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婚礼,是一个巨大的古老程序,每个程序都渗透了古老的智能和礼仪,新娘和新郎是这些程序的完成者,是一对被动的接受者。婚礼就是一次演出,把许多年的戏剧演出为新的戏剧,所有的人就在这一次演出里开始变得苍老了。所有的戏剧开始上演的时候,都是以喜剧的形式出现的,喜气洋洋的过程把婚姻的卷首抒写为颂歌形式,但是婚礼一旦结束,喜剧就开始演绎为半喜剧或是悲剧,就要用整个生命的里程作为代价来演出。所有的角色不是演员来扮演,完全是由自己来充当;所有的情节不是关汉卿来编剧,而是自己亲临所有的过程与细节。这就是乡村的婚礼,这就是一个人命运的另一个开端。父亲这样不拘束于礼节的男人,可以在婚礼上开枪,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岁月与历史赋予乡村男人与女人这样繁琐的仪式。仪式就是生命最为重要的部分,没有仪式,就没有生命,就没有生命中最为辉煌的瞬间。父亲在仪式里,扮演着自己,像一个乡村剧团的小丑,蹩脚又荒唐。
锛桩枪管上蓝色的烟雾消散了,爆竹炸开的蓝色烟雾消散了,父亲院落里的牛皮鼓被一个壮实的牤牛大汉敲响了。铺天盖地的鼓声震荡着村庄,震荡着天空,无边无际的雪野湮没在剧烈而粗糙的韵律里。牛皮鼓像一个领唱,引吭高歌是它的职能。牤牛大汉有多大力量,牛皮鼓就有多大的嗓音。而和牛皮鼓相和的是一面巨大的铜锣、一面很小的狗锣、两片亮闪闪的铜镲,它们的声音尖利又高亢,会合在一起,跟着牛皮鼓的声音,大摇大摆地装饰着村庄的喜庆与热烈。牛皮鼓的最后面,是乡村忧伤和快乐交织在一起的喇叭以及女人歌吟那样缠绵的一把竹。乡村的乐手大多都是不太声张的男人,甚至是有些乖巧的男人,他们的性格影响了乡村乐器的性格,喇叭是乖声乖气的,一把竹也是乖声乖气的。如果说乡村婚礼的热烈和男人的阳刚是以牛皮鼓为代表的打击乐表现出来的,那么,乡村婚礼的婉约和女人的阴柔则是以一把竹为代表的吹奏乐表现出来的。一个细心聆听乡村婚礼音乐的人,很快就会听到阳刚与阴柔的对白,男人与女人的对唱。
哪怕是很简单的激动和热情,对于村庄都是难得的,因而村庄很容易沉浸在一种激动和热情之中。父亲今天无疑是让村庄激动的主角,他踏着乡村婚礼音乐简单的节拍,掀开花轿那个掩饰羞涩的红色布帘,抱上他的新娘,大踏步朝自己的院落里走去。一个男人置身于婚礼的时候,任何声响在他的耳边,他也会充耳不闻;任何色彩在他的眼前,他也会视而不见。西风将新娘的盖头吹得飘拂起来,厮磨着父亲粗糙的脸膛。红布相当柔软滑腻,在父亲的想象里,只有新娘的手掌才应该这样的轻柔。父亲渴望一个女人皮肤润滑地贴在自己的脸上,渴望一个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带着微微春天气息的特有体香沾惹在自己的身上。父亲从吹起的盖头缝隙间,窥视新娘雪白的脖颈和雪白的脸颊,窥视新娘头发掩盖下雪白的耳朵。新娘的雪白热烘烘的,离父亲很近,她不是雪花,一会儿就会融化,她是火焰,一会儿就会融化男人。父亲的血液顺着全身的血管往头颅上喷涌,他的眼睛看到的全部是盖头的红色,太阳喷射那样地遮盖了他的视野,遮盖了冬天雪白的村庄。父亲把厮磨在脸膛上的盖头摇摆开来,重新遮盖在新娘的脸上。一片雪白霎时被红色掩盖了,一片雪白瞬间消失在盖头下面了。父亲把新娘抱得紧紧的,像是抱着一块从大地深处挖出来的金子,唯恐一失手,金子就会从他的双手里滑落,重新落入大地的深处。新娘是体贴的,深知一个乡村男人此刻最需要的是温顺和配合,她把身子向父亲胸膛那边扭了扭,两个独自生长了十九年的坚挺的乳房和顽固的****,在很短的时间内,比以前任何时间里都更加的坚硬与顽固了,隔着红色的小袄子,紧密地贴在父亲的胸膛上。父亲感受到新娘的乳房和****跟自己的心脏一起紧张剧烈地跳动着,互相表达掩埋在身体深处的渴望。假若不是隔着冬天的袄子和禁锢内脏的皮肤,两个人的心可能就会在乳房与胸膛接触的一瞬间生长在一起。
牛皮大鼓还是被牤牛大汉敲得有些困倦了,疲惫不堪的声音令村庄的婚礼沉重起来。父亲抱着新娘踩着鼓点走进了院落,通往上屋的石板小路上撒满了黄豆。因为黄豆是坚硬的,预示着将来的儿子是一个坚硬的男人。父亲小心翼翼地在黄豆上跳舞,唯恐稍有不慎,他和他的新娘就会倒在石板路上。石板路的尽头是一盆燃烧的青冈木炭火,摇摆着蓝色的火苗,跨过炭火,就象征着婚礼过后的日子,像火焰一样旺盛,像火苗一样热烈。父亲曾经无数次目睹过乡村的婚礼,通晓乡村所有的圭臬,他甚至还没有感受到大青冈木炭火的火苗烤热裤裆,就已大步踏过火盆,把新娘抱到了简单的新房里,“咕咚”一声,把新娘撂到铺着红被子红单子的床上。父亲凭着他的粗糙和果敢,用很短的时间,完成了乡村瘦小文弱的男人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完成的婚礼仪程。村庄曾经有一个男人,在举行婚礼的时候,抱着新娘跨不过去火盆,蓝色的火苗把他的裤子烧着了,裤裆冒出了青烟。夜里搂着新娘干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家伙被火苗烧了一个疤瘌。这个男人,就被乡村所有的男人奚落,就成为乡村男人们一个长期的笑柄,从一个村落流传到另一个村落。许多年之后,人们已经忘记了这个男人的名字,却忘记不了他的婚礼故事。他也就成了乡村的一部分,永远被乡村记忆着。
父亲的婚礼酒宴在半夜正式结束,黄酒喝去了二十六缸,满院落都飘散着黄酒的醇香。父亲的酒量和父亲的锛桩枪法在我们的村庄是有名的,他的婚礼肯定要喝醉一群乡村的男人,自己也一定要和所有的乡村男人同醉。父亲送走最后一个乡村的醉鬼时,村庄的小路上,已经零零星星走动着几十个熟醉的人。他们晃晃荡荡,黑色的影子搅乱了雪野的宁静。一个醉鬼对着空阔的黑夜大叫一声,另一个甚至是几个醉鬼都响应一声,雄性的声音穿过夜空,流星般地荡漾于乡村的长夜。男人们带着疯狂的呼喊,惊醒了醉意沉重的父亲,他把两只手握成一个喇叭的形状,放在嘴边,对着渐渐远去的乡村男人们,扯开喉咙大叫起来,算是对于他们光临婚礼的答谢。父亲永远属于男人的群体,他的声音一旦汇入男人们声音的河流里,就成为一朵奔腾呼啸的浪花,向男人们渴望的地方汹涌而去,就是用乡村拉车的水牛,也拉不回来男人放荡不羁的生存规程。
又开始下雪了,父亲的肩上落满了白色的雪花。他拍打拍打肩膀,雪花抖落在院落的小路上。父亲终于回到他的新房,红色的烛光随着父亲带回的冷风,左右摇摆着,给婚礼带来迷醉的色彩。乡村的婚礼,几乎是红色构成的,洞房更是红色的世界。红被子,红单子,红枕头,红罗帐,红桌布,红灯笼,红灯罩,红婚鞋,红袜子……沉浸于红色的烛光里,一个男人也忽然变成了红色的精灵,在自己的洞房里漫游。父亲掀开红色的被子,看见了红色的单子,看见了红色的枕头。这些,都不是父亲此刻所渴望看到的,他要看到坐在床边等他的新娘,他要看见红色盖头下那张羞涩的面孔,他要看见红色袄子里面珍藏了十九年的乳房与****。他要像男人耕地一样,犁铧深深地在新娘隐秘的大地上行走;他要像大汗淋漓的农夫,在新娘的沟渠里努力地挖掘,一直到挖掘出儿子们来到世界上的声音为止。一个乡村男人,在自己的婚礼之夜,就是一个十足的暴徒,用狂放与粗傲引领自己的女人,走进另一个世界——在那儿,一切神秘从此消失,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构成乡村里一个完美的磨合体。
父亲的婚礼梦想被空荡荡的洞房空荡荡的一片红色所击碎,他没有看见他的新娘,他不知道新娘是给他开一个天大的玩笑,还是故意给予他一个致命的打击。乡村的新娘,都会在洞房里孤独地等待自己的男人,都会寂寞地忍耐婚礼这天喧哗的漫长。或许红色本身就是无休止的渴望,就是对新娘耐力的衡量,当新娘不能承受无边无际的寂寞和孤独时,渴望就会发展为欲望,让一个新娘在欲望的时间过程间爆裂。父亲全身沉沦在红色的渴望里,简直就是一个被点燃的幽灵,连眼睛流露出来的光芒也被红色浸染,整个洞房都要在他的愤怒里燃烧为灰烬。父亲打开窗户,红色的光芒流淌到院落里,染红了落在地上的雪花和飘飘摇摇的天空中的雪花。渐渐消失于院落的红色,淡淡地远了,父亲踩着红色的光斑,寻找他红色的新娘。留在地上的脚印,也慢慢地红了。父亲拎一盏红色的灯笼,光芒散发在院落的每一个角落。他怀疑他的新娘走进了大地的深处,会忽然从地下冒出来,红色的袄子上沾满泥土,带着大地的芳香,浸润冬天的院落。他怀疑他的新娘飘飞到落雪的天际,会忽然从天空飘落下来,带着天空的神秘,给婚礼一个完美的惊喜。雪花落到灯笼的油纸上,一瞬间就融化了,灯笼比以前更亮了,院落全部让红色笼罩了。
院落的右面有一扇老槐树板子钉的小门,小门外面,是半露天的厕所。父亲推开小门,看见院落后面的山冈上,狼群排开一队,仰着头颅狂叫不止。它们的眼睛流散着蓝色的光芒,鬼火那样阴森地闪烁,映衬着白雪的背景,它们构成一幅暗夜恐怖的剪影。从来不知道害怕的父亲,全身被恐惧包围,他预感到恐惧消灭了自己的婚礼,恐惧吞噬了自己的新娘。父亲低下头颅,灯笼的光芒照射在雪地上。一点血迹暖透了地上的积雪,红红地显现出来。前面的雪地上,血迹像生命的项链,一点一点向山冈延伸。父亲走回院落,背上已经击毙过几十只狼的锛桩,朝山冈上的狼群走去。灯笼闪烁的光芒,是一个男人的第三只眼睛,极端不安地注视着雪夜的山冈,注视着吞噬了自己新娘的狼群。
狼群发现了灯笼红色的光芒一步一步朝山冈靠近,它们开始无限地恐惧。狼和其他的野兽极端相似,都害怕红色的光芒。它们以为那是火焰,能烧毁山冈所有的树林,能烧毁树林里所有的野兽,能毁灭世界上所有的生命。狼知道人类的复仇是不可避免的,人类的复仇力量是与生俱来的,世界因为拥有了人类复仇的力量,一切生命都会在片刻间消失,一切命运都会在很短的时间里改变。狼群处于最恐惧的时刻,也是它们最团结的时刻,最疯狂的时刻,它们用尽自己的力量,仰起它们的头,天狗吞月般地狂叫起来。狼群低估了父亲复仇的愤怒,它们完全相信它们的叫声会驱赶一个拎着灯笼背着枪的男人,但他们一点也不知道一个男人失去自己女人的愤怒是世界上最大的愤怒,完全会引发一次战争和战役,而不会轻易退却。父亲离山冈愈来愈近,狼看见了他的锛桩,看见了他的灯笼上的喜字,看见了他由于愤怒扭曲的脸膛。父亲也看见了狼的嘴巴,看见了狼的尾巴,看见了狼的深黄色的皮毛。父亲前进一步,狼就后退一步,父亲站立不动,狼也站立不动。父亲登上山冈的时候,狼们彻底失望了,夹起尾巴,朝更远的山冈狂奔。父亲并没有对准狼群中的一只开枪,他踏上山冈,首先发现的是一件撕碎了的红色袄子,在风中微微颤动。狼群消灭一个女人是无情的彻底,甚至连一根骨头也没有留下。这就是父亲的女人,她告别世界的方式就这样的简单,就这样的残酷,就这样的令人毛骨悚然,就这样的稍纵即逝。一个人就是如此,她的命运形式很像一种规定或者是很像一种模型,无论她如何去面对自己冥冥之中的命运,她都逃脱不开约束她的规定与模型。父亲的新娘的生命在婚礼还没有结束时消失,承受这个命运结果的不仅仅是她自己,还有父亲。一个恐怖的阴影会影响他的一生,甚至会改变在他血液里流淌的决定性格的因素。这一夜,决定了父亲这样粗暴的男人,一生把狼作为自己的动物仇敌,并且将这种仇恨遗传给自己的儿子和孙子。血液是不可改变的,它的力量在无数生命中流淌着,让一个家族的命运在很长的时间里极端相似。
父亲抱着红色的袄子,坐在山冈上,灯笼照亮了他和他的锛桩,他和他的眼泪,他和他的懊丧……还有大片大片飞舞的雪花。父亲所有的意识已经被残酷的事实消灭,他呆若木鸡地嗫嚅着一句沉重的话:“我雪白的女人啊,我雪白的新娘啊,她还是一个没有沾过男人的女人啊,就被狼群吞噬了。狼啊,我日死你先人啊,我日死你祖宗八辈啊!”
黎明时分,父亲已经是一个雪人,融合于大雪覆盖的山冈。他的眼睛,有些不像人的眼睛,而活像一头公狼的眼睛,闪烁绿色的光芒。
那件红色袄子的残片,已经是父亲的一部分。他紧紧地抱着一片红色,他坚信,那就是他的新娘,那就是他的女人,那就是一个女人留给一个男人的生命信物,那就是一个女人与世界最后的联系。
他已经是一座山峰,屹立在山冈之上。一夜之间,父亲达到了一个乡村男人一生都难以达到的豁达与成熟。他迎着黎明的光芒站起来,雪花的铠甲从他的身上抖落。他呼吸的热气冒出蓝色的烟雾,足以让山冈上的冰雪消融。世界上的一切,在他的眼光里,彻底改变了原来的模样与轨迹。雪后的太阳闪现出的第一缕光线,把父亲的身影拖得很远很远,以至于他头颅的影子越过山谷,影印在另一座山冈之上。
“我击毙了野狼,我的老婆被野狼吞噬。在我和狼的后面,肯定有一个复仇般的手,在冥冥之中安排我和狼的仇恨宿命。在仇恨和复仇的过程里,我和狼都是一个生命的群体,谁蔑视谁,谁消灭谁,都不会在一天一夜里结束。”父亲把他第一个女人的红棉袄披在肩上,踏着山冈上被大雪淹没的小径,向自己的村庄走。远远看去,像一个雪人在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