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的杨先儿说:“是巡检来了,我们应该跪下磕头。”杨先儿“扑通”一声跪下,他身体接触大地的响声被三弦扩大了,吓得巡检打了一个冷战。杨先儿给巡检磕头的时候,三弦背在他的背上,每一次头颅挨地,三弦都无意地扩大了他磕头的声音,让巡检感到一丝恐惧和不安。杨先儿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上沾满了道路上的灰尘,他站立起来,灰尘随着微风飘落,显得十分滑稽和幽默,十分矮小和弯曲。他拍打拍打沾在膝盖上的尘土,又拂去额头上的灰尘,对穆氏家族的人们说:“巡检来了,你们磕头啊。”
穆氏家族一百零一岁的男人问说书的杨先儿:“为什么要磕头啊?”
杨先儿说:“为了他是巡检。”
“就为了他是巡检?”
杨先儿说:“还为了我们不是巡检,而仅仅是一个顺民。”
一百零一岁的男人说:“顺民就要磕头啊?”
杨先儿说:“是的,顺民就应该磕头。”
“要是不磕头呢?”
杨先儿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巡检摸摸自己的帽子说:“不磕头就算了。西峡口的顺民不给巡检磕头,不为罪过,不为罪过。我常年没有到过村庄里来,村庄里自然就不知道还要为巡检磕头。”巡检说话时没有表情,只有声音。
一百零一岁的男人说:“所有的说书人都说,见了皇帝不磕头,哎呀,他们见了巡检就磕头了。”
巡检说:“说书人走乡串村,闯码头进官衙,知道得多。”
一百零一岁的男人说:“人还是在乡村好啊,知道得少,就不用给巡检磕头了。”
巡检说:“是的,是的。”脸上一片茫然。
一百零一岁的男人说:“人在村庄里,只给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磕头。他们的父母就是他们的皇帝。”
巡检说:“是的,是的。”脸上一片恼怒。巡检问:“你活多少岁了?”
一百零一岁的男人说:“一百零一岁,经过几个皇帝了。”
巡检说:“经过一百个皇帝,也不能证明你自己就是皇帝。你仅仅是一个皇帝的子民,该给皇帝磕头的时候,就要磕头,谁不磕头谁就是死罪。”
一百零一岁的男人说:“我这一辈子是犯不了这样的罪了,穆寨在哪儿皇帝还不知道呢!皇帝就更不会来穆寨,专门让一个一百零一岁的男人给他磕头,巡检,是吧?”
巡检忽然昂起头,对着飘满白云的蓝天哈哈大笑起来:“皇帝不缺磕头的人,皇帝不缺磕头的人。”
一百零一岁的男人说:“我听说,人过一百,没难没灾。见了皇帝免磕头,见了神仙免下跪。”
巡检说:“不磕头就不磕头吧,我又不是皇帝。”
一百零一岁的男人说:“是皇帝,我也磕不了头了,我的腿已经跪不下去了。”一百零一岁的男人昂起头,哈哈大笑起来。十二匹白马被这样的大笑惊呆了,跟着叫了起来,也像是十二个男人在疯狂地大笑。
巡检的目光在人群里巡视了一圈,问:“谁是穆天虎?”
一百零一岁的男人问:“巡检,你是想叫穆天虎去当一个暗杀者吗?”
巡检一脸没有表情地反问:“暗杀?暗杀谁?让谁暗杀?”
一百零一岁的男人说:“我从你的脸上看见了一缕凶光,和暗杀联系在一起。”
巡检微笑着说:“你看错了。巡检司有的是锛桩手,需要暗杀一个大刀客,根本不用来民间寻找锛桩手,也根本不会让民间的人去干巡检司应该干的事情。大路朝天,一人半边,穆天虎走穆天虎的,巡检司走巡检司的。”
“我们穆氏家族不能再出现一个暗杀者了。”一百零一岁的男人扑通一声给巡检跪下,开始磕头。他的额头上仅剩下了一缕头发,头磕向土地,头发就把道路上的灰尘带起来,在他的头颅旁边缭绕。阳光穿过灰尘,照射在一百零一岁的男人的头颅上,他的头颅构成了一个米黄色的影子,朦胧而辽远。
巡检弯下腰,扶起一百零一岁的男人,说:“你不是说,就是皇帝来了,你也不会下跪吗?”
“为了我们家族不再沉沦在暗杀的影子里,我给你跪下了。这一跪,值得啊。”
巡检问:“穆天虎呢?”
人群里没有穆天虎的影子,穆氏家族人们的目光重新投向枫杨树。枫杨树巨大的树根盘结在一起,延伸在大地之上。树根突兀而起的地方,造就了几个和人一模一样的天然根雕,粗壮又魁梧地站立在枫杨树下。父亲穆天虎依然坐在树根上,把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根雕。父亲和树根在一起,看起来十分浑厚,又十分孤独。
巡检的目光扫视到枫杨树的根部,在苍茫之中,似乎坐在树根上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头巨大的老虎。他说:“我看见穆天虎了。假若穆寨的人们仅仅把这棵巨大的枫杨树视为穆寨的标志,那就大错特错了。树根上坐的那个男人,和枫杨树一样,也是穆寨的标志啊。”
一百零一岁的男人说:“巡检你如何知道他就是穆天虎呢?”
巡检说:“一个乡村的男人,给巡检磕头不磕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男人敢于远离巡检。一百多年里,穆寨就没有来过巡检,今天来了,竟然有一个男人坐在枫杨树根上无动于衷。这个男人可能就是穆天虎。”
巡检走到枫杨树下面,十分谦卑地坐在穆天虎的面前。两个男人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他们在对方的眼光里都没有发现丝毫的恶意。枫杨树的叶子被风吹动得呼呼啦啦响动,两片被虫子咬过的叶子,恰巧落在两个人的中间。巡检拾起一片,穆天虎也拾起一片。巡检说:“被虫子咬过的叶子,就先离开大树。”
穆天虎说:“一片叶子没有生命,它只是枫杨树的一根毛发。它们落下来,就像人每天都要落一两根头发一样。”
巡检说:“叶子和头发不同,它们的生命感觉比头发更强烈一些。它们飘落的时候,让人想到生命的飘落。”
穆天虎说:“是一个生命,早晚都要飘落。就如同这两片树叶,它们在夏天飘落了。而那些没有被虫子咬过的树叶,在秋天和冬天,也要飘落殆尽。它们的飘落,为明年的叶子留出位置,让枫杨树重新吐出一树新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都逃不出季节和生命的规矩。但是另一些生命依然拥挤着来到世界上,享受自己的一秋或者是一世。”
巡检说:“叶子毕竟只是叶子,人的生命却是活生生的。叶子落了,明年还会在枝头上长出来,而人的生命落了,就再也不会生长出来。”
穆天虎说:“我们看看这片落叶吧,中间有一条红色的线条,把叶子分为两半,就如同人从鼻子到肚脐那儿也有一条线,把人分为两半。和中间线条相联系的是许多细小的线条,就是叶子的血脉,把水和大地里的养分送到叶子的每一个地方。叶子和人相比较,没有缺少一个环节。因而我们说一片叶子就是一个人,或者一个人就是一片叶子。人和叶子相比,没有任何可以高傲的地方,叶子和人相比,也没有任何可以自视卑贱的地方。”
巡检说:“穆天虎,叶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人一模一样,人无论如何高贵与卑贱,肯定有许多地方是叶子永远也达不到的。只有人在树根上坐着,来认识叶子,而叶子永远也不会坐着,来认识人。人可以在叶子中间行走,人可以在树林里行走,而叶子呢?只能在树梢上和树枝上终其一生。”
穆天虎说:“巡检大人,更重要的是,叶子不可能成为巡检,也不可能成为商行的掌柜,更不可能成为刀客。所以人就可以居高临下地说,叶子是卑贱的,而人是高贵的。其实高贵和卑贱只在一个群体内被认识,比如人的高贵和卑贱,只在人的范畴内被认识,羊群和狼群肯定不能认识人的高贵和卑贱,叶子也肯定不能认识人的高贵和卑贱。我们现在坐在枫杨树的根部,我们是两个人,我们自己知道自己在西峡口的位置,我们自己知道自己在西峡口的高贵和卑贱,而树叶不知道,枫杨树不知道。所以树叶和枫杨树在世界上是快乐的。我知道了巡检比我高贵,我就没有树叶和枫杨树快乐了。巡检大人,人在许多时候,并没有一片树叶快乐,并没有一棵树快乐。”
巡检说:“穆天虎,树叶不知道自己的快乐,更不知道人的快乐,而人却知道人的快乐。知道自己快乐和忧伤的,就比不知道自己快乐和忧伤的要高贵。”
穆天虎说:“巡检大人不是树叶和枫杨树,你怎么会知道它们不知道自己的快乐呢?不知道人的快乐呢?”
巡检说:“它们没有眼睛,不知道世界上的色彩和奢华;它们没有耳朵,不知道世界上的声音和韵律,因而它们就不知道人在色彩里的快乐,人在奢华里的快乐,人在声音里的快乐,人在韵律里的快乐。”
穆天虎把自己手里的枫杨树叶丢在风里,它旋转几次,就被风吹到远处去了。他和巡检去寻找那片树叶,已经没有了影踪。穆天虎说:“巡检大人,人与人是不同的。我是一个乡村的男人,我的生命和命运就是一片树叶的生命和命运。无意间飘落了,又在无意间消失了。就和这片枫杨树叶一样,被我们捏在手里或者是丢在风里,它们自己不能决定,它们只能听之任之,它们只能随波逐流。巡检大人,在穆寨,在穆寨之外许多村庄,乡村男人的命运几乎是相同的。看似无意地飘落,其实就是他们命运里的注定,抗拒与逆来顺受都是一样的。”
巡检把树叶深黄色的叶柄捏在大拇指与二拇指之间,轻轻地搓动着,树叶就在巡检两个指头之间飞快地旋转着。在他们两个的视线里,树叶不是一个平面,而是一个圆圆的立体。由于速度的不同,树叶的形象就截然不同。巡检说:“穆天虎,乡村男人的命运假若真的同树叶一样,那么,每一片树叶飘落的姿态也是不一样的,飘落的地方也是不一样的。你随意地把树叶丢在风里,树叶就随风而逝了。它命运的飘逝,一半是虫子制造的,一半是你制造的,你和虫子决定了树叶飘落的方向和目的。在我手里的这片树叶,虽然也从枫杨树上飘落了,但是它依然存在于我的手指间,存在于手指的转动之中,它的色彩和姿势就依然保留在我们的视线里。这就是两片树叶不同的命运和最后飘落的差别,在它们自身之外,总有一种力量在决定着它们主宰着它们。这种力量它们自己看不见,它们自己不明白,它们自然就说自己的命运是不可把握的,是不可逆转的,是卑微和渺小的。你试想,假若你知道了自己的飘落是谁制造的,自己最后的目的是谁的力量驱使的,你就可以预防自己的飘落,就可以改变自己注定要在生命的半途中飘落的悲哀。”
穆天虎说:“一个人,假若真的可以知道自己命运天生的定数,那也是十分可怕的。因为他在没有达到目的之前就知道了目的,那么他生命的每一天就为一个已经明白的目的活着,不也是十分恐怖的事情吗?人的一生,就在于自己对于自己来日的不知道,自己的每一天都生活在一个苍苍茫茫的状态里,都生活在一个朦朦胧胧的迷宫里,他才会拥有盲目的快乐。就如同乡村的说书人,他看不见一切,他就在自己给自己营造的环境里快乐着,就在自己三弦的声音里快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