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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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父亲第一次娶亲那天,鹅毛大雪把村庄很多古树的老枝压折了。头天夜里,人们睡觉的时候,冬夜的天空还是宁静的瓦蓝,缀着满天星星。村庄中间的臭椿树上也落满了星星,像是一棵星星树。然而,到了男人们的鼾声还没有彻底震响村庄的房屋和女人的梦境时,雪没有一点迹象就降临到村庄的每一个地方。村庄晚睡的人们,隔着枫杨木窗户上厚重的草纸,听见了雪突然来临的声音。大雪开始是缩手缩脚的,像村庄那个经常去敲开寡妇柴门的男人,恐怕一不小心,自己的声音就把村庄的人们惊醒了,给自己和寡妇带来尴尬。然而由于无法预料的不慎,男人绊到了白天自己视野中没有的目标,譬如一个路中间的砖头,一个儿童插到路上的树枝,他和被绊的物体“咕咚”一声,半公开的秘密就索性向村庄公开了。男人拍打拍打黑土布小袄,重重地咳嗽几声,对整个村庄关心他和寡妇秘密的人一个通告,也给寡妇一个通知——“我来了”。

雪是轻盈地飘下来的,一朵落在柴垛上,一朵落在棉花秆垛上,一朵落在麦秸垛上,一朵落在树枝上,一朵落在房檐上。它们是美丽的结晶体,像是天空的星星把金黄色的美丽改变为洁白的美丽,无声无息地洒落在村庄的上空,又无声无息地洒落在村庄的每一个地方。它们的声音微弱又动听,一个地方的歌唱衔接着另一个地方的轻吟,弥漫着,弥漫着,把整个村庄,把整个乡村,把整个世界都弥漫在纯白色的庄严与尊严里。紧接着,它们大片大片地飞落,隔着门窗,能听见白色的脚步一片一片地、匆匆忙忙地掠过田野,掠过远处没有结冰的小河,掠过远方山冈上孤零零的山毛榉,掠过道路旁边老橡树的洞穴里松鼠的梦乡,掠过村头稠密的枫杨林树梢,掠过村庄低矮的房子厚重的屋檐……此刻,它们的美丽是肆意的,是张狂的,是放荡的,是动人心弦的。因为无论是哪一年的第一场大雪,都毫无疑义地给村庄带来无比的纯洁感和无比的富足感。特别是大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天空和大地都进入洁白的状态时,村庄的人们,特别是男人们,丝毫没有野风狂号下的恐惧,反而感受到一丝特有的宁静和沉寂、安详和敦厚。

那洁白洁白的大雪啊!

那漫天飞舞的雪花啊!

乡村的人们,无论是看到第一场雪在天空飘摇,还是听到第一场雪带着几缕幸福感觉的声音在村庄里飘散,都会在内心里默默地祝愿:大雪漫天飞舞吧!大雪把村庄与田野深深地覆盖吧!大雪带给我们安慰和拯救吧!

父亲的婚姻与大雪搅在一起。他听见雪花在院子里飘落,石榴树的枝条上弹跳着微妙的响声。石榴树下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雪花在石榴树枝上弹跳一下,落在石板上,就悄无声息了。父亲躺在已经暖热的被窝里,侧耳倾听雪的吟唱。他听见雪花被西风吹来吹去,击打着院墙上红色的双喜,雪花和风忽然“刺啦”一声,轻而易举地把红色的双喜撕扯为碎片,围着四四方方的院落飘飞。一直到被雪花打湿了的纸片落到地上,染红一片瑞雪,院落才恢复大雪飘落时应有的寂静。

大雪飘落了一个晚上,推开黎明的门扉,村庄一片晶莹。村路两边的老榆树,黑枝白雪,零零落落,凄美得似文人的书法,蕴涵着枯瘦冷寒。树枝间的大鸟巢,如同文人的印章,随意地盖在书法的任意一个地方。野麻雀站在巢的一边,双翅拍打着积雪,灵动的叫声是洁白的,落在雪野里,便和积雪融合为一体,声音与色彩都归于洁白。一群野麻雀飞来了,与老榆树上的野麻雀会合,形成一个庞大的队伍,飞翔在雪后的天空,一星一点的黑色,密密麻麻的,细细致致的,书写着人类没有办法书写出的小楷。

父亲根本没有心思欣赏天空的雪鸟图,他背着他的锛桩,走到村口,跳上大石头,注视铺满了白雪的村路,等待送亲的队伍。父亲站立的大石头,是我们村庄的镇庄之宝。没有我们村庄的时候,它可能就孤零零地站在这儿。有了我们的村庄之后,村庄的上一辈人或者上几辈子的人就说,这块米黄色的大石头,是土地爷的桌子,半夜时分,土地爷与土地奶奶擦去大石头上的灰尘,摆上四个素菜,倒上两大碗黄酒,如同人们一样,大吃大喝起来。村庄里经常给土地爷烧几张纸钱的人,在半夜里,能听见土地爷和土地奶奶的窃窃私语和阅尽人间沧桑的对话。从他们的对话里可以推测,土地爷与土地奶奶大概四百岁。村庄里的人,也经常对老人开玩笑说,再活几年,就成土地爷和土地奶奶了。还有的人说,在月色如水的夜里,一个人悄悄地走到村头,能看见土地爷与土地奶奶银白的发丝。也有人说,土地爷与土地奶奶是最小最小的神仙,他们的生活和村庄里的人一模一样。村庄里的一个白胡子老头说,他看见的土地爷很年轻,只有五十多岁,大石头上摆的菜没有一个是肉菜,但是酒很香,因为神仙酿酒的水是老天爷发给的,人间找不到那么纯净的水。村庄也有人不相信这块石头是土地爷爷的桌子,站在上面撒了一泡尿,结果自己的家伙肿得白萝卜那么粗那么长,直到他挑来清水刷净石头,那家伙才慢慢地消了肿。地方志上的记载和村庄里的传说大相径庭,据说第一次跑白郎反的时候,白郎和几个部将在村庄附近扎下营寨,他们要喝酒,炒好了菜没有桌子,六十四个人不知从哪儿抬来了一个大石头,让白郎当桌子用。石头摆斜了,白郎一个人把石头抱起来重新放平,他们才像土地爷、土地奶奶那样大喝起来。从此大石头就成了我们村庄的标志。村庄的人们对于志书上的记载不屑一顾,他们认为志书把我们村庄存在的时间大大缩短了,和现实大大接近了,有损我们村庄的光辉而平淡的历史。我们村庄最为古老的房子大约有四百年了,我大哥出生的年月也在跑白郎反之前。父亲站立在大石头上等待自己第一个妻子的时间,更在白郎起义之前。

我们的村庄和我们共同认为,米黄色的大石头天生就在我们村庄的大路边,它会经历比任何一个人都漫长的岁月,会经历村庄里许多的死亡与诞生,会注视村庄里所有的悲剧与喜剧。它没有生命,却要超越村庄所有的生命而存在,把所有的生命目送到村庄后面的山冈上。它雄踞在村口,它的眼睛会看到时间里的一切,村庄的每一个事物与事情都会存在于它的记忆里。

太阳照耀着雪的田野,沉静的村庄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太阳拉长了父亲的影子,瘦瘦地铺在雪地上,他和他的锛桩构成了一个古怪的剪影。雪野愈白,他的影子就愈黑,印在地上的图影就愈像是晚上的窗花,房子里的灯光轻轻一照,在外面看,窗花就愈来愈清晰了。父亲的姿态没有一点迎亲的模样,倒像是一个村庄的男人匆匆忙忙去深山加入刀客的行列。他在大石头上等得不耐烦,何况雪地被阳光照得十分刺眼,不一会儿就要用冰冷的手背擦去眼角的泪水,令他有些懊丧。男人的等待是有限度的,一旦超过限度,男人就会疯狂或者是冷漠。他渴望榆树林中间的道路上出现一个红点,那就是新娘的花轿,穿过雪地朝自己缓缓而来。红点愈来愈大,轿夫的影子也愈来愈明显,大红色的花轿也愈来愈清楚,花轿上的红色双喜也怦然进入视野。一切都是设计的,一切又都不是设计的,父亲的不耐烦就在所难免了。

他的身后是自己的村庄,昨天晚上被风雪吹碎了双喜字,今天又贴上了新的。通往房子的小巷,挂上了七盏大红灯笼。灯笼上面,贴着一群肥头肥脑的娃娃。婚姻或许就是宿命,那七盏大红色的灯笼,预测父亲以后要有七个儿子。假若不是我仅仅成为一个灵魂,他也就完成了七个儿子的梦想。七和妻同音,村庄结婚一般都挂七盏灯笼,我们的小巷今天也享有特殊的荣誉。而灯笼上的一群娃娃,则是乡村男人内心的渴求。一个男人,在乡村的田野上迈着步子,身后跟着自己的一群儿子,他就拥有了很高的成就感。父亲家院子里的小路上,撒满了落花生,也是一种象征。一个乡村的姑娘,在娘家就是一朵花,不管她是玫瑰还是月季,都要自由自在地开放。而她一旦成为一个新娘,跟自己的男人睡到一个床上,鲜花的花瓣就飘落了,就要生孩子了——这也是女人的宿命。

大红色的花轿终于在雪野的尽头出现了,它摇摇晃晃,是一个很小的红点。春天的时候,村庄的小姑娘胳膊上扎的叫春公鸡,就是这么大的一个红点。慢慢的,红点渐渐地放大了,似乎是谁提着灯笼在走,一会儿钻进枫杨树林的深处,一会儿又从枫杨树林里钻出来,神秘又遥远。大花轿是羞涩的,它的步伐轻盈愉快,把乡村的雪野点缀得苍茫又辽阔。几个轿夫是另一个村庄的年轻人,当他们抬着自己村庄的姑娘嫁到另一个村庄去,一种忧伤的情感令他们怀念和姑娘在一起的岁月。他们迈着有些苍老的步子,唱着乡村遥远的带着伤感的爱情小调,熟悉的旋律随着风掀开花轿的红色布帘,飘进新娘的耳朵里和突突发跳的心里。她就是听着这样的小调长大的,她就是和抬轿的伙伴们一起唱着这样的乡村民谣长大的,突然她离开自己的村庄,离开自己的民谣,离开自己的伙伴,嫁到另一个村庄去,面临着新的一群人,面临着新的一个村庄和房子,面临着一个新的男人要在白天与黑夜主宰自己,新娘也深深地忧伤了,两只眼睛被忧伤的情感深深地湿润了。

大红色的花轿近了又近了,父亲看见花轿上金色的飘带,随着花轿的起伏,在轻轻地飘动。飘带上的细线穗,简直是在起舞,简直是在挑逗,简直是代表新娘在暗送秋波。四个年轻轿夫的歌唱,带着另一个村庄的张扬和疯狂,在村庄的田野里肆意飘飞——

新娘新娘不用愁,

梳头不要抹头油。

头油放在抽屉里,

打开抽屉有只狗。

新娘新娘不用愁,

新郎会来掀盖头。

红色盖头掀起来,

新娘变成一只狗。

公狗母狗汪汪叫,

后面跟着一群狗。

花狗叫着吃月亮,

黑狗叫着吃日头。

花轿的轿杠很长,轿夫的步子很大,民谣唱得疯狂,花轿也跟着疯狂闪动。天空、雪野、榆树、大地、村庄都歪歪斜斜地进入到花轿里,进入到新娘的视野里。她眩晕了,她哭了。这就是自己以后永远的村庄啊,这里有一个背着锛桩的男人,就是自己天天夜里要搂着睡觉的男人啊。父亲也抬过花轿,也唱过村庄特有的民谣。今天,四个轿夫疯狂的民谣却是唱给父亲听的,他也疯狂地跟着唱了起来。父亲是一个基本不遵守乡村规矩的男人,他的歌唱比几个轿夫还要卖力还要放荡,在自己的乡村,人人都听见了父亲的歌唱,村庄也被他疯狂的歌唱所震荡。就连枫杨树枝头上一群叫声聒噪焦躁的野麻雀,也被父亲的歌唱所惊慑,乖乖地卧在巢穴的边缘,停止了它们无休止的聒噪。送新娘的几个轿夫,歌唱里蕴含的忧伤被父亲的热烈所点燃,声调也热烈起来,熊熊地燃烧着村庄的疯狂——

野狼冬天生狼羔,

野羊冬天生羊羔,

新娘冬天生娃娃,

雪白屁股太阳照。

野狼冬天对天叫,

野羊冬天对人叫,

新娘冬天对谁叫,

新郎有个大尿泡。

花轿不安分地晃荡,新娘也被颠簸得晃晃荡荡,父亲跟在花轿的后面,随着民谣的旋律晃晃荡荡。新娘透过轿帘的缝隙,看到田野和村庄在晃晃荡荡。父亲的嗓子一会儿就沙哑了,歌唱显得粗狂原始、奔放荒凉。他的歌唱引领着花轿,穿过榆树林夹道的村路,穿过一大片银白的雪野,钻进村庄的小巷。歌唱停止了,爆竹震天动地地在村庄的上空爆炸,黑药的火光和浓蓝的烟雾飘荡到村庄房屋的上面,飘荡在村庄的石板路上面。花轿和轿夫在浓烈的烟雾里缓慢行走,影子飘逸轻悠,坠入半仙半神的迷幻之境。烟雾沿着村巷的石板路飘飞出去,飘扬直上,落在村庄中间高高的臭椿树上。一缕一缕的,极似秋雨的烟雾,又似夏天的叶子,挂满了树枝。爆竹的回声,震荡着村庄远处的山峰,又顺着山峰走回村子,经过沉淀的声音,拖着长长的花腔,回荡在树梢和屋檐之间。爆竹爆炸的声响激励了父亲,最后一声大爆竹的声音刚刚落地,父亲从肩上取下锛桩,对着天空扣动了扳机,巨大的声响把花轿的红色帘子震动得飘了起来。新娘被锛桩的声音惊吓得捂着面孔,眼泪从指缝间一滴一滴渗漏,带着脸膛上胭脂和红粉的芳香,在手腕上脸颊上流溢。不经意间,滴落在花轿里和小巷石板的缝隙里,芳香就悄然地滑满村庄的每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