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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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群人,一辆马车,吹着喇叭,敲着牛皮鼓,在乡村的道路上缓慢而行。冬天的原野空落落的,他们就成为乡村唯一的风景。一个女人穿一件大红的丝绸长袄,绿色的灯笼长裤,坐在马车上。冬天空空落落的灰白色田野,突然被她绚烂的服装点亮了。她用一双细白的手,捂着乡村女人少有的极白的脸颊。她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戒指上镶嵌着一颗深红的玛瑙。冬天惨白的阳光照耀着,玛瑙闪耀着迷人的光芒。

一个唱戏的女人,拥有一枚如此的戒指,乡村人就猜测戒指的来历。一是西峡口巡检司的巡检送的,因为戏班在西峡口巡检司的大院子里唱了整整半月,每天夜里,女主角都枕在巡检的胳膊上睡觉,西峡口巡检司的大院子里都装满了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时令人心旌摇荡的声音。

巡检说:“你穿红丝长袄真好看,一道大街,几道小巷,你一出现,所有的女人都没有光彩了。”

女人说:“巡检夸奖了。我唱戏几年,逢见大人赏脸,是我的福分。”

“你还没有艺名吧?”巡检问。

“没有。还靠大人你赏赐呢。”女人往巡检的肩膀枕了枕,声音微弱地响在巡检的耳边。

巡检说:“你穿着大红的长袄往台子上一站,不用唱戏,就把男人的眼睛勾直了。你的艺名就叫一品红吧?”

女人的嘴唇叼起巡检的耳垂,把热气吹到巡检的脸上说:“借你金口玉言,就叫一品红吧。说不定,还真的红了呢。”

“唱戏图红哩,跟男人睡图疼哩。”巡检说。

“那你就叫我一声‘一品红’吧。”

“一品红。”

“唉。”

“一品红。”

“唉。”

一个唱戏的女人,真的就叫了“一品红”。第二天戏台上的牛皮鼓刚刚敲响,巡检在四个衙役的引领下登上戏台,轻轻地干咳两声说:“咱们西峡口地方小,好女人一点也不比老河口少,一点也不比荆紫关少。我去过那些地方,经见过那里的女人,拿得出手的不多,脸皮像戏班小旦这样嫩白细白的不多。咱们的小旦把红丝绸长袄一穿,西峡口男人们的眼睛就享福了。现在,让小旦上来吧。”

一品红穿着红色的丝绸长袄,从绿色的幕布后面缓缓地走到台前,和巡检站在一起。台子下的男人们平时见到的是唱戏的小旦,从来没有想到真实的小旦竟然比唱戏的时候还要娇柔还要温暖,还要让男人们想入非非。男人们看戏看的不是剧情,不是哭哭闹闹,而是戏台上的女人。她的一个眼神,一个浅笑,一个慢步,一个甩袖,都会把男人带到另一个天地里去。小旦亭亭玉立地站在巡检身边,简直就是一棵春天的小树,生动而妩媚。只要微风轻轻一吹,树枝就会醉人地拂动,撩起男人们不安的思绪。西峡口的男人们此刻十分羡慕小旦身边的巡检,又十分嫉妒小旦身边的巡检。他们在内心里设想,只要搂着小旦睡上一夜,第二天让巡检司的刽子手拿上锋利的刀子麻利地割去头颅,或者是让北山的刀客头子吴凤山“喀嚓”一声砍去脑袋,也是相当值得的。

巡检说:“西峡口的老少爷们看你的戏,捧你的戏,现在,你就给西峡口的男人们鞠三个躬吧。”

小旦的腰弯得很低,给西峡口看戏的男人们鞠了三个躬。她低下头颅的时候,巡检司院子里的男人们看见了她头发下面的脖子,白得像冬天的雪,白得像秋天的云。他们惊叹了,天啊,世界上还有这么白的女人啊!天啊,原来女人的白可以征服所有的男人啊!

巡检摸摸小旦红色的长袄子,说:“她穿着红色的长袄子,好看不好看?”

看戏的男人们疯狂地回答:“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

“养眼不养眼?”

“养眼!养眼!养眼!养眼!养眼!”男人们的呼喊,震荡着巡检司的院子,震荡着戏楼。

巡检说:“小旦是我们西峡口男人们的小旦,从今天起,她的艺名就叫‘一品红’,男人们,你们说好不好?”

“好!好!好!好!好!”

西峡口的男人们极度热烈地欢呼,让小旦雪白的脸颊上泛起了几团红晕,桃花般地开放着。

就在这天,一品红的艺名烙印在西峡口男人的记忆里,成为一个代代相传的口头历史,影响西峡口几代男人。以后一百多年,无论谁唱戏都没有超越一品红,也没有一个女人这么广泛地被一个地域的男人们所记忆。就在这天夜里,巡检送给一品红一枚深红的玛瑙戒指,久久地戴在一品红的手指上。男人们看戏的时候,既看见了一品红,又看见了西峡口人少见的玛瑙戒指,也看见了一品红深深的官家背景。

还有一个版本说玛瑙戒指是西峡口一个老字号的东家送给一品红的。那个字号叫天隆泰,主要经营桐油生意。春天,西峡口许多山冈上不约而同地开放着雪白的油桐花,浓烈的芳香顺着山冈流溢,顺着峡谷弥漫,顺着小溪流淌。每天傍晚,夕阳暗红的光辉从一座寺庙的背后辉映到鹳河的浪花上,一条河流都被夕阳镀上一层金子的颜色。河流里一片一片的油桐花瓣,洁白洁白地漂浮在浪花之上,夕阳为它们披上一件红色的衣裳。一河两岸,都悄然沉浸在桐花的芬芳里。西峡口镇上的人们,从元好问在这儿任知县起,就附庸风雅地跟着诗人知县养成了欣赏桐花漂水的兴致。一到桐花漂流的季节,趁着夕阳的余晖,河滩上拥满了赏水赏花的人群。鹳河流经西峡口镇的南头,拐了一个大弯,在河湾的中间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水运码头。大大小小的木船挤满了码头,桅杆和帆影在述说一个水运码头曾经的繁忙与繁华。读过几本书的西峡口的男人们,顺着踏板登上木船,双脚伸进漂浮着桐花的水流里,击打着洁白又绯红的浪花。他们双手捧为一个漏斗,掬起一捧浪花,任水从指缝间滑落,让桐花的花瓣沾在手上。他们闻着残留的春天味道,感受比“游人不知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更加伤感的时刻。或许就是从那个时代起,西峡口的男人们就比许多地方的男人们拥有了更多伤感的诗人气质和浪漫情怀。

春季来临,西峡口类似中国南方的城镇,天空被蓝色的雨雾笼罩着。南风经过鹳河的下游向鹳河流域挺进,暖烘烘地抚慰着河岸边的老柳树和枫杨树,抚慰着河岸上的牛蒡子和蒲公英。拴在枫杨树上的小船,落满了鸟的羽毛和蒲公英的飞絮,几只苍鹭老人模样地蹲在船沿上,等待从鹳河下游缓缓向上游游来的白漂鱼。和南风一起来临的,还有南方的雨季。它们首先把鹳河下游的天空撕开一个裂缝,摇落带着南方河流鱼腥味的雨水,接着,整个雨季把西峡口的天空全部侵占了,无论是近处的河流和田野,还是远处的山冈和山峰,都浸淫在春雨蓝色的雨雾里。干涸了一个冬季的小溪,枯萎了一个冬季的河流,淙淙地、潺潺地开始奔流了。它们穿过峡谷穿过树林,汇集到鹳河宽广的河岸中间,奔腾着向丹江向汉江向长江流去。一河春水,漂浮着季节的叶子,漂浮着冬天的尘埃,把西峡口的大地上残留的尘浮物清除得干干净净。在许多年前,西峡口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完全靠一条四季流淌的鹳河。冬天河水小的时候,鹳河上只能行走小船,一队队的木船把货物运到老河口,再装上大船,运往襄阳、樊城和汉口。春季到来,河流的水满了,历史上曾经被称为析水和淅江的鹳河上,大船开始竖起桅杆撑起白帆,浩浩荡荡向南方漂去。西峡口被鹳河上的大船带到了南方,南方也被大船和鹳河带到了西峡口。因而西峡口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被南来北往的文人骚客称为“小江南”。元好问做知县的时候,曾经歌吟西峡口“桃花三百里,浑是武陵溪”。

春天一到,天隆泰东家的生意旺季就来临了。他吩咐许多伙计背着钢洋,去出产油桐籽的村庄给人家付定钱。他们回来的时候,身上还沾满了桐花的芳香。因而,当鹳河漂满桐花的日子,天隆泰东家的脸上就堆满了笑。他出钱包一条大船,让伙计们和大大小小的掌柜们在鹳河上祭河三天游玩三天,桐花的芬芳和河流的芬芳让一群男人完全陶醉了,他们才踏上河岸。天隆泰的东家说:“我们吃的是鹳河给的,喝的也是鹳河给的,我们要像敬神一样敬我们的鹳河。”一天晚上,雨季的雨雾飘荡在鹳河的上空,西峡口静静地蛰伏在雨的肆意里。天隆泰的东家听到了河流涨水的声音,从远处隐隐约约而来。别人听不到的时候,他一个人在第一时间里听到了。他准时走到鹳河的码头上,第一次春水也准时到来了。他没有打他自己那把深黄色的油布伞,春天的雨水浇灌着他。他的头颅被淋得湿漉漉的,他的青布长衫上流淌着细小的河流。他隆重地跪到码头的青石板上,对着匆匆流淌的鹳河春水,叩了三个响头,算是对于一条河流最为虔诚的膜拜。第二天,他的桐油就装满了二十几条大木船,顺着鹳河向西峡口人向往的汉口漂去。春水恣肆的河流上漂满了船工粗犷的歌唱。

天隆泰的船队到了汉口,卸了桐油,兑换了钢洋,就装满了南方城市里所有能够刺激西峡口人购买欲望的物品,在西峡口的码头上出售。当天隆泰的大船从汉口回来,码头上就挤满了购买时髦物品的人们。船帆还没有落下,许多物品就有了买主,天隆泰的东家就满满地赚疯了钢洋。类似这样赶时髦的购买,变为西峡口人血液里的一种基因,一直到许多年后,西峡口人的服装时髦和消费时髦在远近的府县都是出了名的。京城有人穿的,西峡口就有人穿;京城有人喝的,西峡口就有人喝。大概在民国早年,南阳府还没有电灯的时候,西峡口就有了水电站,就有了德国西门子的水轮发电机,就有路灯照亮了西峡口的夜空。坐镇西峡口的十三县司令别廷芳很早就拥有了一辆黑色的德国奔驰轿车,在西峡口的道路上穿行。

天隆泰的东家是一个忧伤的男人,一到桐花在鹳河漂浮的季节,他就想起了一品红,他就默默地有了些许伤感。他和一品红有一个面对面的长夜,他永远忘不了一品红雪白的皮肤在红色烛光下闪耀着光泽的时刻。那是令一个男人怦然心动的白,那是令一个男人忘记所有女人的白。冬天的雪花有多么洁白,一品红的脸膛就有多么洁白;秋日蓝天上的白云有多么洁白,一品红的皮肤就有多么洁白。面对着令人眩晕的白色皮肤,天隆泰的东家没有丝毫男人的冲动,没有丝毫男人的疯狂。他跪在床前,流着浑黄的眼泪。老天爷太无情了,老天爷太公平了,老天爷拥有一把长刀,把所有的人都制作得一样高一样大,你在这儿高一截,就要在那儿低一截。老天爷不会把所有的好处给予一个人,老天爷也不会把所有的坏处给予一个人。老天爷不会让一个人君临一切,让一个人既拥有天下的财富,又拥有天下的女人;既拥有富贵者的尊严,又拥有学者的智能;既拥有良田万顷,又拥有聪颖的儿女。天隆泰的东家,拥有西峡口任何人都没有力量拥有的财富,却是一个没有力量战胜一个女人的男人。一品红包夜的费用是八十块钢洋,等于在天隆泰这座大山上铲走一筐土,但是,当他面对着一个女人的洁白与温顺时,忧伤却像一条蟒蛇吞噬着他的躯体和头颅。金钱与男人之间,他宁可选择当一个真正的男人,也不愿意选择当一个拥有一堆金钱的稻草人一样的男人。

他把蜡封的一百块钢洋递给一品红,说:“起来吧,我是一个无用的男人。”

一品红撕开封口,把二十块钢洋放在床上,哀怨地说:“我只要八十块,一块也不会多要。”

他说:“你走吧。”

一品红说:“一夜呢,我天明时走,你没有那个能耐,你看看吧。”

一品红解开红色丝绸长袄上布结的扣子,撩起绣着月季花的月白色兜肚,露出了洁白洁白的皮肤和洁白洁白的乳房。天隆泰的东家被洁白震撼了,他蹑手蹑脚地坐在床沿上,俯视着一品红的胸脯。洁白乳房上深红色的****,简直就是初夏桑树上的桑葚,令一个极少接触女人的男人轻轻低下头颅。

一品红说:“你吃吧。”

他说:“我不是一个男人,我看看吧。”

那一夜,漫长又短暂。暗红的蜡烛火苗摇曳着,在长夜里燃烧,一直把黎明燃烧出来。窗格上洒满阳光的时候,男人说:“这儿有一个玛瑙戒指,你戴上吧。是个深红色的,你的手指白,深红色的玛瑙很相配。以后看见了玛瑙戒指,就看见了一个喜欢你又没有动你的男人。唉,我叫什么男人啊!”

一品红就戴上这枚玛瑙戒指,在西峡口所有的村庄里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