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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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关于青堂瓦舍与狐仙房子的传说,风一样飘飞在父亲的耳畔,风一样在村庄里吹来刮去。父亲穆天虎听见就如同没有听见一样,依然逍遥自在地在村庄里走来走去,依然井井有条地侍弄着自己的庄稼,依然沿着穆寨河的岸边栽着枫杨树。父亲筹划着等十年以后,枫杨树就长大了,一棵卖一块银圆,五百棵树就能卖五百块银圆,还了明祖的,还剩三百块,再把厢房也换成青砖的房子。父亲到了晚上,实在百无聊赖的时间,就顺着枫杨木梯子爬上楼阁的小门内,取出锛桩的部件,摆到堂屋的条几上,一个一个地抚摸一遍。然后,点亮蜡烛,把锛桩的部件在蜡烛的光亮里认真仔细地观察注视一遍。确认每一个部件完好如初,又如同收拾珍宝一样,把锛桩的部件包裹在油布里,重新放到阁楼上。父亲此时的样子,极其像一个没落的皇室家族成员,除了一两件首饰之外,就没有任何皇室成员的迹象了,因而,就更加珍视自己的没有任何意义的首饰,只要到了百无聊赖的日子,就依靠擦亮首饰来弥补自己曾经拥有的高贵和尊严。父亲在骨子里,留恋猎人的生活,把打猎作为自己一生中最为高贵和辉煌的时刻,现在他不是一个猎人,那些乡村男人的辉煌和高贵也就离他远去了。父亲没有青堂瓦舍的日子,村里的男人们围绕着他和他的锛桩,还有他的猎物,父亲自然成了穆寨男人们的中心人物。

现在父亲拥有了青堂瓦舍,拥有了狐仙一样的房子和狐仙一样的传说,他却从乡村的中心地带游离到乡村的边缘。土地和季节联系着,在一些季节里,有很长时间土地里并没有让乡村的男人们可干的事情,因此乡村的男人们就在村庄中间的巨大的枫杨树下面,听远处来的说书人杨先儿唱南阳的大鼓书:天南海北的,前朝古代的,国王妃子的,皇帝大臣的;秀才落难的,小姐养汉的,女人征战的,男人行骗的;老虎闹东京,周瑜破赤壁,僧人救唐王,荆轲刺始皇;老树成了精,公鸡成了神,狐狸成了仙,水牛成了鬼……乡村的男人们在盲人说书先生的引领下,穿越古代穿越城镇穿越英雄穿越鬼神,在一把三弦的声音里沉醉了陶醉了。父亲坐在枫杨树突兀而起的树根上,眯着一双眼睛听杨先儿说书。枫杨树上偶尔落下一条毛毛虫,在父亲光光的头颅上爬行着,父亲丝毫没有感觉。父亲的头颅似乎就是一枚树叶,就是毛毛虫的一片空旷的天地。毛毛虫钻进父亲脖子里的一瞬间,父亲的皮肤一阵瘙痒。父亲右手捏起虫子,扔在枫杨树根上。毛毛虫扭动着身子,向枫杨树干上爬去。父亲听说书,听的是一个奇怪的声音,听的是三弦熟悉的声音,听的是自己年轻时想当一个弹三弦男人的梦想。假若自己真的弹起了三弦,今天能盖起青堂瓦舍的房子吗?在乡村靠弹三弦吃饭的男人,基本都是瞎子,假若自己也是弹三弦的,会不会也是一个瞎子?这是命啊,是一个大的群体和一个小的群体中的一个人逃不脱的命啊。

就像西峡口锛桩打得准的几个男人,最后都成了刀客,都死于非命一样,那也是男人们的命啊。现在出名的锛桩手只有两个活着,一个是自己,一个是明祖。父亲想,我们两个谁比谁活得更长久一些呢?谁比谁死得更早一些呢?我们两个谁也不知道。但是命运里的定数恐怕早就在另一个世界里公开了,只有到了死亡来临的那一天,我们两个中的其中一个才知道自己命运里生命的尽头。明祖是个刀客,生命里突然死亡的几率肯定要高一些,但是父亲不敢肯定自己死于非命的几率就一定比明祖低一些。命啊,就是一个人对于自己生命的未知,对于突然来临的灾难的未知,对于意外飞来的横祸的未知,对于忽然到达的财富的未知。也就是这些未知,折磨着每一个人,折腾着每一个人,让每一个人的一辈子都在惴惴不安的状态下生存。父亲在忧伤的三弦的声音里,听到了明祖锛桩的声音,也听到了自己锛桩的声音,谁会在锛桩沉闷的声音里死亡呢?是明祖呢,还是父亲呢?谁也不知道命运的天机和生命消失的契机。

三弦的声音忽然转向明媚和快乐,枫杨树下的男人和女人们都从说书先生带来的忧伤里走出来。枫杨树的叶子在微风的吹拂里,轻盈地摆动着,轻松地歌吟着。几只松鼠在枫杨树老树枝的裂缝里寻找去年落在里面的枫杨树籽粒,尖利的前爪和尖利的嘴巴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另一个唱三弦的人,在大树的叶子里弹唱。阳光也像一只只松鼠,从枫杨树的叶子间轻悠悠地爬下来,金黄金黄的,跳跃来跳跃去,一会儿跳跃到男人们的身上,一会儿跳跃到女人们的身上。在枫杨树的影子和阳光的影子里,村庄的人们简直就是一个个大树生出的精灵,在三弦的乐曲里快乐着逍遥着。他们甚至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忘记了朝代的存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这就是乡村音乐的力量,这就是乡村书场的力量。杨先儿是个很聪明的说书人,他知道自己的三弦散发出来的音乐该在什么时候停止,他知道自己苍凉的声音带给大家的震撼该在什么时候消失。当他的三弦在快乐引逗了村庄的人们之后,戛然而止,乡村音乐的世界和说书人唱腔里描绘的世界,就离开乡村的男人和女人。枫杨树忽然静止了,村庄忽然静止了,他们从虚幻的村庄回到了真实的村庄。枫杨树失去了所有的声音,村庄也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就连村庄外面穆寨河的流淌,也失去了平时的喧哗,一条银链一样静静地摆在田野的中间,在刺眼的阳光下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辉。

“你们听,有马蹄的声音。”一个小男孩打破了寂静,对着枫杨树下的人们说。

枫杨树下的人们目光,注视着穆寨河边田野里那条与外部世界联系的村路。枫杨树生长在村路的两旁,高高大大得如同村庄的屏障,一头挨着村庄,一头穿过田野曲曲弯弯地挨着另一个村庄。马蹄的声音是从枫杨树夹道的村路上传来的,由于道路不是笔直的,枫杨树又遮盖着远处的拐弯,马们的踪影就隐藏在枫杨树下面的拐弯里。声音却穿过枫杨树林,隐隐约约地飘过来。过了一会儿,马匹们的身影从枫杨树林里冒了出来。十二匹清一色的白马,除了一匹没有人骑坐之外,其他十一匹上坐着清一色黑衣服的十一个男人,他们的身上挎着闪亮的马刀,马刀的手柄处缀着鲜红的丝绸短飘带,开放着十一朵血色的玫瑰。十二匹白马的中间,是一顶八个男人抬着的大轿。轿子的抬杠很长,柔软性极强,轿子晃晃悠悠的,一会儿轿屋颠在上面,一会儿又落在下面。深红色的轿屋在前后十二匹白马的护送下,像是一条小船,在枫杨树的河流里飘飘荡荡,顺着乡村的道路向村庄奔驰而来。十二匹白马的马蹄踩踏在乡村的道路上,溅起米黄色的烟尘。马匹和大轿在烟尘里漂浮,苍苍茫茫的、浩浩荡荡的,森严和威严的样子令乡村的人们震惊和震撼。如果说乡村的人们在巨大的枫杨树的树荫里显得渺小的话,那是人在自然里的渺小。因为枫杨树生长的时间太长了,枫杨树就生长得太高大了,以至于村庄的所有的人都坐在它的树根上,还显得稀稀落落。

假若人们站在村庄后面的山冈上注视枫杨树根上坐着的人群,就像看见一群蚂蚁聚集在一起一样,显得毫无意义和无足轻重。他们在说书人的引领下达到的快乐和忧伤,就更加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人在自然里的渺小和无助。而乡村的人们在一个马队的尘烟和大轿颠动面前的渺小,却是在内心深处产生的渺小。这种渺小没有眼睛可以看到,没有眼光可以注视到,只有处在渺小状态下的人们,凭自己的感觉在灵魂的一角知道:自己仅仅是穆寨河这条小河流河岸上的一粒沙子,多一粒少一粒都不会改变河岸的位置,都不会改变河流的走向。就是被雨水冲到河流的中间,也是被蚂虾吞下的那一粒,对于河床的升降没有任何联系。自己仅仅是穆寨河这条小河流里一个微不足道的一朵水花,多一朵少一朵都不会影响河流千年的流淌,都不会影响河流按照自己的规律,流向鹳河流向更远的地方一直到达大江大海。我们这座几乎被所有人忘却的村庄,我们这座几乎不被所有人知道的村庄,竟然会有这样大的马队这样洁白的马匹到来,竟然会有这样漂亮这么威严的大轿的到来,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听了村庄人们对马队的描绘,说书的杨先儿说:“我的天啊,是西峡口的巡检来了。在西峡口很大的地盘上,只有巡检才能有这样的马队,才能有这样的八抬大轿,才能有这样的高贵和尊严、威风和气派。商行里的东家和掌柜,可能比巡检有钱,可能购买一辆里面装饰着丝绸的马车,却不能有这样的八抬大轿,更不能有十二匹清一色的白马来护卫。有钱的人可能拥有尊严,但是没有威严;巡检和知县,可能没有商行的银子多,但是既有尊严又有威严。一万个百姓没官大,这一万人里面,不仅仅有种地的、开商行的、打铁的、贩盐的、炸油条的、撑船的……他们构成的队伍是庞大的,但是作为这个队伍里的一个人或者是一群人,都没有巡检大,都没有知县大。普天之下民为本,而官为纲啊。只要是皇上的名册里有这个人的名字,而这个人又被册封到一个地方,他就超越于万民之上。在他的地盘里就是智慧超越了他的人,也仅仅是一个依附者,是一个随顺者,是一个应和者。所有的特立独行者都是不存在的,所有的独行侠式的人物,仅仅是我们说书人为你们编织的梦想,你们在你们的身边是找不到一个超世脱俗的孤独者的。

穆寨如此,穆寨以外的村庄也是如此,沿着穆寨河走到天南海北也是如此。”因为说书人拥有智慧,所以他的语言里流露着无限的忧伤;因为说书人拥有自己的世界,所以他的表情悲愤而苍凉。他是一个大彻大悟者,生活在一个看不见特立独行者,也看不见趋炎附势者的环境里,用心和声音孤立无援地歌唱,那是一个多么令人羡慕的逍遥境界啊!因而在风雨飘摇的年代,在刀客经常血洗村庄的年代,一个智慧的盲人,或许就是一个十足的智者。他的身影留在西峡口的每一个村庄,却又不属于任何一个村庄;他的声音在西峡口的每一个村庄里飘荡,却又迅速地在村庄里消散。就是那些杀人越货的刀客,也从来不把自己的刀锋对准乡村里的说书人,也从来不把锛桩对准说书人背着的三弦。刀客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对于那些最底层的人,往往给予宽恕和宽容。因为在那些人的背影里,刀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与命运。

穆氏家族年龄最大的男人,此年已经一百零一岁。他从枫杨树根上站起来,晃晃荡荡的身体树叶一样在枫杨树下飘摇,不知道是哪一阵风吹来,就可能把他的身体和生命吹成大地上的一粒尘埃或者是天空上的一块云彩。他的胡须和眉毛白得透亮,他的两只眼睛深深地凹陷在脸膛的上方,没有色彩的眼珠沉淀在洼地的底部。你看不见他的眼珠和眼睛的光芒,他却能微弱地看见村庄里的每一个人和每一棵树、每一座院落和每一条小路。他的记忆比任何人都遥远,并且闪烁着漫长的岁月的光辉。他依靠自己经历的时间和皇帝更换的次数,让自己毫无疑问地坐在村庄历史记忆的宝座上,谁也无法动摇他的位置。他的双腿艰难地把自己的身体挪离开枫杨树根部,用尽力气撑开胸膛,从里边挤出几句话,经过气管,散发在枫杨树的周围。村庄的人们听到了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听过去的人们说,西峡口的巡检还是在穆麦芒射杀任光瓢的时候来过穆寨,离现在已经一百七八十年了。从那时起,我们穆氏家族就没有出现过暗杀者。就是巡检司也没有来穆寨寻找过暗杀者,穆寨也没有任何人依靠暗杀生存。暗杀已经从我们这个家族血液里慢慢地远去了,从我们家族的历史里慢慢地剔除了。今天,巡检的马队和大轿来了,恐怕装载我们家族暗杀契机的箱子,又要被巡检打开了。巡检来到一个地方,给这个地方带来威严的同时,也给这个地方带来了家族和村庄的悲哀。假若我们这里又要出现一个暗杀者,为巡检司去暗杀,那么,我们这个家族和村庄就与被暗杀者的家族结下了深重的仇恨。不是我们这个家族被血洗,就是我们整个村庄被血洗。暗杀,就是仇恨的开始,就是家族生命债务的开始。我们穆氏家族的灾难就要开始了。”

穆氏家族都沉浸在惊喜之后的悲伤和忧郁之中,他们跟着一百零一岁的老人离开了枫杨树,目光移向洁白的马队和深红色的大轿。此刻马蹄声已经不是在村庄的道路上响动,而是在穆氏家族每一个人的心上响动。那沉重的马蹄已不是踏在乡村的道路上,而是沉重地踩踏在穆氏家族每一个人的心上。在他们的视野中,那些马匹的速度越来越快,踏起的烟尘也越来越浓。夹在枫杨树中间的乡村道路,简直是一块土黄色的跳板,洁白的马匹和深红色的大轿不是在行走,而是在不停地跳动。

终于,十二匹白马夹带着烟尘停在村庄的道路上,大轿也稳稳当当地停在马队的中央。穆氏家族的人们站在道路的两旁,疑虑的焦躁的眼神注视着马队和大轿。大轿的门悄然打开了,一个男人从大轿里走出来。没有一丝声音,没有一声咳嗽,没有一丝微笑,也没有一丝恼怒,人们就凭着他走下大轿时的姿态和眼睛里特有的锐利和深刻的光芒,就知道此人便是西峡口的巡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