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了祖父以后,深红色的颜色再也没有回到父亲的脸膛上。他经常一个人跑到祖父的坟墓前面呆呆地注视着天空,注视着坟墓前面枫杨树的树冠。他一个人默默地同祖父的坟墓对话,同坟墓前面的枫杨树对话。祖父被埋葬后没有几天,月亮圆了。三个儿子永远离开了院落,三个小儿子在村庄的巷道里和别人家的儿子们追来追去。父亲抬头看着月亮,流着浑浊的眼泪。院落里静悄悄的,月色静悄悄的,父亲开始在月色里拆卸自己的锛桩。父亲挚爱锛桩,和挚爱自己的村庄一样,和挚爱自己的院落一样。一个乡村男人,在村庄里拥有自己的院落,有自己的儿子,有自己的锛桩,那就拥有了生命的全部。现在父亲要拆卸锛桩,那几乎是从他的身体上割除下一块肌肉啊,他怎么能不流泪呢?从十六岁起,他用这把锛桩击毙的狼可以站满院落,击毙的野猪可以坐满一座山冈,还有狐狸、狗獾、草鹿、羚羊、獐子,可以排成一个长长的队伍。在腊月,整个村庄的每一个院落里,都有父亲送去的野猪肉、鹿肉、狗獾肉、狼肉。村庄里的男人们,都戴着父亲送的狼皮帽子、鹿皮帽子。一个村庄男人应该得到的尊重,父亲因为拥有一把锛桩,顺利地得到了;一个村庄男人应该得到的信赖,父亲因为平均分配了自己的猎物,也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但是给自己挣来尊重和信赖的锛桩,最后却让穆氏家族的秀才自己击毙了自己,而那个秀才恰巧又是自己的父亲。因此这把锛桩也给一个乡村男人挣来了深重的罪孽和不可宽恕的罪恶。要彻底消除这些罪孽和罪恶,就要拆卸这把锛桩,就要把锛桩包藏起来束之高阁,自己的双手再也不去扣动锛桩的扳机,甚至连摸也不要摸一下。
锛桩拆卸后,父亲把每一个部件都浸泡在桐油里。三天之后,父亲从桐油里捞出那些部件,放在被桐油浸泡了几天的土布上。每一个部件都被父亲粗糙的手指磨砺过,父亲自己看得见留在上面的指纹。父亲把土布和锛桩的部件摊到院落里的青色石头上,目光仔细俯视一遍。眼泪从四个眼角里涌出来,泉水一样流淌到整个脸膛上。父亲“咕咚”跪到地上,给锛桩的部件磕了三个响头。父亲平时说:“一个男人,只有在坟墓上跪下给先祖磕头,在大年初一的早上穿上新衣裳,跪在地上给父亲和母亲磕头。除此之外,一个男人就是冤枉死委屈死,也不要跪下去给任何人磕头。”父亲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跪下,给自己的锛桩磕头。父亲的额头撞击到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这是父亲在给大地对话,在给锛桩对话,父亲说:“锛桩啊锛桩,虽然你不会说话,但你是我的好兄弟。我不忍心拆卸你,却又不得不拆卸你。锛桩啊锛桩,我拆卸你,就如同拆卸我的亲兄弟。我给你磕头了,院落听到了我磕头的声音,你也一定听到了我磕头的声音。”父亲的额头和脸膛上沾满了灰尘和草渣,与他的眼泪混合在一起,一瞬间令他苍老了几十岁。他从地上站起来,除了一双眼睛闪烁着光芒,其他的部位都麻木了静止了。
父亲用土布把锛桩的部件包装好,又用一根牛皮绳紧紧地捆了捆。父亲举起油布包袱,桐油湿漉漉地顺着他的手往胳膊上缓慢地流淌。他穿过院落,踏上堂屋的台阶,沿着屋檐青色石头铺出的路,走向楸木的梯子。父亲是个精明的男人,楸木梯子打制好以后,就一直放在屋檐下面,一头挨着山墙,一头挨着屋檐上方的一个小门。父亲经常把一些不用又舍不得丢掉的东西放在小门里边的楼板上,把它们束之高阁。父亲又一次踏上梯子,将把自己心爱的锛桩放在楼板上。梯子七个台阶到达的似乎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父亲缓慢的脚步踏上梯子,就显得更加的遥远了。他费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走完了七个台阶。到达了通往小门的平台,父亲说:“锛桩啊锛桩,你不会生锈,你睡在桐油布里,睡在楼板上。我们谁也不要想起谁,就像我们从来就不熟悉一样。”
锛桩的部件在油布里扭动了,里面的铁块和木块在扭动里忽然有了生命。锛桩说:“我是铁和木头构成的,我永远也不可能想起谁,我对于任何人从来就不熟悉。”
父亲说:“锛桩啊,我熟悉你。”
锛桩说:“一个男人熟悉的东西,也就是他容易忘记的东西。忘记了,一切也就陌生了。”
父亲说:“一个男人要记忆一些东西,永远也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陌生。”
锛桩说:“记忆是需要勇气的,许多男人根本就没有记忆的勇气。”
父亲说:“勇气是在一个男人不敢面对现实的时候丢失的,我要忘却你,就是忘却你击毙了我父亲这个残酷的现实。”
锛桩说:“一个男人强迫自己忘却的,反而是他终生不能忘却的。”
父亲说:“伴随一生的忘却,就是伴随一生的记忆。没有忘却,也就没有记忆。”
锛桩说:“是的。一个男人可能忘却他经历中最为平和的阶段,而不可能忘却自己经历的残酷的一瞬。”
父亲说:“无论如何,我也要尘封你。我已经不是以前的穆天虎,一杆锛桩在身,就成了村庄与田野,山峰与峡谷的主宰。因为我用锛桩结束了太多的生命,结果锛桩就结束了我父亲的生命。我的前因,就是我的后果。一个男人用任何的力量和任何的挣扎,也逃脱不了因与果之间那个看不见的网络。”
锛桩说:“既然一个男人逃脱不了因与果的网络,那么,穆天虎啊,你何必要拆卸我呢?”
父亲说:“锛桩啊,以前的因果已经随着我父亲的死亡而终结,以后,我不再用锛桩击毙任何在天空中飞翔的,任何在田野上奔跑的,任何在山冈上和峡谷里藏匿的生命。我不去制造罪恶的前因,可能就没有罪恶的后果。”
锛桩说:“一个男人,根本没有制约自己的力量,根本没有控制自己制造前因的能力。你可以拆卸锛桩,但是,你拆卸不去你们家族血液里潜藏的制造暗杀和利用锛桩伤害生命的因素。自从你们这个家族来到世界上,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你们中间在一个特定的时间里,就一定要出现一个暗杀者。或者把你们家族灰暗的历史点亮,或者让你们家族的历史蒙尘。穆天虎,你把我拆卸了,你从此不摸锛桩了,你就可以肯定地说,在你生命的过程里,你就不会成为一个暗杀者吗?”
父亲说:“我肯定不会成为一个暗杀者。一个男人,只要他不愿意做的,任何强迫都是无济于事的。我穆天虎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从拆卸锛桩的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说,我永远也不做一个暗杀者,永远也不做一个击毙生命的人。”
锛桩说:“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而已。在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或者完全自己决定自己要去干什么,自己不去干什么。那些突然降临到自己命运里的,都是自己从来也没有想到的。你的祖先是如此,你也是如此。穆天虎,你仅仅是一个穆寨村庄里的男人,你永远也不知道你们家族血液里暗杀的因素在你的血管里流淌,沉淀为一个你自己摆不掉的暗杀情结。你被这个情结纠缠着,到了生命与情结契合在一起的时候,你就成为你们家族的一个暗杀者。”
父亲把锛桩推到楼板的尽头,关上了枫杨树的小门。那些关于暗杀的聒噪也被关在小门的里边,那些由锛桩发出的声音也从他的耳边消失了。但是,锛桩束之高阁之后,一个伟大的猎人就彻底从穆寨消失了。过去,天空飘起雪花,漫山遍野一片洁白的日子,就是父亲开始狩猎的黄金日子。他的双腿裹上柔软的狼皮,双脚套上三层牛皮缝制的靴子,穿上金钱豹皮缝制的马夹,又套上三只狼皮缝制的大氅。他和当了刀客七爷的明祖是狩猎的兄弟和朋友,有一年,明祖一锛桩打死了一只老虎,用虎皮缝制了几顶帽子,送给狩猎的朋友们,自然,父亲也得到了一顶。只要是冬天狩猎的日子,父亲都要戴上它。老虎是百兽之王,据说戴上虎皮帽子,公狼看见就畏惧得夹着尾巴。父亲穿戴完毕,就从一个穆寨的男人变成了一个近乎野兽的猎人。他的脚步踏在山峰上或者是峡谷里,就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父亲的眼睛十分犀利,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公狼的奔跑。父亲的速度不亚于公狼,拼着命在雪野里追逐着公狼的时候,累得公狼大口喘着粗气,在雪野上留下两道蓝色的雾气。在父亲的追逐下,公狼累了,速度慢了,父亲还保持着原来的速度。在他距离公狼很近,锛桩的射击距离能够击毙公狼的瞬间,父亲一边跑着,一边扣动了扳机,蓝色的烟还在锛桩的枪管上漂浮,公狼就随着锛桩的声音倒在雪地上。现在,大雪覆盖了穆寨附近所有的山冈和山峰,大风从远处吹过,带来了公狼野性的狂嚎,和满天飞舞的雪花一起,拍打着父亲的窗户,让父亲唤起狩猎的念头。他在火塘边搓搓双手,把内心的叹息抖落在火塘里。狩猎的日子就仅仅成为他的回忆,成为他的往事。一个乡村男人,往往是没有回忆的,因为他们的一生都是平淡无奇的。父亲是一个猎人,他的生命过程里就充满了曲折和惊险,他就比其他的乡村男人多了许多回忆。自己击毙第一头公狼的兴奋,击毙第一头金钱豹的骄傲,击毙第一头野猪的尖叫,击毙第一只羚羊时的奔跑,都是记忆里永远也不会褪色的片段。特别是冬天的傍晚,漫山遍野沉浸在厚厚的积雪里,夕阳惨淡的红色把山峰和大地上的白雪都映照得熠熠生辉。父亲一个肩膀上扛着一头野猪,另一个肩膀上扛着一杆锛桩,吭吭哧哧在雪地缓慢地行走着。野猪的重量超过了父亲的体重,因此他的脚步歪歪扭扭的,雪地上留下的脚印也是歪歪扭扭的。父亲把锛桩的枪管斜斜地伸到背后,插到野猪的头部下面,把野猪的脑袋撬起来,让扛野猪的肩膀轻松一些。在洁白的雪地上和淡淡的残红里,父亲和野猪都是黑色的模糊的影子,顺着平时记忆里的乡村道路,父亲向自己的村庄靠近。当他看见村庄外面的枫杨树林和村庄里错落有致的院落,就开始大声呼呼哧哧地唱起乡村的民谣——
野鸡翎,
耍大刀,
谁的人马尽我挑?
我的人马尽你挑。
挑大的挑小的?
不论大小一齐挑。
挑了人马到哪儿?
牤牛洞里耍大刀。
当个刀客有啥好?
吃牛肉,穿皮袍,
对着皇后尿泡尿,
对着皇帝放鞭炮。
父亲的歌声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和他平时声音相比,显得尖细和滑稽。父亲唱完了村庄里的男人们经常唱的民谣之后,没有听到村庄里男人的回应,接着又唱起另一首民谣——
喝碗酒,
香又辣。
吃腊肉,
辣又麻。
砍就砍,
杀就杀。
出门手里提个头,
回来骑头大洋马。
金鼻环,
金脚踏。
金太阳,
金月牙。
领个女人红白色,
怀里抱个金疙瘩。
父亲的歌声终于唤来了村庄里男人们的回应,几个粗鲁嘶哑的声音从村庄的院落里飘出来,带着傍晚村庄里炊烟的味道,和父亲的声音汇合到一起。村庄里的男人们可能拥有一个共同的梦想,就是对于外面女人的渴求,他们在重复地高唱着最后几句,让村庄变得恐慌和不安起来,让穆寨的女人们变得恐惧和忧伤起来。
金鼻环,
金脚踏。
金太阳,
金月牙。
领个女人红白色,
怀里抱个金疙瘩。
男人们的歌声越响亮,声音越疯狂,重复的次数越多,女人们就越是对于村庄的男人们充满了幸福的敌意。她们知道村庄的男人们仅仅有一颗贼心,而没有贼胆;仅仅有贼胆,而没有贼的飞越村庄之外的力量。他们和村庄的女人们一样,从童年开始到生命结束,基本就在自己的村庄里度过,他们能够拥有自己的女人就心满意足了,他们还能上哪儿领一个红白色的女人呢?他们还能上哪儿抱一个金疙瘩呢?
父亲在村庄男人们的歌声里回到村庄,回到自己的院落。村庄里的男人们在自己的歌声里走到父亲的院落,帮助父亲从肩膀上卸下野猪和锛桩。父亲已经用完了自己所有的勇气和力量,轰然倒塌在院落中间。他用自己最后的力气说:“拿黄酒来。”
母亲把已经温了几遍的黄酒双手端到父亲面前,温热的气息扑向父亲的嘴巴和鼻孔。父亲的手简直就要冻僵了,他颤抖着端起青色的大碗,把黄酒送到嘴唇边。轻轻地吮吸了一口,一股温暖的热气就钻进了父亲的肺腑,又通过肺腑传遍了全身。父亲喝完了一大碗黄酒,双手暖和了,身上充满了热腾腾的气息,眼睛也明亮起来。他晃晃荡荡地站起身,摇晃了一下头颅,双手搓了搓通红的脸颊,顿时精神起来。父亲说:“剥野猪的皮吧。”
几个村庄的男人在落满了大雪的院落里剥开了野猪厚厚的毛皮,露出了红鲜鲜的瘦肉。男人们在这个时候就垂涎欲滴了,对父亲说:“穆天虎,把野猪肉煮熟吧?”
父亲哈了一口长气说:“煮吧,野猪满山都是,今天吃了这头,明天再去打一头。野猪就是我家菜地里的韭菜,想什么时候割就什么时候割。”父亲的语言是我们家族男人群体里最牛的语言,经常用语言把自己推到一个高度上去。
乡村的男人们煮熟了野猪肉,热烫了缸里的老酒,在父亲的屋子里狂欢起来。他们粗野地嚼着野猪的肚子和野猪的头颅,疯狂地喝着母亲酿造的老酒,晕天雾地地吹牛和歌唱。父亲穆天虎此时不是猎人,而是一个村庄里的歌手,引领着村庄的男人们在大雪封门的日子里,用歌声驱逐笼罩着村庄的寒冷。