴凤山说:“亚娜,我不是请你来说猴子与人的。”

亚娜说:“是的,你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刀客,你不会欣赏女人,只会践踏女人。”

吴凤山说:“我会欣赏唐诗宋词,就会欣赏女人。”

亚娜说:“既然如此,就放我离开牤牛洞。”

吴凤山说:“欣赏需要时间,你这样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走了,我就没有欣赏的时间。”

亚娜说:“时间不是欣赏与不欣赏的因素,就像看一幅宋朝的山水画,你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幅画的神韵,而之后看见的,才是这幅画的手法。”

吴凤山说:“你在哪儿看到宋朝的山水画?”

亚娜说:“在汉口的一座教堂。”

吴凤山问:“主教是外国人,会有宋朝的山水画?”

亚娜说:“主教是个收藏爱好者,他的房间里挂满了中国各个朝代的山水画。”

吴凤山说:“那些山水画都是我们的。”

亚娜说:“是他花钱买的,不是抢的。”

吴凤山说:“假若有一天,我见到那些画,我会全部买下来。”

亚娜说:“买下那些画,需要许多银圆和金条。”

吴凤山说:“我吴凤山不缺银圆与金条。”

亚娜惊讶地张开嘴巴问:“你的牤牛洞里有这么多金条吗?”

吴凤山说:“有。我是西峡口最大的刀客,西峡口最有钱的商行有的,我吴凤山都有。”

亚娜的眼睛开始适应了牤牛洞里的光线,她顺着吴凤山的声音,看见了吴凤山。一个瘦小的男人,装在一身很干净的青色衣服里,一张苍白的脸膛,被剃刀刮得没有一根胡子,一缕柔弱的声音,慢条斯理地从嗓子里流淌出来,平静的语调恐怕惊吓到对方。他身后,是几柜子几柜子的线装书,按照朝代和年代分别地摆放着,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这样一个男人,竟然是牤牛洞里的老大,是闻名河南湖北与陕西交界处许多县的大刀客。光线开始照耀吴凤山的洞窟,铺着豹子皮的枫杨木大床,装满书的枫杨木书柜,还有放着一本宋词的枫杨木桌子,都被照射得亮堂堂的。吴凤山吹灭桌子上的灯火,缓慢地饮下一口汾酒,他的脸膛也被光线照亮了。

亚娜问:“你真的就是大刀客吴凤山?”

“是的。”

“你去过湖北的教堂?”

“去过。并且第一眼就看见了你与其他女人的不同,你与东方的女人不同。”

亚娜说:“所以你就抢我来到牤牛洞?”

吴凤山说:“不是抢,是借。”

亚娜说:“东方刀客的语言,比诡辩家还要诡辩。”

吴凤山说:“所有的男人都是诡辩家,语言本身就是现实的游戏。”

亚娜说:“女人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她所不乐意的事情,是不可以强加给她的。”

吴凤山说:“刀客并不是你理解的男人,特别是我吴凤山,不愿意把我的意愿强加给任何一个人,更不会强加给一个亭亭玉立的女人。亚娜,我吴凤山虽然是一个刀客,但是我也是一个秀才。”

亚娜说:“是吗?”

吴凤山说:“亚娜,是的。你进来,我的洞窟从今天起就是你的洞窟,我为你当一个守卫。我不会冒犯你,牤牛洞所有的弟兄也不会冒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