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钻进自己睡的枫杨木大床里面,挪开乡村的男人都有的瓦色的夜壶,下面露出两块藏青色的砖头。推开两块藏青色的砖头,下面是两扇乌黑的枫杨木的小门。父亲蹑手蹑脚地推开小门,里面是一个黑乎乎的洞穴。洞穴的中间,放着一个青色的瓦罐。瓦罐的口被一块油布包裹着,又涂上了一层黄蜡。父亲金贵地抱出瓦罐,用指甲轻轻地划开黄蜡,取下油布,使劲晃了晃,瓦罐里呼啦啦地响动,那是银圆与瓦罐摩擦的声音。父亲从年轻时开始打猎,积攒起二百三十六块银圆。他的锛桩没有拆卸的日子里,银圆就平摆在他的褥子下面,晚上睡觉能感觉到银圆在自己的身子下面轻轻地挪动。父亲知道,那不是银圆在挪动,而是一头头野猪在挪动,一头头野狼在挪动,一头头豹子在挪动,一头头獐子在挪动。那些鲜活的生命,消失在父亲锛桩的枪口下,肉变成了父亲和村庄男人们的饕餮品,皮毛就变成了父亲的银圆,一块一块地积攒起来,成就着父亲要把土墙换为青砖墙的梦想。父亲的锛桩拆卸之后,挣银圆的机会彻底消失了,就分外地珍惜自己的银圆。他揭开褥子,一枚一枚地数了数,一共二百三十六枚。他往床下面掩埋银圆的时候,又一枚一枚地把它们丢在瓦罐里。每丢一枚,瓦罐和银圆撞击一次,就要发出一声振奋心神的响动。每响动一次,父亲的脸上就要闪动出一次十分动人的微笑。父亲听过了瓦罐与银圆摩擦的声音,就一块一块地往床上摆银圆,在摆的过程中,就又数了一次。还是二百三十六块,既没有多一块,也没有少一块。父亲很满意地笑笑,又把银圆装在瓦罐里封起来,掩埋在床下面。
银圆积攒的时候,就像小溪汇成水塘一样艰难,花费的时候却像水塘里的水,不要多长时间,水塘就露出了底。父亲的青砖房子建筑到一大半,银圆就只剩下了三块。父亲说:“银圆啊银圆,你都跑到哪儿去了,你们还会回来吗?”
剩下的三块银圆说:“银圆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们变成了青砖和灰瓦。”
父亲说:“你们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就像我的三个儿子离开穆寨一样,谁还会回来呢?”
银圆说:“一切离开的都不会回来,一切离开的都是命运的飘零。”
父亲说:“我没有银子了,我的青砖房子盖不起来了。银圆啊,你再生一些吧!”
银圆说:“银圆不是女人,没有生殖的可能。”
父亲说:“我假若再打一年猎,就不会没有银圆盖房子了。”
银圆说:“野兽变成了你的银圆,又变成了你的房子。你将来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就是住在野兽的嘴里,它们能轻易饶过你吗?”
父亲说:“它们是戕害村庄的生命,戕害村庄的庄稼,我又戕害它们,是不会受到野兽们惩罚的。”
三块银圆在瓦罐的底部滚动,叮叮当当的声音钻进到父亲的耳朵里。父亲说:“银圆啊,你们既然不会再生,你们也就不要滚动吧,我听起来心烦意乱的。”
银圆很听话,说:“我们是你的银圆,就是你的哑巴儿子,你不愿意我们滚动,我们就停下来。”三块银圆当的一声倒在瓦罐里,没有一点声音。
父亲坐在院落里,怀里抱着装了三块银圆的瓦罐,在忧愁里睡着了。他梦见太阳落在自己的屋子里,月亮落在自己的屋子里,星星落在自己的屋子里。雨水落在自己的屋子里,雪落在自己的屋子里。因为自己没有银圆盖好自己的房子,这些自然的东西就成了自己屋子的客人,你想撵走它们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父亲在院落里的青色石板上恍恍惚惚地睡了,恍恍惚惚地梦想着自己捡到了二百块银圆,装在瓦罐里,一个人抱着摇晃起来。银圆的声音清脆,瓦罐声音沉闷,仔细听起来,恰如春天的山冈上一个女人在动情地歌唱,而另一座山冈上一个男人在不怀好意地对唱。两个声音混合在一起的时候,父亲在梦里,已经分辨不出是男人的声音还是女人的声音,是银圆的声音还是瓦罐的声音。父亲抱着瓦罐摇晃了一夜,美妙的声音包围着他的梦乡。天刚刚蒙蒙亮,父亲醒来了。他的左手下意识地摸摸身旁的瓦罐,还在。他又下意识地把手伸进瓦罐里,摸摸银圆,依然是三块。然而,奇迹出现了。父亲的头颅扭向右边,看见了一个金钱豹皮缝制的袋子。金钱豹身上的图案,圆圆的,很像缀着一块块银圆。野鹿皮搓的细绳子,把袋子扎得严严密密。父亲看见了袋子,就看见了一个扛着锛桩的男人,就看见了自己打猎时的朋友加枪友,现在牤牛洞的七爷明祖。这个金钱豹皮的袋子是他的,那条扎袋子的野鹿皮绳子,就是明祖搓的。只有他有这样的耐心和耐力,把野鹿皮的绳子搓得细致又光滑。也只有他会用不速之客的方式,闯进你的院落,又不留下一点声音和痕迹。
“金钱豹皮缝制的袋子里,装的是银圆。”父亲的双手还没有摸着袋子,就自言自语。父亲把带子往身边拉的一瞬间,听到了银圆在袋子里摩擦的声音。父亲拎起袋子摇晃摇晃说:“是银圆,是银圆,有二百块呢。”父亲的双手哆嗦着解开野鹿皮绳子,双手伸进袋子里。父亲摸到了冰冷的银圆,双手却发烫起来。他的双唇不停地抖动,从中间挤出来三个字:“是银圆。”父亲说:“明祖啊,你的银圆来得不容易啊。那是靠一颗头颅换来的,那是靠你的命换来的。你的银圆来得快,你的命去得也快啊。你们当刀客的是一嘴蜂蜜一嘴屎,吃蜂蜜的时候没有人羡慕你们,****的时候却有人鄙视你们。”
父亲双手把银圆捧起来,又用双手把银圆装进金钱豹皮缝制的袋子里。这样反反复复捧出无数次,装进无数次,父亲才把袋子拎到厢屋里,借着东方射进来的一缕霞光,把银圆倒在床上,一块一块地数来数去。霞光微微的红,把银圆也照射得微微的红,把父亲的脸膛也照射得微微的红。父亲数了三遍,第一遍是二百块,第二遍也是二百块,第三遍依然是二百块。父亲不知道是把银圆装进金钱豹皮缝制的袋子里好,还是把银圆装进瓦罐里好。他反复犹豫着,最后决定还是把银圆装进瓦罐里。他把原来的三块银圆倒出来,把明祖的银圆一块一块地装进去,最后,把原来的三块也轻轻地丢了进去。父亲说:“酒肉朋友讲酒肉,刀客朋友讲恩仇。”
明祖是刀客,明祖又是父亲的朋友,他们之间的直接联系就是打猎,就是一个人一杆锛桩满山满岭地追赶同一头野猪同一头野狼,就是两个男人在两个山尖上互相用打猎的语言共同的高声喊叫,就是两个男人打猎之后分享猎物时的互相谦让,就是两个男人在山冈上等待猎物经过时的彻夜长谈,就是两个男人面对一锅野猪肉时的饕餮,就是两个男人面对一壶黄酒时的开心畅饮……时间长了,两个猎人就成了割头换项也铁心的朋友。父亲和明祖没有恩情,也没有仇恨。就是明祖当了刀客,父亲和明祖依然没有任何恩仇。所幸的是,许多村庄都经过刀客们的血洗,而穆寨这个村庄却屡屡逃过劫难,成为附近最为富庶的村庄之一。穆寨的人们都说,不是刀客没有抢掠穆寨的企图,而是刀客里的七爷和穆天虎是打猎时的朋友。也有人说,明祖曾经疾言厉色地劝诫过牤牛洞里的刀客们,不到万不得已,不到揭不开锅盖,就不会轻易践踏穆寨这个村庄。谁要是悄悄去了穆寨,就要谁的头疙瘩。谁要到穆寨去抢掠一粒粮食一块银圆,就是抢掠我明祖的粮食,就是抢掠我明祖的银圆,就是成心和我明祖过不去,就是成心扇我明祖的耳光。也有人在深更半夜看见牤牛洞的刀客们经过穆寨去抢掠别的村庄,到了穆寨,明祖都要站在穆天虎的院落外面,注视着刀客们。直到刀客的队伍彻底离开了穆天虎的院落,明祖才骑上自己的枣红马,给刀客的队伍殿后。其实明祖是在守卫穆天虎的院落,守护他打猎时与朋友的情分。
穆天虎的青砖房子修建好了,在穆寨整个村庄,是第一座。过去村庄的男人说,只有《聊斋》里的狐仙住的房子是青堂瓦舍,门前铺着一条石板路,路边栽着桂花树。月亮爬到中天时分,狐仙就从青堂瓦舍的房子里走出来,经过桂花树,去村庄里诱惑那些不事农桑苦读圣贤的男人。因而在村庄里,就不断流传着漂亮的狐仙与穷苦的读书人结缘的半人半仙的故事,似乎那些狐仙不是从蒲松龄的《聊斋》里流传出来,而是从自己的村庄里院落里走出来的现实故事。现在穆寨整个村庄里的男人们说,看看穆天虎的房子,就跟《聊斋》里狐仙的房子一模一样,多亏穆天虎有六个儿子而没有女儿,假若是有个女儿,那不就成狐仙了,穆寨的读书人也就是狐仙勾引的张生李生了,上穆寨与下穆寨不就成了狐仙的天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