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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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那些狂欢的日子,随着父亲锛桩的拆卸,也被无情地拆卸了。男人们离开了自己应该拥有的狂欢,就像一头轰然倒塌的公牛,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和前提。父亲看着又一次在村庄里纷纷扬扬飘飞的大雪,关上枫杨木的大门,围在火塘旁边,依靠烤火来打发漫长的冬天。他注视着门外的大雪掩埋的院落和村庄,想着远处洁白的田野和远山,还有在大雪里顺着森林小路和山冈奔跑的野猪和野狼。它们才是一个男人冬天的朋友啊!现在,父亲的锛桩拆卸了,父亲的朋友们就远离他而去了,连村庄里的男人们也远离他而去了——因为,父亲的院落里从此没有野猪肉的香味了,没有野狼肉的香味了,没有老酒的香味了。村庄里的男人们,原来就是一群酒肉之徒啊!

父亲在屋子里烤了一个冬天的火,院落里的一大堆枫杨树干柴,在一个冬天里燃烧殆尽。父亲曾经想把锛桩再安装起来,但是眼前总是出现自己暗杀别人的预兆和祖父口噙锛桩而死得惨烈一幕,就把双手伸向火塘,烤热了这边,再烤热另一边。这原来是一双打猎的手,现在就是烤火的手了。忽然有一天,父亲走出院落,推开沉重的枫杨树大门,看见了余雪残存的田埂上,迎春花吐出了米黄色的花蕾,一朵挨着一朵在枝条上编织出春天的第一个花环。已经略带暖意的南风吹动着迎春花的枝条,把米黄色的芳香吹散在田野里阡陌间,顺着村庄里的巷道和铺满石板的小路,飘飞在村庄的院落里和房子的周围。那种淡淡的略带着土腥味道的芳香就是春天的味道,就是大地和山冈在大雪的季节里一直渴望的味道,就是田野和河流在冰冻的季节里一直梦想的味道。它们扑打村庄枫杨树的时候,它们扑打村庄枫杨树门扉的时候,就告诉村庄的人们,春天从残雪的路上悄然地走来了,春天从解冻的田埂上悄然地走来了,春天从遥远的南风的吹动里悄然地走来了。在春天走过的路旁,米黄色的迎春花蕾就是欢迎春天的第一缕色彩,就是欢迎春天而吹响的第一支号角,就是欢迎春天而唱起的第一支歌谣。父亲闻到了春天的味道,父亲看到了春天的色彩,他就像一条在大地深处蛰伏了一个冬天的蟒蛇,从洞穴里钻出来。他走出院落,伸伸懒腰,清清嗓子,向村庄外面走去。

石板路被冬天的积雪融化的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厚底的布鞋踏上去发出匀称的声音。在石板与石板挨着的缝隙里,每一年都会冒出来一种无名的柔软的草,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拱出了淡黄色的草芽,探索着春天的每一缕讯息。每一年春天,村庄的上空飞翔的蓝色翅膀的小鸟,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落在枫杨树上,轻声地鸣叫着,像一个村庄里待嫁的姑娘那样多情而温顺,动人而妩媚。枫杨树的枝头上匆忙冒出的叶芽,嫩黄嫩黄。在春天娇媚的阳光里,似乎是谁在枫杨树上点种的金豆,忽然吐出了金色的嫩芽,编织成一条一条美丽的花链,佩戴在春天的脖子上,挂在春天的肩膀上,披在春天的发梢上,让春天一夜之间变为一个妖冶的女人,在村庄的大地上一边行走一边歌唱,让村庄、让田野、让河流、让山冈、让树林、让蓝天、让云彩、让飞翔的鸟们……都听见春天的声音。父亲行走在春天里,成为春天的一个构成部分。在田埂上,父亲就是一丛枯瘦的迎春;在枫杨树林里,他就是一棵伸展着枝条的枫杨;在田野里,他就是一条乡村的小径。父亲一个上午,就在春天的田畴间漫无目的地行走,身上披着春天的光芒,脚下踏着春天的地气。他的头颅光光的,铺上了一层细小的汗珠,春天的太阳照耀在上面,闪动着溪流被太阳照耀时同样的光辉。他的头颅之上是天空,是白天出现太阳,晚上出现月亮和星星的天空,是在四季里出现风雨雷电的天空。

现在飘着初春难得一见的洁白的云彩,飞翔着绿色翅膀的小鸟。他的脚下是大地,是生长河流和小溪的大地,是生长村庄和田野的大地,是生长树林和四季谷物的大地,现在萌动着一个春天开始之时的花蕾和一个季节的创造,萌动着万物给大地带来许多新生命的契机。在村庄里看天空和大地,它们在远处的山峰之上连接在一起,特别是到了晚上,有的星星简直就是在山尖上悬挂着。其实无论走到任何遥远的地方,天空和大地都没有交接在一起。然而,正是天空与大地没有衔接在一起,才空余出巨大的空间让万物生存,才给山川河流留下一个在大地与天空之间存在的位置,才给世界上的男人留下一个顶天立地的机会。在春天来临的田野上,父亲就是一个头颅顶着天空双脚站立在大地上的男人。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乡村男人们为什么喜欢一句话:天地人一体同春。父亲站在大地上,天空站在父亲的肩膀上,春天在三者之间开放着迎春花蕾,米黄色的芬芳在大地与天空之间流溢,在天空和人之间飘散。

父亲在这一刻,就是春天的君王,就是土地的君王,就是村庄上面那一片天空的君王。父亲终于踏上了自己那块土地的田埂,弯下腰身,从被冬天冻得松软的土地里抓起一把黑乎乎的泥土,放到鼻子前闻闻大地的味道。泥土里带起了一根冬小麦的根须,洁白洁白,散发着大地和庄稼交织在一起的芬芳和甘甜。对着土地和抓起的泥土,父亲显得贪婪和吝啬、熟悉和珍视。这就是乡村所有人生命的根源啊,这就是乡村里最为珍贵的东西啊,这就是从先祖到今天一个家族男人之间最为宝贵的联系啊,这就是一个家族传承的唯一的载体啊。父亲把自己抓起的一把泥土在手里捻碎,轻轻地放在被抓起的泥土形成的小坑里。他搓搓双手,把沾在手掌上和手指上的泥土碎屑也恭恭敬敬地放在土地里,两个手掌均匀地把土地抚平,说:“土地啊,我不再是一个猎人了,我不会安装我的锛桩了,我不再去山谷里和山冈上击毙野猪和公狼了,我就要成为你唯一的儿子了,我的后半生就要与你为伴了。”

父亲绕着上穆寨整个村庄的土地兜着圈子,初春的土地被太阳晒得蒸腾着浅蓝色的烟雾。田埂湮灭在烟雾的下边,父亲顺着田埂行走的时候,似乎是在一片浅蓝色的幕布上漂浮。父亲顺着春天走回自己院落,对自己说:“既然春天来了,就把原来的房子换为青砖的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